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并不影响他的气势汹汹。
季允被摁在墙上,沉默地低着头,悄悄地舔了舔唇缝。
那里还残留着些许温热,是方才唇齿交缠时留下的。
秦顾发现了他的小动作,那么小心,那么容易满足。
秦顾泄了力气:“但在骂你之前,…我有些话要和你说。”
“我承认,复生后不告而别,是想逃避,”秦顾感到季允的喉肌抽动了一下,显然是紧张得痉挛了,继续道,“发现你骗我、袭击慈悲寺、毁灭那座城,我也很生气,一度认为自己看错了人。”
季允的眼眶瞬间红了。
他像受到什么毁灭性的打击,似乎想要解释,但只发出一个音节,就被秦顾掐灭。
秦顾道:“听我说。小允,但是后来在浊云谷,我意识到你控制不了魔眼,而刚刚,我发现你毁灭城邦同样有不得不为的苦衷。”
“归墟一别,我们始终没有机会好好说话,这一声道歉,拖了太久。”
秦顾后退一步。
他不会因为季允爱他入骨就心安理得享有特权,也不会因实力的悬殊差距而自觉低人一等。
秦顾一字一句,让每一个音节都能清晰落入季允耳中:
“我错怪你了,季允,对不起。”
他们之间是平等的,所以无论季允在不在乎,秦顾都必须认真地、严肃地向季允道歉。
他的腰还没弯下去,季允的手臂便先环了上来。
季允紧紧搂着他,秦顾只得埋在他怀里,把未说完的后半句话补完:“…你问我谁会在乎,小允,我在乎,师兄在乎。”
季允质问他的时候,秦顾也在质问着自己。
自穿越后他所做的一切,其中有多少出于完成任务的迫切,多少源自身份使然的责任,又有多少是因为对季允的情意?
他答不上来也分不清楚,这些迫切、责任与爱意,融合交错,最终只化作一句话。
——我在乎你啊,季允。
我在乎的,不是千百年来最有天赋的修真天才,不是此刻寰宇独尊的归墟魔君。
且将这些浮名都挥去,将枷锁都卸下,我只在乎季允这个人。
你的全部。
耳畔直接传来一声气音。
憋了一路的眼泪终于找到机会夺眶而出,季允的泪水啪嗒啪嗒落在秦顾颈侧,像淅淅沥沥的小雨,又顺着滑入衣服里去:“师兄,…师兄…”
这一声声克制颤抖的呼唤里,秦顾的眼前浮现出少年季允敬仰的目光、青年季允与他并肩的意气风发;
转瞬又是雪雨风霜下的赤月红池,城邦起而又塌,撕裂的魔眼高悬于空,将他与季允分隔。
天道苍生,人伦仙途。
何惧也?
他终于坚定地跨越了这道天堑。
在天际灿烂的光芒中,秦顾偏头吻了吻季允湿润的眼角。
但他还有个问题想问:“小允,你实话告诉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哭?”
季允的耳朵根一红,嘴上倔道:“没有爱哭。”
还没有爱哭?眼泪都快把他淹没了。
秦顾乐不可支,朗声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门外传来“笃笃”两声敲门动静。
季允不悦地唇角下压,显然因被打扰而有些气恼。
秦顾又是忍不住想笑,拍拍他的手,走到门边。
然而手掌触到门扉,本能地感到一种抗拒,好像门外有什么危险似的,细胞叫嚣着不愿让他做开门的动作。
基于小心为上的考量,秦顾特意将神识沿着门缝送了出去。
门外隐约的轮廓,证明来人是店小二。
也只有店小二。
安全至极。
那么这种莫名的不安又是从何而来?
店小二催了一句:“啊啊啊?”
什么?秦顾眼皮一跳,一把将门打开。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只见原本而保持着人形的店小二,此刻头颅已经发生了畸变,似乎被拉扯挤压,而变得更像妖兽。
他的嘴张着,舌根却已腐烂,是以只能发出音节。
秦顾没觉得恐怖,只觉得心酸,同时又隐隐不安。
为何此前都好好的,他们一来,这些北徐城民的腐败速度就开始加快了?
再联想到程秋扇那句“你们终于来了”,很难不让人觉得,是与他们有关。
秦顾放出的神识转了个圈,顺势钻入店小二深陷的眼窝里。
人魂、地魂、天魂,三魂皆破裂,千疮百孔,勉强凑出一魂一魄。
三魂不齐,无法往生。
灵魂不整,无法脱离。
破碎的灵魂困在破碎的身躯里,身躯又被困在虚妄的北徐城中。
魔眼乐此不疲地折磨着这个城中的每一个人。
店小二发出“啊啊”的声音,动作僵硬地向着楼下做出“请”的手势。
秦顾意会,抱拳道:“多谢。”
他不愿让店小二察觉出异常,在找到解决之策之前,痛苦的人越少越好。
二人向楼下走去,只见客栈中的住户,外形也大多开始向妖兽靠近。
秦顾的神色愈发凝重,直到眼前出现明亮的身影:“秋扇姑娘!”
程秋扇转过身来,依旧是那清丽端秀的面容。
秦顾松了口气。
而程秋扇也在打量着两人。
一个明媚如火,待人接物都极温和,一个却沉如深夜,像一块千年玄冰。
但程秋扇并未觉得多么离奇,好像风格极为迥异的两人,关系好到形影不离这样的事情,她已经习惯了。
怎么会习惯呢?
程秋扇敲了敲脑袋,只觉得脑中有什么在刺痛。
秦顾察觉到了,问道:“秋扇姑娘,怎么了?”
程秋扇停下动作,摇了摇头:“无妨,许是最近有些劳累。”
说着,她的目光转向半人半魔的店小二。
店小二忸怩地捏了捏衣角:“啊啊啊。”
这回秦顾不用听懂也能猜到,这三个字必然是“程医仙”。
程秋扇摸出一块贴药:“铁牛兄弟,这是新的贴药,听说最近客栈忙得很,这药能舒缓疲劳,拿去用吧。”
店小二连连作揖,拿了贴药,识相地先一步离开了。
秦顾目送着店小二的背影:“秋扇姑娘,这贴药…”
“你注意到了,”程秋扇也不避讳,只是不动声色捏紧袖子,“这是一场瘟疫,正在城中加速蔓延…我将之视作,北徐城的第二次毁灭。”
秦顾心中一紧,又将目光投向程秋扇骸骨的手:“姑娘可知破解之法?你之前说,我们来得正是时候。”
程秋扇引着他们往医馆走,边走边道:“是啊,城灭之前,有人神兵天降,可不正是时候吗?”
他们一路走,一路有人向程秋扇问好,程秋扇每人都回应,又将贴药分发出去。
这些奇形怪状的百姓,形貌丑陋,却保留了做人的本能,作揖道谢是那样自然。
“他们已经死了,”程秋扇轻轻道,“可我不愿他们就这样死去。”
秦顾悲哀地闭了闭眼。
他能够理解程秋扇,问道:“秋扇姑娘,北徐城,究竟遭遇了什么?”
为什么魔眼不依不饶地纠缠着北徐,让百姓死后亦不得安宁?
这就像是一场来自魔眼的卑劣报复,是仇恨到了极致,才会做出的龌龊之举。
百年之后,还未有人能把魔眼逼到这般疯狂。
程秋扇道:“…我们激怒了它,你猜得对,秦顾,这是魔眼对北徐的报复。”
我们?是指北徐城的百姓么?
程秋扇好像读懂了秦顾的神情:“不,是我,和…我不记得了的人,或许是一个,或许是许多人…但是北徐城民,他们是无辜的。”
“魔眼要报复我,让我看着无辜的百姓受苦,空有一身医术,却回天乏术。”
秦顾震惊到无以言表。
这段故事里,还有从未露面的其他人存在。
而程秋扇却不记得了。
是遗忘了么?
不可能,只从描述来看,便知这是一段波澜壮阔的过往。
那么,是记忆出了什么差错?
有人对程秋扇的记忆做了手脚,是魔眼的可能性极大。
程秋扇苦笑起来:“我隐隐记得,我要去什么地方…但是,秦顾,季允,你们看看北徐城…”
如果失去了程秋扇,北徐的假象顷刻之间就会崩塌。
程秋扇就是北徐百姓的信仰,宛如民谣中的月君,有程秋扇在,生活便不至于满目疮痍。
所以程秋扇不能走,哪怕明知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也不得不为了苍生而留在城中。
这何尝不是一种囚困,是报复的另一种形式。
程秋扇摇了摇头:“不必可怜我,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但我不能离开,你们却可以,也必须在城灭之前离开。”
“事实上,”程秋扇看向季允,“在你的身上,我总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好像我们本该认识…”
季允一愣:“…所以?”
程秋扇道:“所以我想请你们,将外界发生的事情告诉我,当世的人们,是如何记录北徐的?或许这样,我就能记起一二。”
秦顾和季允却同时沉默了,一反常态的寂静让程秋扇突有所感:“…难道说…”
秦顾的声音发涩:“秋扇姑娘,当世留存的书册中,没有记录。”
只有一句,北徐城灭。
秋风刮过,卷起程秋扇的衣袍。
白骨的手攥紧,程秋扇眉眼悲伤,却仍笑道:“…是吗,看来我们得另寻他法。”
然而下一刻,似乎是为了庆贺自己的胜利,天空骤然暗了下来。
一颗、两颗、三颗…
无数黑球铺满天空。
第一百一十一章
那是灾厄的种子,像没有天敌的入侵物种,呈几何式地疯长。
在突如其来的黑暗面前,秦顾等人不敢轻举妄动。
只能祈祷这些魔眼不会立即睁开。
现实无情地碾碎了祷告
——东边,一颗圆球缓慢睁开,变成决裂的眼眦。
紧接着,它周遭的黑球开始翕动,拼命挣扎,像一个沉睡中的人就要醒来。
好在它们只是挣扎在清醒与迷梦之间,暂时还没有睁眼的打算。
季允收回目光,提醒道:“现在只有一只,但它们迟早会全部睁开。”
这些密密麻麻的魔眼,一旦全部睁开,会是怎样的噩梦?
大概就如程秋扇所说的,即将到来的第二次覆灭。
程秋扇却笑得高兴:“它察觉到你们的到来,才这么急忙地要加快进度。你们让它害怕了。”
魔眼害怕了,急不可耐地要摧毁它们,掩埋真相。
“覆灭不可逆转,但在覆灭之前,还能做很多有意义的事,”程秋扇快步向医馆走去,示意他们跟上,“如果书中没有我们的存在,那就换一种方法。”
秦顾与季允缀在程秋扇身后,看着她轻车熟路推开医馆的一个个房间,最终弯进一处隐秘的门。
许是因为留在屋内,麻花辫的女使还没有向妖兽演变,她正守着药罐打瞌睡,见这么多人闯进来,吓得险些要哭了:“秋扇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瞌睡的,我只是太累了…”
程秋扇摇摇头,温柔地摸了摸女使的脑袋:“我怎么会怪你,去吧,去卧房里休息一会。”
女使哭啼啼地走了,程秋扇插上门闩,轻轻叹了口气。
连女使都累到打瞌睡,身为医馆主人的程秋扇,又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秦顾有些不忍:“有任何我们帮得上忙的,还请秋扇姑娘千万不要客气。”
程秋扇道:“我正不打算和你们客气呢,二位都是修真之人,可知道有什么秘术,能够封印他人的记忆?”
秦顾一愣:“姑娘的意思是…”
程秋扇肯定道:“我的记忆里,总该提到我必须要去的地方,二位可有什么办法,能够破除记忆的封印?”
破除封印的办法。
秦顾抬起手,道一声“得罪”,指腹轻点程秋扇眉心。
金红灵力探索进去,宛如进入迷宫。
庞大的记忆洪流向他袭来,秦顾操纵灵力逆流而上,很快在长河的尽头,看见一副枷锁。
秦顾蹙眉:“嗯?”
这是一把锁没错,但没有锁孔,是一把彻头彻尾的“死锁”。
这样的锁,该怎么打开?
秦顾将自己的发现如实告知程秋扇。
程秋扇攥紧衣袖:“那该如何是好?”
秦顾道:“…恐怕只能入梦一观。”
但这样一来,程秋扇的过往将完全展现在他们眼前,就连心底最不愿为人知晓的迷茫,也将公之于众。
可程秋扇没有过多犹豫,或许是没有时间,又或许坦荡如此。
她双手交叠于胸前,手臂平压而下,行了一礼:“一切都仰赖二位了。”
叮咚。
被屏蔽许久的机械音终于获得了自由,这一声提示格外嘹亮,在脑中响起的刹那险些将秦顾的耳膜穿透。
明晃晃的四个红色大字出现在秦顾眼前。
【临危受命】
——秦顾已经很久没有遇到临危受命任务了,这种具有时间限制的特殊任务,虽然奖励丰厚——比如捏人卡——可一旦失败,惩罚更加可怖。
【任务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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