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秦顾开口了,“眷之…拜见母亲。”
秦如练停下动作,搁笔一旁,缓缓站起。
她起身得很慢,一直到彻底站直,她才目光平静地抬起脸,朝秦顾和季允看了过来。
秦如练脸上的神情不悲不喜,比起没有表情,不如说是表情并没有因秦顾的出现而发生改变。
就像那次浊云谷重逢,秦如练也未曾对他展现出审判罪人外更多的情绪。
但秦顾很肯定,以秦如练的修为,从他与季允踏入掌门大殿、甚至进入山门的那一刻起,秦如练就一定察觉到了他们的到来。
可她没有主动开口,甚至此刻,秦顾出声唤她,秦如练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秦如练道:“你们来了,过来吧。”
她说的过来,自是走上台阶,走到掌门座前。
秦顾抿了抿唇,他在亲情方面的经验本就不足,天知道刚刚那声“母亲”已经快用尽了他的勇气。
他向来察言观色,心思敏捷如是,可秦如练的态度,让秦顾根本捉摸不透。
无法,他只能硬着头皮拾级而上,一路走到秦如练身边,隔着案几与她对望。
他已比秦如练高出许多,可在那双威严森然的桃花眼前,秦顾总觉得自己还是刚穿越来时那个总是闯祸的少年。
他都做了多少秦如练头疼的事?
放走了蝉娘,梗着脖子与陆弥作对,后来又收拾了狂刀门…
更不用说现在,戴罪之身,身背数条不容赦免之重罪,却大摇大摆、和魔尊一起走进了世家之首的掌门大殿。
“笑什么?”秦如练突然掀起眼帘。
秦顾:…
他尴尬地摸了摸唇角,悄悄将翘起的弧度摁回水平。
误以为自己紧绷,没想到却松弛到过分。
秦顾总不能说“我在回忆我给你惹的麻烦”云云,眼神飘忽地绞尽脑汁寻找借口。
眼角余光忽然扫到什么。
那是一盏双层琉璃灯,有枫叶般的玻璃外罩,与忽明忽暗的烛火内里。
火并非寻常之火,而是三昧真火,需以灵息养护,方能照彻亘古长夜而不灭。
“这是…”秦顾眨了眨眼,“母亲的桌上为何会有一盏长明灯?”
秦如练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已至凛冬,不过照明用罢了。”
秦顾“哦”了一声,本想再说些什么,可秦如练桌上除了那盏长明灯,就剩下一桌子的文笺,实在找不出话题来。
他垂下头,很快调整好了失落的情绪:“涧泉行宫的事,母亲不问我们么?”
他依旧坚持用“母亲”来称呼秦如练,哪怕在谈正事。
秦如练眉心微动:“晏白术不见踪影,只留下一具腐烂已久的躯体,恐怕他仍未死去,而是夺舍了新的身躯。”
顿了顿,她道:“晏白术为你而来,你们要小心。”
秦顾与季允对视一眼:“我们会的,…司徒掌门之死…”
秦如练抬起手,打断了他:“我已知悉,此事与你无关,乃是晏白术动手。”
秦如练从代表世家的文笺中抽出一份,手掌轻抚,竟是荡开层层魔息。
此信来自魔域,魔息却没有丝毫攻击性,而更像是一层保护膜,将信笺保护起来,以跨越万水千山。
“这是…”
季允的手点在信笺上:“此信来自归墟。”
秦如练点了点头:“正是。准确来说,这是经由你的下属巴蛇之手,向仙盟呈的一份陈情书。”
“我还得感谢你,季允,归墟魔族从晏白术手中救下了涧泉行宫最后几名内门弟子,涧泉行宫千年传承的功法,才不至于在此辈断绝。”
秦顾一愣,很快反应过来。
彼时他被吸入魔眼,空留一众涧泉行宫修士面对合体期的晏白术,即便晏白术受身躯的掣肘无法使出全力,击败这些大多在出窍期的修士,也如碾死蚂蚁那样简单。
季允冲入魔眼寻他的同时,应该就已经下令,让麾下的魔将从晏白术手中救走涧泉行宫修士。
…可秦如练说最后几名,意味着,这些涧泉行宫修士,大多已经…
一只手握了过来。
季允立刻就察觉到了秦顾的自责,将他的手紧紧裹住,拇指不由分说蹭入掌心。
他不好开口,眼神却在说:师兄,这不是你的错。
秦顾朝他笑了笑,手掌迎合上去,感受季允掌心的温度。
他的小龙实在贴心,低落转瞬烟消云散。
逝者不可追,比起自怨自艾,他更应该做的,是杀了晏白术,让所有死在晏白术手下的无辜之人瞑目。
秦顾定了定神,对秦如练道:“多谢母亲信任…我与小允此来,还有另一件事,关于魔眼。”
秦如练的目光在秦顾脸上停留片刻,很快转向他与季允交握的手。
秦顾这才意识到方才季允不开口的理由——
这是当着秦如练的面十指相扣啊!
这算什么?过年突然给长辈带了个男人回家?
秦顾的脸颊发烫,迎着秦如练审视的目光,不仅没有松开手,甚至还握得更紧了一些。
这是他并肩的师弟,更是他的爱人。
在心里,秦顾早已把秦如练视作生母,母亲面前,他没有什么要藏的。
拱了就拱了吧,虽然不知道秦如练眼里谁才是那颗大白菜,但秦顾确信自己是自愿被拱的。
他这坦然的举动,不仅秦如练眉头微蹙,季允也是惊讶。
尔后,惊讶被欣喜若狂取代,季允强忍着,才控制住自己,没有直接将秦顾搂进怀里。
他从未奢想过自己能走到光明里。
可秦顾在秦如练面前,承认了他。
季允的表现自瞒不过秦如练的眼睛。
事实上,早在季允强行留下秦顾尸身,不惜动用魔族秘法也要从修罗地狱带回秦顾灵魂的那一刻,秦如练就明白了季允的心思。
秦如练曾痛斥季允逆天而为,如今看来,他或许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秦如练没有说什么,而是道:“说吧。”
秦顾松了口气,一种地下恋情被长辈接受的轻松油然而生。
他紧接着后撤一步,突然抱拳下揖:“…母亲,在此之前,请恕眷之不敬之罪。”
“母亲可知北徐城?”
秦如练有些意外地回道:“当然。”
秦顾道:“北徐城灭时,母亲在何处?”
这已经是快一百年前的事了,秦如练却并没有深思,好像很是难忘,很快回道:“那时我在饮枫阁闭关。”
又蹙起眉:“你想说的事,与北徐城有关?”
秦顾点了点头。
事实上,能够快速而精准地回忆起久远的记忆,很是不寻常,但秦顾并没有追问,选择相信秦如练。
秦如练却不想让他为难,道:“北徐城灭时,我正在冲关合体境,一直到破关,才听说北徐在魔眼侵袭中覆灭。…你已知道一百年前,仙盟对魔族所做之事,眷之,你怎么看?”
秦顾想也不想,诚实道:
“言而无信,滥杀无辜,猪狗不如。”
话音落下,掷地有声。
若是净尘和死去的司徒颜在这里,恐怕已经要大骂他不敬先人之罪。
而秦如练只是弯起眸子,笑了起来。
秦如练笑起来也很端庄,肩膀几乎没有起伏,但上扬的唇柔和了她五官的棱角,生出一种英气酣畅的美。
或许在成为仙盟盟主之前,她也曾是哪个说书先生口中,恣意潇洒的游侠。
秦如练道:“你说得对,眷之,当年,我也是这么想的。”
彼时秦如练只是饮枫阁的首席弟子,未有如今的地位,她不愿成为屠戮无辜者的刽子手,于是选择了闭关不出。
秦顾明白了,问道:“母亲可还记得,当年派遣往北徐城的,都有哪些前辈?”
秦如练的眉头蹙起,秦顾接连问了两个不寻常的问题,足够她从中听出弦外音。
秦如练摇了摇头:“眷之,既然你对北徐城有疑问,就应该知道,北徐城的覆灭不过眨眼,派遣驻守北徐城的仙门子弟,都在那场浩劫中丧生了。”
秦顾的眉头陡然拧了起来。
不,不对,至少就他所知,派遣驻守北徐城的仙门子弟,有一人并没有死。
直到今日,他依旧活着,身居高位,修为深不可测。
——净尘。
第一百二十九章
秦顾并没有表露出心中所想,转而将魔眼所见,一五一十告知了秦如练。
秦如练愈听,神色愈加凝重。
最后,她的手紧紧攥住桌角,眼神冷了下来:“看来仙盟之祸,来自内忧,而非外患。若非你们今日来告诉我,恐怕直到天道倾覆,我这仙盟盟主,仍要被蒙在鼓里。”
“晏白术大概也没有想到,将我们拖入魔眼,反而让我们看到了百年前的真相吧,”秦顾注意着秦如练的神色,宽慰道,“母亲不要自责,敌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应该高兴才对。”
秦如练道:“…这百年,依旧在世的合体期修者,并不多。”
秦顾知道秦如练的意思,他心里也已经有了一个人选,只待最后一问,便能叫逻辑闭环。
他问出了准备已久的问题:“迁境司为何会记载…程秋扇杀死魔龙,殉情而死?这并非事实,而是谬传。”
大殿内突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过了许久,又或许只有一瞬。
秦如练道:“是时为涧泉行宫首席弟子的司徒颜,带回了这个消息。”
季允冷笑出声:“他死得可真是时候。”
是啊。
原本秦顾以为,晏白术突然发难杀死司徒颜,是为了嫁祸自己,好让他的罪行坐实,从而被仙盟处以极刑。
可现在看来,嫁祸得了最好,嫁祸失败也无所谓。
晏白术还有魔眼这条后路,而以秦顾对这位老对手的了解,比起摇摆不定的仙盟,他肯定更想看见自己被魔眼撕碎。
所以司徒颜在这个节骨眼上死,嫁祸他恐怕只是最浅层的目的。
而真正的原因,是为了…
秦顾拧了拧眉心,叹息道:“灭口。”
北徐城之祸,与涧泉行宫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司徒颜撒谎的动机是什么?
真相已随着司徒颜的死被深埋地底,而无从得知。
好一步精彩的棋,晏白术所行,步步为营。
“如你所言,眷之,”秦如练轻轻道,“世家掌门中,雪宫宫主白霓衣与世无争,鲜少参与仙盟纷争;而慈悲寺方丈净尘,他与你有些过节,可平心而论,净尘执掌慈悲寺以来,牧城始终坚若磐石,百姓亦是安居乐业。”
“至于浊云谷,百年前的谷主乃林隐之父,早已过世多年…涧泉行宫业已无主。”
这么算下来,世家掌门中,似乎并无可疑之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季允显然并不赞同,“那秃驴…”
他的手被秦顾捏了一下,半途改口:“净尘并未死在北徐城。”
季允问出了秦顾未出口的质疑。
与程秋扇交涉时,慈悲寺的领头人毫无疑问正是净尘。
秦如练说慈悲寺派往北徐的僧人尽数死于魔眼灾祸,可净尘并没有。
秦如练轻轻摇头:“据我所知,净尘方丈是赶回牧城奔丧。”
奔丧?
“净尘并非当年慈悲寺方丈的最佳人选,他有一师兄,名唤净俗,天资卓绝,不逊于你们二人。”
秦顾一惊,净俗死得太早,从未出现在原著中,生平事迹一概不详,可单凭这句天赋不逊季允的评价,就足以窥见其当年之英姿。
秦如练道:“我与净俗,并不相熟,只知道他是个至纯至善之人。”
秦顾问道:“净俗前辈…是怎么死的?”
“…”秦如练的语气带了几分敬意与遗憾,“为救百姓,灵力耗尽而死。”
秦顾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空气泛起水波,赫然浮现出一面镜子来,秦如练眉头微蹙——
水镜通信,有要事相报。
他们再留在这里,就显得有些不合适了。
秦顾了然地俯身:“母亲,眷之告退。”
秦如练却在他们准备离开时叫住了他:“眷之,洵卿,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但切记,不要打草惊蛇。”
秦如练身为盟主,不可大张旗鼓调查,而让本就摇摇欲坠的仙盟离心。
她这么说,已经是给他们开了天窗。
秦顾深深道:“多谢母亲。”
沿着来时之路返回,身后的水镜已然被接通,秦如练没有避讳他们,秦顾也不打算去偷听些什么。
山间的气候转瞬变幻,来时天朗气清,离开时却浓云蔽日。
掌门大殿未曾掌灯,目之所及一时有些昏暗。
秦顾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突然福至心灵地停下脚步。
一转身,便见秦如练案几上的长明灯,像最明亮的火烛,一路照到进门处,光亮也不见衰弱。
长明灯就这么沉默地站在桌上,一语不发,却好像要为什么久别故乡之人,照亮归乡之路。
秦顾想起这个世界的民间传说。
长明灯昼夜常亮,能为逝者的灵魂引路。
…
无需思索,身体自动带着秦顾回到曾经的卧房。
屋舍俨然,与离开时无异,就连庭中草木落花,也像有人打理般干干净净。
还没进门,季允先蹭了上来——
之所以用蹭,实在是因为他的双手贴着秦顾的腰,自后环住无一丝缝隙,像因主人回家而兴奋不已的大型犬,黏黏糊糊地摇着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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