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高临下的角度可以将远处情况尽收眼底,然而视野所及,却并没有传说中“从北面山道去往雍州方向”的丁鉴军队,仅能看到山脚下的骑火,那是蜿蜒如长蛇的雍州军。
副将突然指向山腰,惊呼:“公主,他们没有继续往前,直接上山了!”
陆令真顺着看去,那果然是丁鉴的人马,却并不在行军之中,而仿佛是在原处等待着什么。她皱起眉头,从丁鉴停驻的距离和角度,完全可以看到山脚的雍州军,但他为何按兵不动,只是默默注目着他们一路西去?
雍州军行军速度虽然不比鹤卫,但一样是常年在关外驰骋磨砺出来的精兵骑射,若不抓住时机,等到他们成功回去,就算是城外的孤村,这点漠北军也很难占上风。
陆令真正欲靠近些再细看,丁鉴的队伍却忽然有了动作。
他身边与队尾的两名令官,分别挥动了数下令旗互通有无,而挥旗的方式,则来源于陆令真十分熟悉的大齐京畿军。官兵的传令方法虽然不如虎师令那么变化丰富,但胜在简单易记,陆令从当年也教过她。
按照谢竟信上所言,丁鉴是建宁年间北大营中领军丁援的儿子,虽然已经过去了二三十年,但在交手之中,尤其是丁鉴单独带领麾下作战、而并不与漠北本族其他将领合作时,陆令真还是能感受到非常鲜明的京畿军行事风格。说白了,那是丁鉴少时习得的看家本领,虽然流落异族,但也难轻易改变。
队尾令旗意为“没有”,队首令旗则意为“向后”,前一条是队尾传回给主将的消息,队首则是丁鉴随之下达的命令。
但是,“没有”通常出现在斥候或者先遣军未发现敌人行踪的情况下,用以表明前方安全,在此时,显然不可能是表达“前方没有雍州军”。
可丁鉴的号令却又是向后,倒像是故意等待着确认雍州军彻底离开,然后再回头——守株待兔,围捕不知情的、赶来增援的鹤卫吗?
陆令真喃喃自语:“……不,不是。”
丁鉴的目标从来就不是雍州,也根本不是想要偷袭、杀回马枪,或者什么将功补过。
他根本一开始就是冲着鹤卫来的,想把雍州军诈走,然后将鹤卫困在山间!
但是鹤卫再狡猾善战,拢共也就不过千人,在这一冬天的大小战役中,甚至很多时候都不由长公主亲自指挥,陆令真另去率领雍州军,而鹤卫则采用“见缝插针”的战术,随机应变。
丁鉴叛国为漠北奔走,却也并不算十分尽心竭力,彼此之间更有嫌隙,说实话,陆令真并不认为他有理由在没得到军令的情况下、冒着风险擅离职守去追鹤卫,就算是恨,他也该恨予他重创的虎师和陆令从才是。难道,这个“没有”所指不是雍州军,不是鹤卫,而是在说那队人马里没有齐建威将军、没有长公主,没有她陆令真?
丁鉴与她就算是打了也并不相识,陆令真细细琢磨过这个对手,但对其为人往事,也是前些日子从那信上才略知一二。
思及此处她猛地瞪大了眼,寒意瞬间浸上后背,那封信!
那封信特意提及了“改换路线”。驻扎在无定河北岸的一直是漠北军,那么对河边撤军时间、路线最清楚的……当然也是漠北军自己。
陆令真心念急转,她嫂嫂怎么会知晓这些?还是说,谢竟本就无法知道也的确并不知道,是有人假借他的名头、模拟他的字迹甚至盗用他的私印,伪造了这一封信,为的就是把这个消息传给陆令真,诱她选择这条路,然后连着鹤卫一起被困在这里。
真若如此,什么人能做到这些?连何诰也没能看出来吗?
丁鉴的部队已经开始行进,陆令真在这片地域与他们交战不止一回,能看出他选择的路正是方才雍州军蹲守、鹤卫上山的那条近道,现在没了阻碍埋伏,对方不出半个时辰便可到达唯一的山道口,将其封锁。鹤卫现在所处的位置则接近山顶,南北两侧的路用时都无法短过丁鉴。
根据丁鉴规划好的路线,他本人一定会亲自前往南麓山道口,唯一的可能,是有人能去拖住他,令他来不及回援调遣,即便北面山脚——陆令真的视线盲区——留有兵力,她相信鹤卫也有余力脱困。
陆令真转过身去,神色如常道:“分兵,东、中、西各一队,从北面分道下山,倘若遇袭不要恋战,越快越好,回雍州城设法避几日——这原是你们的老本行。打听着风声,若一切太平就马上回京,去找昭王殿下复命。切记,不要让何大人知道你们在城中。”
离她最近的几位手下都没有立刻行动,但鹤卫过去的性质让他们比寻常士卒更寡言,更遑论质疑她的决策。静了片刻,只有一人低道:“公主,当年我们被殿下从虎师军中分出来、送到您手下之前,是曾经立过誓,要事您为主、以您之安危为己任的。”
陆令真闻言,用气声笑了笑,转脸看向墨色的山峦。她明白手下的意思,从鹤卫成型之日起,他们就被训练为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她这个主人,无条件服从她的命令。若她是公主,他们就须“忠君”,若她是将军,他们则须“尽责”。
但是,这一重看似紧密、严丝合缝的关系,肇始于她的哥哥,而并非她自己。就像她能成为这片疆土的公主,是因为她是她父皇的女儿,而和她自己无关。
陆令从早年行军风格灵活以至于“狡猾”,陆令真则常常显得有些憨直,在那三年中陆令从偶尔回京小住,两人闲谈起来,讨论用兵之道,他问:“把你用刀用剑的路子演化到这上面来,你不是一直很会使巧劲儿吗,怎么上了战场反而像没头苍蝇?”
她没多想就给出了答案:“用刀用剑是我一个人,死生由天,我只为我自己的性命负责。可是为将领军,我要为千万人的性命负责,不敢不战战兢兢。”
陆令从听完也缄默下来,良久,抹倒沙盘:“你再推演一遍我看看。”
后来虎师行军时的沉稳,鹤卫作战时的机巧,也许都来源于那一次寻常偶然的“纸上谈兵”。
陆令真绝不算一个莽撞逞强的人,但是她拿不准鹤卫究竟是不是丁鉴的目标。若不是,那么丁鉴遇到她就不会再派人追去北面;若是,那么有她牵制,也能为鹤卫逃脱争取更多时间。
“离开金陵、和亲不成,你们其实没必要再当我作公主;跟来雍州并非你们自愿,提拔你们的人不是我,你们的粮饷也不是我给,更没必要奉我为将。从前你们愿意卖我这个面子,我很感激,今日遇事,我也不能让你们陪我涉险。”
手下们面面相觑,陆令真言尽于此,抬眸向副将使了个眼色,后者一滞,只得轻声道:“诸位,闲言少叙,我们必须尽快。”
众人见状再无话说,立刻散去,须臾间已经兵分三路,却没有立刻催马,仍然在习惯性地等待着长公主的命令。
陆令真却只道:“后会有期!”
旋即她头也不回地一扬鞭,瞬间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第98章 二三.四
丁鉴领兵到达无定河北岸的山道口时,天将欲曙,已有一单骑立在石上等候,银甲长剑,大宛良驹,正是齐长公主陆令真。
两人遥遥相望,无声地对峙着,陆令真孤身一人,不退却也不进,只是冷冷地端坐马上,斜身横挡在山路中央,注视着对面丁鉴与漠北军。
不知过了多久,丁鉴忽然拍了拍掌,便有一名五花大绑的俘虏从他身后队伍中被推了出来,浑身是血,已然走不利索路,跌跌撞撞向陆令真靠近。
陆令真一愣,认出了那人身上穿的是大齐官服,随后再定睛看去,却发现他竟是雍州太守府的属官,何诰身边的亲信。
她禁不住开口质问:“……是你通敌?”
丁鉴饶有兴味地笑了笑:“公主今番可是错怪这位义士了。”
他朝那属官道:“你不是传信的么?公主就在你眼前,有什么信大可这时候传。”
陆令真脑中轰然一响,在她离开后,何诰也同样发现了手书作伪,并且已经派人来向鹤卫报信了!只可惜慢了半步,信使终究还是被丁鉴扣下。
果然,那属官咬牙切齿回看了丁鉴一眼,颤声道:“何大人命我告知公主,京中来信有异,似为圈套,请公主尽快设法撤军返回雍州城!”
陆令真尚且来不及为她对何诰的那一点怀疑感到内疚,只听丁鉴问:“传完了?”
紧接着他手戟一掷,属官随即毙命当场!
陆令真的惊呼噎在嗓子里,瞠目欲裂,硬是强迫自己定在原地,纹丝不动。
丁鉴绕着属官的尸体转了两圈,悠悠道:“何诰这些年老了,朽了,眼力也不行了。你一个黄毛丫头认不出那姓谢的字,连他却也认不出了。”
陆令真寒声道:“何大人离京时,我嫂嫂年纪尚小,真若认得出才奇怪。”
丁鉴森然道:“他是离了京,又不是聋子瞎子,那老东西心明眼亮着呢,对京城风向动向一清二楚。你以为姓谢的就那么好命,流落雍州,想进太守府就进太守府,想做幕僚就做幕僚?你以为若何诰不知他真实名姓身份,会随便收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异乡人做左膀右臂?”
陆令真蹙眉,她听陆书青转述过谢竟在雍州的经历,此前只以为是谢竟为了查明谢家灭门一案真凶,主动投靠太守府、试探何诰。按丁鉴话里的意思,难道何诰对谢竟的接纳,居然从最开始也就是算计好的、有意为之的?
丁鉴冷笑:“怎么,不信?当年我父亲供职东宫,说何大人就是全太子府最会演的,扮猪吃老虎,没人比他更在行。这不是叫他演住了?我猜你哥哥嫂嫂必定对他的‘收容之恩’感激涕零、许诺迎他回京颐养天年了吧?”
陆令真定了定神,平声道:“那封我嫂嫂的信,是你在朝廷中的内应伪造的罢?通敌的不是这枉死之人,不是何诰,是你。”
丁鉴大笑:“我父亲被鸟尽弓藏病故他乡,母亲与姐姐横死,我在你齐境之内寸步难行,不过是另选一条活命的路罢了!我凭什么要学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倒是你这丫头,被扔出来和亲,若还一心向着你那朝廷,才是真正可笑!”
陆令真不出声,没有反驳亦没有回答,是因为丁鉴一语正说中她的心事。“公主”的身份为她带来了二十多年的锦绣枷,所有指缝里漏下的“自由”,来源不是父皇的漠视便是兄长的担保。而她因为受了天下给养,没有任何怨恨的资格,否则便会被诘责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享了这些年锦衣玉食、万人之上,也许就该安心以己身回报万民吧?陆令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一直没有想明白。这是她善解人意的母亲顶天立地的哥哥无所不知的嫂嫂都不能解决的——他们没有谁与她处境相似,没有谁能对她感同身受。平生第一次,长公主无人可以倚赖,无书可供参详,在一条从未开辟过的荒途之上茫然四顾。
但陆令真骨子里的率性落拓并不会被这片刻迷茫冲垮。她选择想不明白就搁置,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所以她自请和亲远离故土,摇身一变为建威将军。
陆令真只道:“我为求喘息自在离开宫阙,不是要报那锁我一辈子的‘国’,我只想庇护酬报那些素昧平生却供养过我的百姓,用我更喜欢的方式。”
她并不想与丁鉴多论这些,但她隐隐知道,在根底上,他们的念头是有着相似之处的。
丁鉴听罢,侧目瞟了一眼陆令真:“你比你兄长那个蠢货可造,可惜错就错在他是你兄长,我也只好送你上路。”
陆令真想起那封假信上写到过,当年,就是丁鉴与他的姊妹——从小被卖入吴家汤山别业的丁钰,受那个无名氏所托,为“救谢竟”而去杀陆书青。最后事泄不成,丁钰当场自杀,丁鉴逃脱之后不知所踪。
联系到方才丁鉴说的“母亲与姐姐横死”,陆令真牵动马匹,一面不远不近地兜圈子,时刻防备着对面的攻势,一面又问:“你是想为你姐姐报仇吗?”
她扯起嘴角:“令姐杀人不成只能自杀,所以丁将军要来寻我的仇?”
丁鉴厉声道:“若非你兄长逼迫,我姐姐为了护我逃走,她本不必死。”
陆令真像听到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冷哼一声:“她本不必替人杀人!我不管背后是有谁在搅弄风雨要让你们杀陆子奉,杀我,这都罢了,我们生就此姓,在权位之争里死了也认命了!可我侄儿当年连半岁都不到,手无寸铁的稚子,你们胆敢把主意打到他身上,就是要下阎罗殿的十恶不赦!”
丁鉴闻言,反阴沉道:“公主这是替谁激愤呢?替你兄嫂?替你侄儿?你可知道你口中十恶不赦的罪,反倒玉成了一桩好姻缘!”
陆令真心内不解,等他继续说下去:“你知道你兄长逼死我姐姐之后做什么去了吗?那日破晓你们都以为我逃了,陆令从和宣室都没能追上我,其实我根本就没出金陵城。
“陆令从多蠢啊,我一路跟回了昭王府他都没有发现我,你猜怎么着?他忙着哄他的王妃、向刺了我右手臂一刀的人剖白心意,夫妻儿女享天伦之乐呢!我可是看了好一场情深意重的大戏,看得都要掉眼泪了!”
他回头逼视陆令真:“我们姐弟为报救命之恩,受人之托杀陆令从与陆书青,早就抛却荣辱,由得你怎么诘责。可我父母是无辜枉死,建宁十二年军械案中上百名臣属亲眷是无辜枉死,为了你们姓陆的江山基业做了地下冤魂,我问你,哪一个天家人能出来血偿!?”
陆令真微怔,喃喃重复:“……建宁十二年,军械案?”
丁鉴惨然笑道:“你以为我只是报我姐姐的仇?长公主殿下,你是当真一点旧事不知啊!”
天光已然大亮,他驾马走近,与陆令真保持住了刀戟恰好相接的距离,开口像讲一件听来的天外谣传:
“你的祖母萧太后当年为控制先帝,挑选了一批不是门阀出身的寒士入东宫,也就是我父亲与他的同僚。然后她命萧家把我们这些人——东宫臣子的家眷亲人,统统圈禁起来,每年只有年关下才能团圆一回。我同父亲分离时只有四岁。
“先帝登基后,与萧太后龃龉越来越深,直到建宁十二年,他为了夺回实权,私下向我父亲他们许诺,若能倒戈、助他铲除兰陵萧氏,事后便保他们与亲人团聚。他们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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