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允与他想到一处,表情微变:“无垢仙尊?”
金乌又抖了抖胸毛,眼看默认。
不过尔尔,又振翅飞起,金色灵力自它翅下洒落,如星子坠落凡间。
随着灵力落下,地平线边有什么此起彼伏,像高楼起而又塌,灰土滚滚,竟是一座城邦,自地平线拔地而起,凭空生成。
秦顾眺望着那座城邦,道:“小允,我们去看看。”
无垢仙尊让金乌为他疗伤,又在魔眼中构筑一座城邦,其行为的含义,显然是为他们指引方向。
这金乌,若秦顾方才没有看错,是从他眉心飞出的。
而他与无垢仙尊的唯一接触,便是祭祖大典时的登仙台,距今已有十余年。
也只能是那时了。
换言之,今日之遭遇,无垢仙尊竟提前十余年便预见了。
秦顾深觉自己排兵布阵之道,还有待学习精进。
二人御剑向城邦而去。
甫一落地,耳畔急呼响起。
“诶,诶!小郎君当心!”
一名车夫驾驶马车掠过,骏马险些撞在秦顾身上,车夫大呼着“抱歉!”,便继续拉着一车货物向前。
拿着糖葫芦的儿童在母亲的牵引下蹦蹦跳跳,叫卖的商人吸引了富家小姐的驻足,年轻的书生在街边等着心上人的书信…
秦顾呼吸发紧。
这是魔眼侵蚀下,许久未见的人间。
却又不是人间。
他们确实有着人类的形貌,但只要仔细观察,就能看到他们的双眸无神空洞,行走姿势僵硬,好像提线的木偶,又仿佛刚从棺材中起身的僵尸。
更有甚者,尸斑爬满皮肤,躯壳的部分已腐烂,断裂的腿骨支撑不了行动,他们便四肢并用地爬着、走着,意外的井然有序。
甚至摊子也存在,妖兽偶尔还会在摊前停下,若非摊位上的灵巧物件都变成生锈腐烂的秽物,恐怕要让人以为它们是在赶集。
——如果真的是呢?
漫无目的的前行,机械地重复。
行尸走肉。
秦顾的脑中出现了这么一个冒犯的词汇。
他望着“人们”从他身侧蹒跚而过。
可否被称为活着?
是否该被视作活着?
秦顾不知道。
金乌不见了,此刻明明是白昼,秦顾却觉得最后一点光也消失。
为什么?无垢仙尊救了他,就是为了让他看这绝望的人间的么?
痛苦、绝望…无数负面情绪像泥淖中伸出的手,死死攥住捂住秦顾的口鼻,让他几乎快要无法呼吸。
耳畔响起谁的呢喃,如一人,又似千万人。
——看啊,秦顾,你救不了他们,这些被魔眼腐蚀的无辜百姓,这就是他们的末路。
就在情绪轻易操控他的同时,一只手悄悄捏了上来。
秦顾猛然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心底静悄悄的,似乎方才耳边的呢喃都是幻觉。
“师兄,”季允攥紧他的手掌,“你还好吗?”
他刚才的状态不对劲。
秦顾摇了摇头:“没事了,小允,谢谢你——”
话说到一半,他的袖子突然被什么人拽动。
秦顾转过身去,一名满头白发的老人,拄着拐杖,用腐烂了半边的脸看着他:“小郎君…咳咳咳…”
老人的嗓音沙哑,却不是人类嗓音该有的粗粝,更像是锯子来回碾压桌腿,每说一个字,都是对耳膜的折磨。
但秦顾没有片刻犹豫,赶忙扶住他:“老人家,有什么事?”
老人道:“我想在日暮之前赶去程医仙那儿看看腿,唉,可我这腿实在派不上用…”
秦顾便低头,看向老人只剩白骨的腿,那里蚊蝇纠缠,腥臭万分。
秦顾不让难过的神情出现在脸上,道:“我背您去吧。”
他听出了老人的言外之意,就是想请他们送自己一程。
除此以外——
不论别的,这一幕实在太像NPC送任务上门,老人口中的“程医仙”,应该是个重要人物。
“多谢你啊,好心的小郎君,”没想到老人却拒绝了,拐杖又颤颤巍巍却坚定地向秦顾身后一指:“我看这位小郎君…身子骨结实一些,就他来背我吧。”
秦顾顺着他的拐杖回头,便见季允一脸莫名地站在原地。
秦顾:…
老爷子还挺会挑。
高贵的魔尊似乎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个烂了一半的老头子的代步工具,眉头都拧在一起,到底没有拒绝:“…好。”
季允背起老人,神色泰然自若,像是完全没察觉到尸臭与腐肉。
秦顾借机问道:“老人家,您口中的程医仙,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人“咳咳”两声:“哎呦,小娃娃连程医仙都不知道?你们是外乡人吧,程医仙在北徐可是赫赫有名,人美心善,医术高明…堪称神仙下凡呐,比那些仙门弟子啊,也差不了多少。”
秦顾捕捉到了关键词:“这里是北徐?”
老人奇怪道:“是啊,北徐,怎么了?”
秦顾摇摇头:“不,没什么,老人家,您继续说。”
——这里是北徐。
早在百年前就已经毁于魔族之手,沦为魔域的北徐。
如今菏国的疆域,是不包括北徐的。
所以眼前重现的,至少来自一百年前。
老人后续的喋喋不休,秦顾没怎么听进去。
转眼到了医馆,排队看诊的人竟从医馆内一路排到了街上。
四肢不全的人们依旧守着生前的规矩,这一幕诡异又悲哀。
二人便背着老人在队尾等待。
好在队伍行进得很快,几乎没过多久,他们便行至屋前。
一道清丽的声音从屋内传来:“进来吧。”
与腐朽的声带不同,清新而空灵。
秦顾下意识将视线转了过去。
隐约的光影投射出女子俏美的侧影,那是一袭亮色衣衫,在沉闷的色彩中格外生机勃勃。
程秋扇抬起脸。
一张倾城的、活人的脸出现在秦顾眼前。
紧接着,视线下移。
药方之上,捏着毛笔的手,
只见森森白骨。
第一百零七章
俊俏脸蛋之下,是一具骷髅的躯体。
精神的震撼远比视觉冲击来得更激烈,好在秦顾早已养成面不改色的能力,硬是死死控制着表情,没露出一丝不妥。
程秋扇将药方递给身边的女使,又重复一遍:“进来吧。”眼善艇
季允便背着老人走进去,秦顾在他们身后将门关上。
那原本趴在季允背上干瘪焉巴的老人,在见到程秋扇的刹那,竟如回光返照,一下就跳了下来,步伐之稳健,完全看不出什么“腿脚不便”。
秦顾:…
好吧。
老人在程秋扇身前坐下,佝偻的身躯陷进椅子里。
他激动地握着程秋扇的手:“医仙呐,您怎么瘦了这么多,可是吃得不好,睡得不好?”
秦顾随着老人的动作将视线落在程秋扇手上。
这纤细脆弱的白骨被如此挤压摇晃,秦顾都担心程秋扇的手会就此断裂。
程秋扇却只是笑笑,另一只手拍了拍老人:“您就别操心我了,来,我看看您的腿。”
老人便撩起裤腿,露出腐烂到可见白骨的腿。
一股恶臭立刻在室内散开来。
而秦顾意外地发现,程秋扇的右手是正常的,血肉饱满且五指纤长,与左手浑然不在一个画面中。
程秋扇秋黛般的眉毛拧了拧:“我给您续上方子,您再拿一副贴药走,每日贴在腿上,就能好转了。”
人死以后,身体的腐朽不可逆转,程秋扇却说了“好转”。
秦顾与季允对视一眼,便目不转睛地看着程秋扇的动作。
老人连连称谢,程秋扇手中毛笔轻轻落下,如飞鸿踏雪。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方将毛笔悬挂起,抖了抖方子吹干墨迹,又慢条斯理将方子递出去,这才转眸看了过来。
却不是看向老人,而是看向老人身后的秦顾与季允。
秦顾立刻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毛骨悚然,而程秋扇已将目光收了回去。
药方续上了,便轮到贴药。
程秋扇从桌下拿出一打七张四方药膏,揭开第一张,弯腰仔仔细细贴在老人的腿上。
——腐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生,新生的皮肉细腻却带着老人特有的树皮纹路,很快便将白骨包裹起来。
一条崭新、完好的腿,就这么诞生了。
是的,从无到有,逆转生理规律,可堪“诞生”二字。
秦顾震惊地看着这一幕,直到老人千恩万谢地带着贴药与方子离开。
离开前,老人还特意向程秋扇引荐了这两位好心的青年:“多亏了两位小郎君,不然我这把老骨头,估计没能走到医仙你这儿,就要散架了。”
不是夸张,是真的散架。
但程秋扇的“医术”,却能让快要散架的骷髅重新成为人类。
程秋扇目送着老人远去,对着秦顾和季允微微颔首:“二位,是来问药看病的么?”
该怎么回答?
程秋扇紧接着道:“二位也看见了,我这儿,病人多,若二位没病,就不要耽误我的时间了。”
秦顾听出程秋扇话中的逐客之意,那怎么能行?
虽然程秋扇从未出现在仙盟的记录中,也不在民间的传说里,但身上那独特出尘的气质,让秦顾确信,她是这座死去的北徐城中,最关键的人物。
不能让她把他们赶走。
没时间细想了,秦顾立刻道:“我有病!”
此话一说,两道目光同时转了过来。
一道来自程秋扇,似乎没想到他睁着眼睛说瞎话,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一道来自季允,很不赞同的,却到底什么也没说。
程秋扇朝秦顾勾了勾手,示意他坐下。
秦顾泰然自若地坐好,伸手,手腕朝上递了过去。
程秋扇搭上他的寸关尺,冰冷的白骨让秦顾本能地寒栗顿起,极致的惨白使视野都蒙上一层灰。
程秋扇的指骨一点一点掐了下去,在秦顾的皮肉中摁出一个小坑。
季允警惕地注视着,像蛰伏着的猎豹。
一旦程秋扇做出什么不该有的动作,他就会立刻出手,将她制服、杀死…怎样都好。
这是魔眼的地盘又怎样,谁也不能伤害师兄一分一毫。
好在程秋扇很快收回了手。
“倒确实有病…”程秋扇道,“你的身子骨,说差,毕竟是修道之人,好过常人许多。”
“但也远远说不上好,就像…有人用自己的骨血,将你的灵魂强行留在了身体里,你有强大的灵魂,这具身体相比之下,就显得太虚弱了。”
秦顾瞳孔一震:用骨血为他重塑肉身,说的不正是季允动用剔鳞之术,为他还魂的举动么?!
程秋扇竟能看得出来?!
他感到身后季允的呼吸陡然加重几分,是察觉到危险的表现。
程秋扇道:“这病,我治不了。”
她又看了看季允:“你们俩身上有同一种病,这种病我也治不了。”
秦顾追问:“什么病?”
程秋扇一字一句:“活病。”
——活病?
似乎是为了肯定秦顾的猜测,程秋扇点了点头:“活人的病,我治不了。”
秦顾这下再难掩饰、也没有必要掩饰震惊之色了。
程秋扇道:“北徐城内都是被魔眼残杀的亡魂,你们若不想死,最好怎么来的,就怎么离开。”
秦顾捕捉到了她话中最关键的两个字。
魔眼。
为魔眼所害,而非魔族。
世间能辨清这二者差别的,修真界尚且少有,人间更是趋近于无。
程秋扇是他遇见的唯一一人。
她知道魔眼与魔族并非同党。
秦顾对程秋扇的戒备放下一大半,却同时苦笑起来:“恐怕很难。”
程秋扇古怪道:“什么很难?”
秦顾便将他们是如何出现在这里,选了重点告知程秋扇,又特意隐去与无垢仙尊有关的内容。
“你们是从魔眼进来的?”程秋扇惊讶地捂着嘴,“看来…不,正是时候了。”
什么正是时候?
秦顾正欲追问,那扎着麻花辫的小女使去而复返:“秋扇姐姐,膏药用完了…”
程秋扇遗憾地小幅度点头:“我知道了,你去等着我,我一会儿就来。”
尔后,程秋扇盈盈一拜:“二位见谅,我得先去制药了。”
说罢,她未等两人反应,便转身向屋后走。
沉默至今的季允总算开口:“我们不能看么?”
程秋扇没有回头,只是道:“不了吧,恐吓到二位…对了,医馆旁有一处雁回客栈,你们可先在那里歇脚,待我处理完这些事,再来拜访二位。”
她的话虽说的客气极了,冷硬的背影却使拒绝之意淋漓尽致。
秦顾不再勉强,带着季允离开医馆,向雁回客栈而去。
雁回客栈的店小二并没有明显的腐坏,只是脖颈上大片的尸斑很是渗人,店小二看着他们直笑:“哎呦,两位郎君看着便玉树临风,气度非凡…”
“是要两间上房,还是…”
季允目光灼灼地看了过来,眼底写满了压抑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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