此前陆书青带给她的摹本就是从这里找的,当时兄妹两还曾惋惜,画院终年闭锁,使得好些孤品奇珍难见天日。
“早些日子听皇兄提起,说你喜欢,朕便命人略整修了一下。往后随你支派,若想找什么藏本,也进宫来就是了。”
陆书宁迟疑道:“……多谢叔父。”
“不必,”陆令章背着身打量着静谧的内殿,“若明年天灾能过去,到时或可重开画学一科,再选几位大家给你为师。”
陆书宁在此刻牢记着父亲教过她的、内闱问对的要领,只是略一福身:“叔父好意,只是我出身昭王府,是外臣,不敢随意进宫,更不敢擅自进画院。”
陆令章转过头来,垂下眼,静静打量了一会儿她。在那张灵慧秀美的面孔上他能看出好几个亲人的影子,她长得尤像他远征塞上的姐姐,但又不似陆令真那般英气到几乎有破格之相,想是中和了生母的隽丽。
这个女孩无论如何也不应成为这座宫阙的客人。
末了,陆令章只是摇摇头,淡道:“你不会是此间的外臣。”
陆书宁信上当然不可能那么详尽地记录陆令章的神色,她能做到的,也仅仅是将最后那句话转述给她母亲。
整饬画院虽然不是一项多么浩大的工程,但陆令章想要办成,也必得绕过王氏,私下吩咐。
隔着纸页,谢竟参不透陆令章藉由这句话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陆令章自始至终从未跟他们交过心,仅有的联系都经由崔淑世之口,他的态度——尤其是对于皇位的态度,便变得更为模糊暧昧。他想要摆脱舅族的桎梏,到底是为了获得行使皇权的自由,还是争取彻底的、真正的命运自由?
向陆书宁示好,也许是一种软性的施压,在兄嫂的谋划面前为自己留一个台阶下;但也许陆令章仅仅是想起了这唯一的侄女,顺手为之。
陆书宁写道,当夜后离宫她将此事原原本本讲给兄长,陆书青仔细权衡一番,终于还是劝她不要去:“倒非疑叔父慈心,只是恰逢多事之秋,人人盯着昭王府,常在内闱行走,怕给家里落下口实。”
这话说得非常委婉了,但谢竟一眼能读出儿子的顾虑:一来他确实觉得陆令章来意可疑,但直接揣测天子和叔父,又是不忠不敬;二来陆书宁的“爱好”终归不是世俗认可的正道,值此国朝蒙难受灾之际,若再声张开,难免有不问人间疾苦之嫌。
谢竟叹了一声,虽然打心底并不愿意儿女牵扯进上一辈的纷争,但还是不得不覆信,让陆书宁听她哥哥所言,“除非去鸣鸾殿看望祖母,尽量不要再近宫闱。”
进入淮阳城境内之前,谢竟以京城急缺人手为由,当着王氏一众家仆的面,明着将随行的虎师余部全都遣回金陵,暗里则让他们乔装成从北方来的难民,混入淮阳本地百姓之中。
他只交代了徐甲一句话,让他知会众人把这话散进城中大街小巷,咬定了说江北如今已然传遍,但凡去金陵求昭王府,殿下与世子必定会善心接济,无论贵贱来者不拒,他们在淮阳暂时歇脚,这就要上京去求王府垂怜。
淮阳郡守程炆的背景比前面两位都要复杂。说来巧合,他也曾是先帝的东宫臣属,建宁末年的旧案后,他是为数不多选择自己辞官挂印的,数年之后又被起复,成为淮阳郡守——这比起被边缘、排挤到雍州梁州的何诰许奕等人,可算是个轻省的好差事。
入城后整整五日,郡守府大门紧闭,程炆以各种理由推脱说不便见谢竟。
谢竟八风不动,消消停停等着,等到淮阳城内关于昭王府及其党羽吴家李家的传言如沸疯长,眼看就要连城门都关不住,面临沿淮水一路溜到金陵的风险。
程炆终于提出在私邸见他,虽然是深夜急急派人去叩谢竟的房门。
他没有要王家下人跟他一起进郡守府去,只是随口道:“在不在门前等消息都随你们,只是若一个不留神让我死了,耽误了王相的要事,你们回去也不好交差。”
那些人到底还是畏惧真主子的威慑,听他此言有理,便远远等在府门前。谢竟一路孤身进去,只见守卫森严,来往并无小厮侍女,只有被坚执锐的亲兵,不像私宅反像官署。
进得正厅,四面皆有兵士把守,程炆也不与他假意寒暄,开门见山道:
“近日城中为昭王殿下造势的流言,可是谢大人一不留神带进来的?若是,还得劳烦您躬亲肃清,若不是,更要拜托您转告王相,这等不识趣的话,万万不是在下挑唆人说的。”
谢竟也不与他兜圈子,反道:“程大人先莫急。听说昭王殿下日前曾借道淮阳城,在此淹留数日。我只想问一句,昭王究竟做了些什么?”
程炆一愣:“谢大人耳目倒是灵通。只是不知这一句,是谢大人自己想问,还是王相想问?”
谢竟一笑:“此言差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有什么我想问?又哪里有什么王相想问?我这一向是为相府奔走,这一趟也是替天子巡视,王相与今上同心一体,所言所行,尽出于神龙殿罢了。”
程炆没想过这里面会有陆令章插一脚,沉吟片刻,道:“原来是陛下有兄弟阋墙之忧,只是不巧,昭王殿下的心,却没和陛下同到一处去。”
谢竟转脸,挑眉道:“这样说,那昭王是当真来过了?”
“不敢相瞒,”程炆深深盯住他,“昭王此来,是托在下做一件事。”
谢竟只是把话头缠死了陆令章:“是危乎天子、动摇社稷的事情么?”
他自知直接问必然得不到答案,便换了一种说法,一切打着皇帝旗号,那么陆令从要求程炆来日按兵不动、拒绝勤王,就也完全可以解释成是对陆令章有异心,而不把矛头指向相府。
谢竟预判中程炆是大概率会肯定的,谁知对方却摇头,只道:“谢大人冰雪聪明,这一回却盘算错了你旧东家的意图。”
程炆把陆令从称为谢竟的“旧东家”,隐去他们的婚姻关系,显然是在给他某种暗示:陆令从没有闲情因为私怨而针对谢竟,他与谢竟如今全部的纠葛,都是出于权的角逐和利的较量。
果不其然,程炆紧接着道:“昭王的来意,与陛下一点关系都没有。”
谢竟顿觉有异,蓦地回头盯死程炆,只见对方忽阴惨惨一笑,一抬手掌,骤然兵甲声作,眨眼间厅内亲卫佩剑齐齐出鞘,亮起白刃,将谢竟围在当中。
“昭王殿下托我,”程炆上前半步,轻道,“替他除了谢大人这个大患。”
“这却又难办了,”谢竟退了半步,神情也不见慌乱,“我是昭王大患不假,我是王相心腹也不假。大人杀了我,就没人阻止这些流言蜚语传入京城、相府,到时由不得王相不以为,大人是一早对昭王投了诚,这才杀了他的心腹,替昭王除去大患。”
程炆迟疑了一下,却沉声否认,定论道:“王俶永远不可能将你一个谢家人当作心腹。你是狐假虎威、虚张声势,想从我这里套出什么来?”
谢竟眯眼,正欲再开口,突然听到身后厅门处传来一个声音:“谢大人纵然不是王相心腹,也是天子心腹。”
程炆闻言,下意识抬眼向厅内正门处,一看之下却猛地顿住动作,露出惊愕到极致的神情,但那绝不仅是发现自己布下严密岗哨的府内闯入不速之客,而是犹如青天白日活见了鬼,半晌只能瞠目结舌道:“……你……你?”
来人语带笑意:“我?”
程炆愣在当场,语无伦次地喃喃:“你这是欺君死罪……”
“宣室销声匿迹多年是不假,可天子亦从未下旨废置,我如今奉命护天子钦差周全,何罪之有?”
谢竟在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就浑身僵住,大脑完全失去运转的能力,所有预想好脱身的办法、准备了满腹的套话说辞,统统被打散成一片混沌。
他机械地、恍惚地转过身去,来人一点一点靠近包围圈,却神色自若如履平地,宛似闲庭信步。手中所握,正是他四年前离京没有带走、此后便再也不知下落的短匕,飞光。
谢竟在梦中描绘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但从没有愚不可及地抱奢想妄念,企图幻觉成真。他深信这辈子再也不可能见到眼前这个人——
活生生的、二十岁的谢浚,和他那张酷似亡父亡母的、有血色的面庞。
第83章 十九.四
谢浚向着厅堂正中央走来,转回身去的谢竟没有让他的视线停留半分,只是直直越过谢竟的肩后,看向神色惊恐的程炆。
程炆显然在谢浚“生前”就认得他的长相,颤声问道:“你就不怕我告诉相府你还活着?”
谢浚拿指腹来回摩挲着飞光的刀刃:“天子都知晓我还活着,你觉得王相知不知道?更何况,程大人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命把这话说给王相知道。”
程炆闻言有些迟疑,谢浚显然是一副完全不畏惧暴露在相府监控之下的状态,若非过于托大,那只能是他和谢竟都已经被相府招安,叔侄两人效命的是同一个主子。
谢竟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处,在程炆回过头逼视他的瞬间完全掩去了面上的震惊。他并不清楚谢浚的话是真是假——尽管他倾向于这是谢浚在虚张声势,但有一点,程炆对于相府不加掩饰的忌惮,是他可以确定的。
谢浚与程炆的下属交起手来,谢竟立刻便看出那是飞光六式的变体,他在陆令从和萧遥身上都见过,但是此时看到谢浚使出,还是让他有恍如隔世之感。谢浚并不专研武学,家中既不希望他从军,时时有发肤受伤之忧,原也便想让他走科举取士的旧路。但因少年人在朋辈间总是崇尚以武犯禁,过去他有些根基,但也并不到这样纯熟的地步。
谢竟完全看不清他的招式,灵巧的辗转错身于刀兵之间,许多动作能够寻到萧遥的残影。除非这些年时时刻刻勤练、一次又一次在交锋中淬炼,否则他想象不出原本一个温厚的孩子怎么能有这样脱胎换骨的变化。
府内动兵戈的声音引起门外王家下人们的注意,有谢竟的叮嘱在前,他们也不敢就真放任他有个好歹以免耽误了王俶吩咐。等到循声找进来时,谢浚早已趁着一片混乱离开了,程炆的手下追不上他,谢竟更找不到他的去向。
回京之后他先找王俶复命,隐去陆令从的行踪将程炆不臣的种种施为报上去,连其间的这段变故也没有省略,与王家下人们禀告回去的情况类似,在王俶那里就算是过关了。
金陵城说小可以看作方寸棋局,说大则纵横繁复,寻一个人如大海捞针,更别提寻一个死人。
从头至尾谢浚给谢竟留下的消息,也就只有“宣室”与“天子”。
谢浚当年走的是一条相当光明顺遂的坦途,出身决定了他的人生,如他祖父、父亲和被赐婚前的谢竟一般,早被严丝合缝地规划好,按部就班平步青云,每一脚都踏在世俗许可、主流瞩目之下。
若非突遭变故,宣室这种不光彩的前朝鹰犬,本不会和他产生丝毫交集。
飞光在谢浚手中,那么陆令从对此是否知情?谢浚寄身宣室,其中又是否有萧遥相助?
谢竟抿着唇,锁紧眉尖默默琢磨着,回忆着他回京以来与两人分别的交流,推测他们是否有哪一点行迹、哪一句言语,或对此有所暗示。
可他和陆令从说过的话太多、太杂,若当时没抓住异样,让他硬生生回想只怕不可能;倒是萧遥,他们拢共只见过寥寥数面……
谢竟忽然想到,当日宣室在王俶书房内找到那张仿照他笔迹的字条,萧遥在将字条交给他后,曾欲言又止,对他说确有一事不曾告知他,但是来日方长,“待到该说的时候,我再说与王妃听罢。”
他蓦地站起身来,一面冲出房门一面吩咐备马,直奔秦淮河畔。这时辰早入了夜,摘星楼里人头攒动,哪能看见萧遥的影子,谢竟心焦如焚地差点当众出声去喊人,匆匆找了一圈,才有个小厮钻出来招呼他,轻道:“我们主子说,请王妃直接到水上去见。”
萧遥倚坐在船头,回首看到谢竟,一副早等候多时的神情:“我就知道你会来。”
谢竟两步踏上船舷,看向她身后船舱:“萧姑娘上回没告诉我的事情,现下可以说了么?”
萧遥轻笑:“王妃不是都已见过了?有什么话,不如直接去问你要找的人。”
谢竟会意,向她深深一礼:“萧姑娘对谢家的大恩,竟定当肝脑涂地以报。”
萧遥摆摆手扶起他的肘,什么都没说。
按说当年以飞光为契、与萧遥结成同盟的是陆令从,宣室帮助昭王府还能算在协议之内,但萧遥收容谢浚,便是完完全全本分之外的善举了。
谢竟抬眼看着她,这些年昭王府许给萧遥的更像一张空头支票,很难在短期内实现。陆令从可以暂时用钱接济萧遥的族人,但助他们脱罪籍、回故里、亲人团聚,若非当权者,是没法轻易、毫无阻碍地办到的。
而他并不敢说昭王府就一定会成功。萧遥与宣室做着随叫随到、手眼通天的精悍杀器,十几年来始终如一,但假若押错了宝,至终昭王府没能成功、沦为阶下囚,萧遥又要到哪里去找人兑现庇护兰陵萧氏的誓言?
可是人生在世,选择也是一种能力,但凡做出选择,也就必得有承担后果的魄力。谢竟想萧遥大约也十分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这些年中从未开口向陆令从催问“何时能事成”。
兴许她选择伸手拉谢浚一把,给他一个容身之处,也是因为自己早年有着相似的、家破人亡孤立无援的遭际。但无论如何,换个角度来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样的再造之恩,倘若昭王府当真能够上位,于萧氏一族也确实是打翻身仗的绝佳机会,在萧遥能力允许的范围之内,救下谢浚于她而言并不吃亏。
谢竟愣在船头出神,半晌才听到萧遥劝他:“王妃进去罢。”
谢浚屈着腿坐在灯侧打盹,其实他从船吃水深度的变化感觉到了异样,但萧遥这条船上常出入的明有客人、暗有宣室,他本也没有在意。
谁知帘子一掀,迈进舱内的人在他眼前一晃,却令他差点以为花了眼,本能地唤道:“小叔?”
谢竟游魂般走到他面前,半蹲下,凑近了细细端详他的眉目,末了再牢牢抓住他的手:“我就知道……”
他体味到的痛感甚至比再见陆书青还要剧烈,像是撕开已经要结好了的痂,获得一块丑陋的、稚嫩的肉,在重获新生的同时不得不温习着伤口烙下那一瞬的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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