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浚有些无奈地苦笑:“原本想避着小叔,所以那日解了围就趁乱逃了,谁料小叔到底还是找到我了。”
谢竟语无伦次道:“你怎么,怎么会?”
谢浚慢慢道:“我最后能记起的只有娘把我推进东北角门……但里面早就全烧起来了。”
他将脸转向谢竟,定定地望着他:“醒来之后,我已经身在淮北虎师军中,殿下的帐内。”
谢竟最初都没有明白这话里“殿下”二字所指是谁,怔在那里,茫然地思考了半晌这金陵城之内除了陆令从还有什么人能称一句“殿下”。他甚至联想到了陆令真,但谢浚的神情告诉他,显然就是那个他不敢置信的答案。
他听谢浚继续讲道:“当日细节,殿下不曾主动向我说起,我也始终不敢去问。直到此时此刻,我都不知道殿下是如何将我救出来的。”
谢竟的目光木然落在烛火上,被摇得恍惚迷蒙。他喃喃开口,声音低得如同私语:“为什么他……他从来没向我提起过?”
谢浚却立刻道:“小叔千万莫怪殿下!其实……是我求殿下与萧师父,暂时不要告诉您我还活着。”
谢竟愕然与他对视,张了张口,却没有敢把压在舌下的话说出去,不想听到那个他最害怕的答案。他想问是不是我依附王氏,结党营私、鞍前马后,糟蹋尽了谢家声名,因此你不愿再认我这个小叔?
然而,谢浚只是淡淡道:“家门不幸,罹此惨祸,若我在世上最重要、最亲近的人知晓我还活着,便有了牵念,有了掣肘,我倘在洗冤报仇时有什么不测,只会再给至亲徒增痛苦。与其这样,倒不如干脆不要相认,只当我是彻底死了,大家也好安安生生,各人过各人的日子。”
他垂下眸,微微一笑:“其实这四年我在京城的时间很有限,但偶尔也会去看看青儿。有那么一两次,我想他应该能察觉到我在看他。”
谢竟心中一动,下意识道:“那前些日子你房内那个血手印……”
谢浚闻言,忽然显出一点调皮的少年人神色来:“我那几天刚回京城,看小叔做什么都有那帮王家下人盯着,不得半分自在,便想着悄悄作点怪,吓他们一吓,最好能将他们从乌衣巷统统唬走,小叔也可过得松泛些。”
他说话间露了半颗尖尖的虎牙,将那份陌生的暮气冲得散了些,谢竟一愣神,眼前便依稀看见谢浚从小绕在自己身畔调皮嬉闹,与陆书青完全相反的一刻不得安生,酒筵饭桌上招呼弟妹亲友,说顽话逗祖辈开颜,一声声笑音犹在耳。
谢竟轻抚了抚他的面颊,随即意识到谢浚都加冠成人,不再是他的儿女那样给人随便揉的小少年了。他本还想问谢浚有没有去看过李家长女,但转念一想,既然他不愿在大仇得报之前徒惹挚爱之人忧思,恐怕也就不会给李冶留半点念想,免得白白辜负姑娘一生。
“这回在淮阳,你也是一直在暗中跟着?那个姓程的郡守怎么会认识你?”
“我怕小叔在外遇到不测,所以回了师父,悄悄跟着走一趟,谁想真撞上是非,”谢浚吁口气,“程炆当年辞官后没有回乡,而是一直留在京中,和先帝的东宫旧臣们过从密切。我那时常带着青儿去张太傅府上,各色人等来来往往,也就偶然识得了程炆。”
谢竟捕捉到他对萧遥的称谓:“师父?”
谢浚应声:“我刚醒来,意志消沉,殿下不放心我独自回京,于是带我在虎师里磨了数月心性。后来他们开拔前往鄞州时,殿下拜托萧师父收留了我,我就是那时进入了宣室,此后但凡在京中,便住在摘星楼。”
谢竟蹙眉:“那你与天子又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谢浚苦笑一下:“今年年初,我办事时不慎被相府的二夫人崔氏发现了踪迹。她以此为把柄,与我做了个交易。”
谢竟没想到这里面居然也有崔淑世手笔:“她是要宣室为崔家办什么事?”
谢浚摇了摇头:“我没有露声色,也没有引出宣室与师父。崔夫人精于此类权术生意,她只要知道我还活着、拥有相当的行动力就足够了,至于背后究竟谁在庇护我,她有分寸,并未多问。”
谢竟想起当日在秦淮春,崔淑世得知宣室一直暗中存在时的惊愕,或许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将谢浚的存活与宣室联系起来。
“她并没有要求我为她所用,或者为清河崔氏所用,”谢浚接着道,“她将我引荐给了陛下,只要我听候陛下指令、完成陛下独力所不能及的调遣,她就会为我掩护,保我自由出入京城与王氏相关的各衙各司。”
谢竟立刻明白了崔淑世的用意。她的娘家在崔太尉死后无人顶梁,渐渐被王氏吸干了血,其实早没有能力搞什么阴谋伎俩,要谢浚也没用。她是如今金陵这盘弈棋里看似最为弱势的一方——没有武装,没有可供调遣的人手,没有官场错综复杂的裙带。
然而崔淑世正是利用这个弱点,只谋心术与权力交锋,自己一点不去碰刀枪、见血光。谢浚这样可堪重用的人才她不收,转手送给陆令章,再以此为筹码从陆令章那里换取于己有益的报偿。同样,与昭王府合谋,她自己也不直接出手办事,将私印给了谢竟,后面他们拿此来做什么,她亦一概不闻不问。
他日不论是昭王府功亏一篑,王家大厦倾圮,还是天子蒙尘逊位,她都有新主可供奔赴,也都能带清河崔氏全身而退。
“你同意了?”谢竟沉吟半晌,才问。
谢浚迟疑一下,点点头:“……我亦想知晓,谢家横祸,与当今天子究竟有几分瓜葛。”
谢竟一时无言,这件事连他也无法回答。他理清了王氏的手笔,发现了背后送字条的第三股势力,却始终不能摸透,当事人陆令章在这场闹剧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就凭王俶这一向对他的试探和提防,陆令章也绝不可能仅仅只是一个供人摆布的傀儡木偶。
“陛下都让你做了些什么?”
谢浚却眨眨眼:“小叔还记不记得,去年汤山春猎,青儿从山洞中逃出来时,本该驻扎在那里的羽林卫却守错了位置,正巧将青儿放走?”
谢竟惊道:“是你?!”
谢浚颔首:“陛下远在金殿之上,出入不便,纵然提前得知王俶计划,也没法亲自去调动羽林卫。幸而那时王俶也已然离开汤山,我便拿着陛下的手谕,去调开了那个洞口的守军。不过,陛下自始至终也就让我做了那一件事。”
舱内良久沉寂,谢竟直勾勾盯着船尾,只是哑然。
他想起雍州初逢陆令从,他责怪他那三年南征北战,不曾在京多陪伴些孤身一人的陆书青,此时此刻方知,原来并非如此。
陆令从把他们的儿子留在金陵,却把新丧父祖的谢浚带在身边,是在替他这个失职的小叔履行教养庇护的义务,是在替千里之外的他清偿那一份眼睁睁看着至亲死在面前却束手无策的愧和悔。
谢竟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境。他的姓氏——属于他的那个“谢”字,是脏的。不是从他委身相府檐下、蝇营狗苟时开始,而是从贞祐八年他嫁入昭王府的一刻起,就落了灰,染了垢,溅了泥。他一脚踏入天家那扇骨作槛、血为漆的恢弘宫门,从此芝兰玉树生于庭阶,都再与他无关了。
丹书铁券为什么可以免他一死,因为他与他们不再有瓜葛。他不再与他们分享荣耀,也就不必与他们分享死亡。谢浚才是陈郡谢氏名正言顺的后人,只他才有资格说自己是干干净净的谢家血脉。
谢竟忽然想到在除夕夜的驿站里,他问陆令从,有没有需要他“搬出谢家的旗号”的事,陆令从却回答他说“都已经办妥了”。如果打着谢家旗号的不是他这个自惭形秽的后人,那么——
“浚儿,”谢竟唤了一声,“这趟回京城之前,你在什么地方?”
“去岁从汤山春猎之后,一直到年末,我都在鄞州,”谢浚答得很快,“殿下让我以陈郡谢氏名义,暗中拉拢游说会稽郡以外的众江南士族,说不动也无妨,只要能挑拨他们与王氏之间的关系就足够。”
谢竟略一思索,便知陆令从想法。淮阳郡守程炆是个典例,怕相府不怕天子,却又不清楚相府与天子早已离心。来日若京城真的生变,相府召周边州县兵马自救,必定会打着“勤王”的名义,到时这些地方心知点这烽火台的手其实是相府而非天子,没有“君威”的天然震慑压在头上,自然就会观望再三,方决定是否出兵。
萧遥在船外拨了一串琶音,提醒他们时辰不早。谢竟只得准备离开,又仔细向谢浚嘱咐了一番:“你一切如旧,千万不要去冒险看我、护我,我背靠王氏,一时半会还倒不了。出入要十二分小心,被崔夫人察觉行踪是走运,碰上旁人,后果吉凶难料。”
谢浚一一点头应下:“小叔亦要保重。”
谢竟起身,正要掀帘出去,忽然余光瞥到谢浚佩在腰间的匕首,心念一转:“这些年,飞光在你手里……”
“殿下说这是小叔随身之物,交由我暂且保管,来日有缘,定会再见。”
谢浚说着要解下来还给他,谢竟摇摇头止住他动作,只问道:“那么飞光六式,你是会的?是萧姑娘教你的,还是……”
“是殿下教给我的。我回京跟在师父身边那时,已然学会了。”
谢竟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良久,轻问:“飞光六式的最后一式是什么?”
谢浚听罢有些惊讶,毕竟在他认知里,作为这把白刃长达十年的主人,纵然谢竟不会飞光六式,也不可能不知道其名。
其实连谢竟自己都有些恍然,那些年中他用到飞光的次数少得可怜,用得还毫无章法,渐渐早已不再记得去好奇,去琢磨,当年陆令从拒绝教给他、告诉他“你这辈子用不上”的最后一式,究竟是什么。
然而谢浚仍旧从善如流地按上飞光,匕首出鞘,他甚至贴心地为谢竟演示了一下,刃尖倒转,寒光一射,堪堪在他咽喉前毫厘之处刹住。
谢竟听到他替代陆令从说出那句迟来十四年的话——
“最后一式,名为‘玉石俱焚’。”
第84章 二十.一
贞祐十二年,晚春,金陵。
谢竟午睡醒来,把半掩的床帐拨开,室内空无一人,静得几乎有些困顿,只有穿堂风吹过垂眉罩下的青纱帘,悠悠荡荡抚弄着砖石,落下一片慵倦的翠影。
他百无聊赖地下床趿拉起鞋,踱到窗边,探身瞧了一眼院内,唯有两个小丫鬟偎在美人靠上,打着盹儿做针线,便又单手揉着后颈,一路绕出卧房,散漫轻盈地穿过游廊去。
谢竟走路的动静一向很小,丝毫未惊着春困的姑娘们。内院素来不吵闹,早几日天气转热,书房的门白天就不怎么关了,谢竟倚门而立,能恰好看到内间临窗的坐榻。
陆令从屈着一膝坐着,托腮对着案上棋盘琢磨,面无表情,难得见他这样沉静稳重的样子;陆书青卧在他身侧睡着,头枕着谢竟常靠的软垫,身上盖着陆令从的外衫。
谢竟没有出声扰他们,刚欲转身走开,忽见陆书青翻了半个身,睁开迷糊的眼,摇摇晃晃坐起来,向他爹小声嘟囔了句什么。谢竟听不清,但猜他是说渴了,因为陆令从紧接着便倒了半盏茶,吹了吹,送到陆书青嘴边,让他就着他的手喝下。
陆书青喝过又软软地把自己栽回枕上去了,陆令从却没立刻将注意放回棋局上,只是维持着半转头的姿势,看了一会儿幼子的睡颜,然后倾身下去,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谢竟感受到暖阳落在后颈上,将那一片肌肤熨得烫烫的,微有些汗意。他迈进槛内,经过外间时顺手勾起搁在博古架上的绢扇,放轻脚步走到榻边,溜着沿儿斜坐在了陆令从身后,打算唬他一跳。
陆令从虽没回头,但早察觉到了他的动作,突然一把攥住了谢竟的腕子,顺势往前一拽,反把谢竟扯得半伏在他背上,脸正撞在硬邦邦的胛骨上。
谢竟听到陆令从嗤笑了一声,便揉着鼻尖抬起头来,不轻不重在他背上打了一掌,随即把脸往前凑一凑,歪了几寸,将下巴垫在他肩上。
“嗳,”他耸了陆令从两下,给他扇了扇风,“商量件事。”
“嗯?”陆令从坐直几分,空出托腮的那只手,轻柔地蹭着谢竟的脸颊。
谢竟小声道:“今儿早上得了信,上月谢家有位叔公作古,至此我祖父一辈无人在世,几房商议着,故宅和祖产也应分一分。我们这一支迁居京城日久,本已不太与留在陈郡的族人来往了,但这样的事还是缺席不得。我父亲与兄长有公务在身走不开,家里的意思是,想让我这个富贵闲人回去一趟。”
“这一路怎么也得月余,”陆令从朝陆书青扬了扬脸,“怕离不了你那么久。”
“正是这个话,与其我独自带着他走,不如干脆我们一起回去,你也看看我少时读书起居的地方。”
陆令从“嘶”了一声,转过身,用勾肩搭背的姿势揽住谢竟:“我怎么听见有人心里打算盘呢?你是认真想带我去看看你小时候的书房,还是准备一路游山玩水想找个付账的呢?啊,小谢公子?”
谢竟被戳穿心事,闷声笑得往他怀里倒:“你只说你付不付罢!”
陆令从扳过他的脸:“付可以,但是有个条件。”
谢竟把耳朵送上去,听陆令从说到一半,抬手拍他大腿:“青天白日的,害不害臊!”
陆令从挑眉:“不答应?那不付了?你们两自己回去了?”
谢竟啐道:“趁人之危!你无非就是仗着——”
陆令从垂眸盯他:“仗着什么?”
“仗着我不舍得把你一个人剩在王府罢了!”
让谢竟赧然的不是他脸红了,而是被陆令从发现他的脸红。他从陆令从怀中挣开,背转身轻拍陆书青:“青儿,起来了。”
陆书青方才喝水时其实就算已经醒了,但他不论早午觉起床时总要磨蹭一会儿,听到母亲唤他,方梦游似地睁开一只眼睛。
谢竟在他软乎乎的小肚子上捋了几下:“起来揩把脸,我们不是讲好下午要一起做印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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