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满门抄斩”,其实又哪有满门——谢夫人、姚氏与谢浚,并谢府百多口仆婢家丁,已然被乌衣巷的一把大火付之灰烬,真正被押上刑场去的,也就只剩下谢翊和谢兖父子二人。
监斩官昭王高居台上,视线薄薄地垂落在不知哪一片虚空中。
远处传来议论私语,包裹着今夜这场血案的“主角”之一——谢竟,从公车门前一步步走到朱雀桥下。
观者不约而同向两侧分开,给他让出一条路来,谢竟便那么无知无觉地慢慢走到近前,父兄蓬头垢面,陆令从不辨喜怒,刽子手持刀肃立,都未能在他脸上掀起一丝丝松动和波澜。
他像一具木偶站在台下,迎接着谢翊和谢兖那熟悉、坦然的目光。
仍不为所动。
百姓纷纷侧目,他们想看的是夫妻离心、父子诀别,而不是一个冷静到近乎怪诞的幸存者。
他们像逃离怪物般渐渐与谢竟拉开距离,什么样的人面对家门巨变、父兄将死的惨剧还能如此镇定,如此漠然,如此事不关己?
偷生之客,畏死鼠辈,活下来的人,没有心肝的谢之无。
行刑至迟不能晚于日落——尽管已有数日没能看到太阳。属官以漏刻计时,上前请示道:“殿下,申时已过,不能再拖了。”
掌人生死的火签就握在陆令从手中,他再清楚不过,这一声令下,他过去十年的所有一切就将全部坍塌。
欢声,弦歌,紫藤萝,醇酒,午后书房半掩的窗,潮水一般飞速从他脑海中向后退去,最终回到建宁十一年冬,上下一白的天地间,他俯身团起一捧雪,向面前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孩掷去。
那是很轻很轻的一掷,掷下去却很重很重,收梢只有爱和死,就像他此刻松开指尖,火签落地。
万人屏息,一片岑寂。
然而就在这时,一名王府侍从跌跌撞撞奔到台前,奉上一张潦草的字条,正是他舅父手迹:
谢浚未亡。
陆令从猛地一震,骤然从椅中站起来,完全忘了自己身处何时何地、是多少人视线的焦点。他甚至根本来不及确认这个消息的细节始末,只是疾步奔下高台,企图在命数盖棺之前赶到谢翊和谢兖身边,让他们知道“谢浚未亡”,哪怕只有这四个字。
可他终究是晚了一步。
仅仅晚了一步。
那一瞬惊雷乍起,刀就在震裂天河的霹雳声中落下,寒光撕透雨帘,倒映出贞祐时代的恢弘落幕。
谢竟站在人丛中,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第104章 二五.一
景裕五年初夏,故长公主陆令真的梓宫被送回金陵,因遗骸最终未能寻到,棺中仅有衣冠。
天子下令以国丧事之,禁绝宴乐婚娶二十七日,遵照公主遗志,不加谥号、不入宗庙,停灵含章殿,择期按军礼仪制落葬。
长公主少年时常轻裘快马出入市井,淮水南北的人家见惯,不以为异。今公主为国捐躯,京內百姓无不哀恸,家家自发在门户上挂起灵幡,远观之,竟如六月飞雪。
公主生母吴太妃年事已高,深居鸣鸾殿不问世事,暂时未被告知实情;而昭王则因思亲之情过甚,已在王府内称病半月不出。
六月初十,天子率百官出城北四十里,渡过八卦洲,亲至长江夹江之畔,迎候长公主的灵柩还京。
六月初十深夜,昭王府。
陆令从站在卧室镜前,自去年春天他从雍州回京、交出虎师兵权之后,这还是第一次久违地披上甲胄。
外间堂屋里等候着银绸和徐家兄弟,见他走出来,徐甲将他的长剑奉上前,犹豫道:“殿下当真要一个人去?”
陆令从接过剑:“我当日收留你们兄弟,可不是为了让你们跟着我拿命去赌的。”
他转向银绸:“孩子们还睡着?”
银绸道:“随身行装我已经打点好,待到三更天潮水一退,我立刻叫醒世子与郡主上路。”
陆令从颔首:“暗道能够通向吴家,我舅父会帮你们,在天明城门落锁之前离开金陵。青儿也认得路,我知道他悄悄带着宁宁走过。”
银绸欲言又止,陆令从却只正色道:“从当日咱们在摘星楼相识,共居王府檐下,一晃就是十四年。之无信任敬重你如亲姊,这几年我们夫妻都远在他乡,青儿更是有赖你尽心抚养陪伴。
“若是今番事成,自然我们全家共享荣华;但若我和之无有什么不测,还请不要管任何新仇旧恨,带着孩子们远远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一辈子不要再回来。从此你就是他们的亲生母亲,他们也定当终生事你如母。
“过去王府把你牵连进的险境,来日王府托付给你的请求,我如今一并拜过,大恩难言谢,唯愿还有重逢之日。”
说罢他撩袍跪下,顿首,向银绸深深一礼。
这些年中银绸与他和谢竟朝夕相处,又极受两个孩子依恋,早已如家人一般。她自知兹事体大,并不拦陆令从,只是同样郑重地还了一礼,正色道:“我定不负殿下与王妃重托,保全世子郡主,以图团圆。”
陆令从站起身来,又对徐家兄弟道:“万事小心,听银绸吩咐,我便把儿女交予你们了。”
二人只能连声应下,银绸神色凝重,问:“……殿下不再去和世子郡主作别一声了?”
陆令从一顿,侧目望一眼厢房朦胧的灯火,只摇了摇头。
“我这也不能算作是托孤,毕竟今时今日,”他淡淡一笑,“再不是贞祐十七年了。”
因为游冶声色全禁,秦淮河一带的章台楚馆都乖乖关门歇业,摘星楼被萧遥特别“关照”过,更是一盏灯都没有。
陆令从对去摘星楼的路线烂熟于心,一路纵马奔驰,不曾碰上半个人影,径直来到摘星楼后门外僻静临水的柳荫处。
一片死寂。
他按照虎师令的节奏敲了几下,虚掩的后门开了半扇,宣室的一名副手现出面孔来,他身后的厅堂中同样是伸手不见五指,但陆令从很清楚,黑暗中有人,人手中有剑。
“萧遥已经到幕府山了?”
副手点头,低道:“首领传回信来,幕府山的八千人马齐全,相府并不曾从虎师余部中抽调兵力出城。”
“到底信不过、不敢用,”陆令从冷道,“他若是手脚放得开些,真把人调走了,那才难办。”
天子在城外过夜,会从四大营各调动一支队伍护送。王俶等人随侍天子驾侧,在抽调京畿军时,为防万一,当然就会给相府安插在四大营中的暗棋下命令,挑选信得过的人手随行。
而那些来自被瓜分的虎师的“新人”,以及干脆全部由虎师余部组成的幕府山人马,自然都被排除在这个“受信任”的范围之外,全部留在了京城中。
正是这种不信任为陆令从行了方便。
副手问:“宣室上下都已在內待命,请您示下,何时出发?”
陆令从一瞥月色:“不急,三更换防时再动身。”
金陵每夜巡防的人手就来自京畿军,如今城内兵力不足,余者需要一人多劳,换防时精力自然会有所懈怠,难免顾此失彼。
副手领命,又道:“摘星楼到武库,朱雀大街是最近的路,但空旷显眼,是否需要绕道?”
陆令从不答反问:“你们同鹤卫打过交道么?”
“景裕年初,鹤卫还在长公主麾下时,倒是通力办过几件事。”
副手斟酌着提起长公主的语气,但陆令从却浑似未闻这几个字,只道:“你怎样看他们?”
“在下不敢妄议。宣室这些年受首领与殿下驱使,做的大多是打探消息、传信查案之事,已与当年在萧太后手下做暗卫的宣室大不相同。”
陆令从示意无妨:“那也是这个行当的祖宗,你只管说。”
副手便道:“长公主调教有方,鹤卫耐得住性子,来去迅疾干净,是一支合格的、可堪重任的暗卫。”
陆令从深深看了他一眼:“我相信宣室比鹤卫经验更加丰富,更熟悉以城镇坊市为战场,当然,也更快。因此我不惧于走朱雀大街前往武库。”
副手额前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他知道这既是昭王的信任,也是昭王的施压。这些年宣室虽然帮了王府不少忙,但陆令从顾及和萧遥的盟约,有意避嫌,从不曾直接插手宣室的指挥权,以开诚布公地展示他并无染指宣室、将其据为己有之心。
而今夜一役,考虑到分工、战略价值和地理距离远近,陆令从和萧遥交换了手下人马,萧遥事先赶往城北幕府山点兵,陆令从则从王府前往摘星楼,接管宣室。
这才是第一步。
而陆令从接手宣室,只是第一步中的第一步。
宣室唯一听命的首领萧遥虽不在场,但昭王绝不会允许宣室有任何异心,或者不在这场政变中竭尽全力。
他不知道昭王有没有给自己留后路,但他知道,走朱雀大街,昭王是决然没有给宣室留后路。这“不知”与“知”间的信息差,正造就了他对昭王之权力与权威的恐惧。
陆令从见副手不语,平静地添道:“我早年与你们首领有过约定,等此间事了,便禀告陛下,给宣室过了明路,让你们官复原职。”
副手岂听不出他这是恩威并施,当即不敢再多言,转身入内,自去提点警示同僚。
待打过三更,更夫悠悠荡荡沿着秦淮河远去,陆令从翻身上马,宣室自阴影中鱼贯现身,森然列队,紧随其后,朝着他此行第二步的目的地——金陵武库进发。
朱雀大街是宽阔庄严的御街不假,可是正因为这一份“庄严”,不光是闲杂人等,连属官军士也不敢在宵禁时间随意通行。
如陆令从所料,他们确实钻到了换防的空子,朱雀大街畅行无阻,若非一早列阵、守株待兔,根本拦不住。
金陵武库位于太初宫东南方向,朱雀大街走到尽头,拐入东面的岔路即到,距摘星楼只有四五里地。
陆令从已和崔家通过气,崔济世以“羽林外卫下值匆忙,赶来归还武器不便”的理由,私下请武库守备通融,推迟了关门落锁的时间。
此时大门敞开,门前看守昏昏欲睡,直到陆令从勒马停在阶下时,才猛一激灵,睁大眼睛:“殿、殿下怎么深夜前来……”
宣室不消陆令从吩咐,默契地疾步攻上。武库看守亦来自四大营,每月轮换人手,虽然也是京畿精兵,但到底不是宣室的对手,不过数个回合,大门内外的十几名士卒已被制住。
早有属官飞跑入内,急叫着“胡大人”,报信给轮值的守备。那胡守备匆匆赶至门前,陆令从定睛一瞧,却是个熟面孔,
胡守备见了马上的陆令从,也是一怔,忙见礼道:“我底下这些弟兄愚钝,不知是哪里冲撞了殿下?”
陆令从只是眯眼看向对方身后围拢过来的军士,心下略一估算,整个武库的兵力不会在百人以上,便扬手一示意,宣室旋即继续突进,须臾间一部分和守兵缠斗起来,另一部分则闯过前厅,深入武库内仓。
胡守备见势不好,到底顾忌昭王身份,只起身亮出兵刃:“殿下慎行!”
陆令从这时才转回目光,幽幽开口:“胡庚,祖籍蜀中,景裕二年我平剑门侯之乱时来投虎师,西川一战有功,擢百夫长。
“你父母安养在锦官城中,日子过得可还顺遂?”
那胡守备顿在原地,他方才的礼遇确实是因为乍逢旧主,但他并未想到昭王会在三万人中记住他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卒,更没有想到旧主会认出他。
陆令从气定神闲,让他实在难以把握,这到底是一句寒暄还是一句……威胁。
可他的双亲得昭王府恩惠,被安置在益州颐养天年,的确不假。不光是自己,他身边这些从虎师被瓜分出去的旧属下,家中亲人受昭王眷顾的,还有不知多少。
胡守备手中的刀不知不觉渐渐放下,只沉声叫了一句:“殿下!”
陆令从定定地盯住他:“这个时辰羽林卫应当已经交还兵器完毕,武库早该落锁了。”
胡守备经他一提点,才忽然意识到,这一晚上他只见了羽林中卫,却迟迟未见羽林外卫来归还武器。再想起事前崔济世突兀的“嘱托”,不由暗叹,该着是他背运,竟好巧不巧撞上今夜。
陆令从观察他面色,继续道:“今夜事天地知,你我知,朝野知道什么?朝野只知你率领手下按时闭锁武库大门,尽职驻守于内——而我,昭王,才是那个领兵强闯的人。
“即便他日问罪,也只会责你力所不逮,不会责你未战先怯。这其中的轻重,你该明白吧?”
胡守备当然清楚这两项罪名孰轻孰重。他不知昭王到底在谋划什么,但显然,这种行为已经触到了大逆不道的红线。若昭王事成,他自然一飞冲天、加官晋爵;若昭王不能胜,他们背着“虎师旧部”这个出身,恐怕也再难有出头之日,不定何时就会被统统清洗……
他愣怔了片刻,下定决心,命左右道:“迎殿下进去,关闭前门,武库是按时落锁,都在心里记牢了!”
手下当即领命,避到两侧,准备关门下锁。陆令从向胡守备点了点头,一面牵马入内,一面对身后副手道:“升起纸鸢,给鹤卫传信罢。”
纸鸢是他们事先约定好的传讯方式,不出一刻钟,谢浚已然带领着鹤卫出现在街巷另一端。
鹤卫自从失去将领、回到京城,便一直是无主孤军。相府为防鹤卫落回陆令从之手,一早上书,迫着皇帝允准将鹤卫暂且并入羽林卫,但并不启用他们,因此鹤卫连日来无所事事,受制于人,更重要的是——手中无兵刃,没有持械的权力。
但也正因他们身着羽林卫的官服盔甲,从宫城内营房一路到此,沿途即便遇到巡兵,也只当他们是寻常羽林卫下值,并未多心。
宣室从内仓中搬出足够装备千人的军械,通过武库东侧僻静的角门运出去,交给鹤卫。
谢浚走到陆令从近旁,低声问:“小叔那里得了信儿么?”
三日前,夜中,他们在摘星楼碰面共商起事之计,除了萧遥、李岐还有郑骁、崔济世等其他将领,或为虎师旧属,或一直与昭王府关系密切。但谢浚没有见到谢竟,也没来得及问陆令从,到底他是脱不开身不能来,还是根本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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