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顾眼前好像冒出了一只幼年小黑龙,尾巴勾着他的手腕晃晃,说着:
师兄,拜托拜托…
秦顾诚恳地沦陷在了这无言的撒娇,敲了敲桌子,递去一枚澄澈玉佩:“一间。”
店小二愣了愣,正想说两个大男人这么抠门,低头一看玉佩,立时笑得脸都歪了。
只看这玉佩成色极佳,浑无杂质,在光下透射出清透的翠色,一看便知是极品。
别管是两间上房,将整个雁回客栈包下来都不是问题!
店小二笑容满面道:“二位一看便是人中龙凤,这一间房恐怕有些拥挤…”
店小二本意是好的,但说到一半,他注意到秦顾身后那沉默寡言的青年,终于舍得分给他一道视线——
充满杀意的、让他觉得再说一句话就会被丢出去的视线。
店小二识时务地闭嘴了,从抽屉里摸出一把钥匙:“一间上房,一间上房。”
秦顾微微一笑,接过钥匙,跟着店小二的指引向二楼去。
他们的房间在二楼最里,与其他房间都有些距离,安静极了,就算发出什么动静,恐怕也不会有人来打扰。
结合对方意味深长的眼神,秦顾觉得这可能是老板有意为之。
…误会大了吧。
不过也好,不怕隔墙有耳。
这间上房确如老板所说,塞两个成年男子有些狭小,尤其那床虽铺着一床价值不菲的锦被,却实打实是张单人床。
秦顾看着床沉默了一下。
而季允似乎是怕他变卦,语速很快地说道:“我可以睡地铺。”
“那怎么行,”秦顾摇头,“好在椅子有两张…”
算了,修真之人也不需要睡眠。
稍微整理一下,秦顾推开房间的窗。
甚巧,从这一角度看过去,恰好能见到程秋扇的医馆。
季允跟了过来,站在秦顾身后,与他一同远眺医馆的方向。
半晌,季允道:“师兄以为,这个程秋扇是什么人?”
秦顾摇摇头:“一个本该留有名姓,却随着北徐城一起被抹去的人。”
短短几句交流下来,程秋扇给秦顾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这印象无关好坏,硬要说明,只有佩服二字。
如果说这不人不鬼的“生活”是一场迷梦,程秋扇或许是北徐城唯一醒来的人。
她独自一人守着北徐城,告诉每一个来医馆看病的百姓:
别怕,你还活着。
除此以外,程秋扇身为凡人,却同时窥破了魔眼的真相。
她知道很多,身上的谜团更多。
怪不得无垢仙尊要指引他们来见程秋扇。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她的存在,却被从历史的洪流中彻底抹去。
这不可能,就连无垢仙尊都知道她,足见程秋扇在百年前一定享有不低的名望。
那就只能是有意为之了。
秦顾摁了摁眉心:“等吧,小允,程秋扇身上,应当有我们要找的真相。”
第一百零八章
与此同时,医馆内。
程秋扇走近制药的密室,女使已对她神秘兮兮的举动习以为常,行了礼便退下。
密室被药草的清苦气息填满,盆碗交叠,摆满了本就不大的房间。
程秋扇凝眸望向放在最深处的药罐,这罐子与其他器皿相比,磨损明显重了许多,似乎时刻在被使用。
这便是程秋扇用来存放膏药中最重要的一味药的陶罐。
膏药叫做生肌方,恰如秦顾他们所看到的,可以让死去的肌肉再生,维持活着的假象。
北徐的百姓只当是“治好了”,程秋扇却知道,是自己又多骗了他们一天。
程秋扇熟稔地够到陶罐,取下放在桌上。
她先看了看左手,那里已是森森白骨,看不到一丝肌理。
紧接着,程秋扇撩起右手的袖袍——
鲜艳的布料下,是同样只剩白骨的小臂。
秦顾以为那是一条完好的手臂,其实不然,这条右手的手腕以上,已然全是白骨。
只不过衣物遮盖得极好,所以看不出来。
程秋扇随手抓起桌上的一把刀,形形色色的刀铺满了桌面,看上去都不相同,却都只有同一个作用——
刀刃狠狠划破细嫩的皮肤,却没有血液流出。
金色的流沙取代了血液,从程秋扇的伤口处喷涌而下,洒进陶罐里。
流沙很快累积起来,像沙漏被颠倒的急促,将陶罐都填满。
待流沙没到陶罐口,程秋扇便抱起陶罐,将之重新放到房间的最深处去。
确认陶罐放好、不至于失衡而倾倒,程秋扇的身形摇晃起来,骤然跌坐在地。
她的脸色几乎是眨眼间惨白下去,嘴唇乌紫,看起来病入膏肓。
生肌方的最后一味药,是她自己。
程秋扇气喘不止,手掌吃力地抬起,攥住胸前垂下的物什。
她的右手小指已成白骨,与吊坠的苍青对比强烈。
那吊坠是龙的模样,一头雄姿英发的巨龙,正在做腾飞状。
行医之人当避免装饰繁重,以免与药性相克。
但程秋扇却下意识不愿意将这枚吊坠取下。
哪怕她并不记得是谁送的。
冷汗浸湿额发,程秋扇喃喃道:“我梦里的那条龙,你究竟是谁…?”
…
程秋扇不知何时会来找他们,除了等待,秦顾自认他们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回想起来,他与季允也许久没有投宿过客栈,麻烦事一桩接着一桩,让他们连片刻休憩也得不到。
于是这不得不闲坐的时间,无疑成了绝佳的机会。
秦顾一向很擅长苦中作乐,在季允不解的目光中,他大手一挥,吩咐店小二将雁回客栈的拿手好菜统统端上来。
甜的如蜜汁藕、桂花糕;咸的如盐鸡、风鹅;
最超出预料的,还是三个大汉才抬上来的烤羊腿。
为了摆下这羊腿,他们特意搬到了沿街的位置上。
秦顾切着羊腿,侧目看着北徐城中来去匆匆的百姓。
他从他们残破的身躯上,看到了百年前一座城邦的欣欣向荣。
所有人都在努力地活下去,所有人都本该能够活下去。
对魔眼的恨翻涌,手下动作不小心一重,在店小二震惊的目光下,秦顾一刀将羊骨切得自中间断裂。
与之一起断裂的,还有铁制的烤盘。
三个大汉:…
他们默默后退一步。
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这手劲,一拳下去能把他们一起打晕吧?
秦顾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不雅的举动,赶忙将刀收起来,指腹却不安地摸索着刀光滑的刃面。
短短半日,他再一次情绪外露到如此地步,像泄洪的闸门,险些控制不住。
“师兄,”季允担忧地看了过来,“你还好么?”
他不怕秦顾,别说切断羊骨,就算秦顾切断的是他的心脏,季允也不会置喙一句,甚至甘之如饴。
但他的师兄向来是从容的,即便情绪波动最剧烈的几次,也一定是有什么将他逼到了爆发点。
可现在,显然没有。
出什么事了?
秦顾看向季允关切的眼眸。
第一次被负面情绪左右,他还能宽慰季允无事发生;
可第二次,就连他自己都隐隐后怕。
如果还有第三次、第四次…
秦顾放下手中的刀:“小允,如果你发现我的情绪异常,一定要叫醒我。”
生怕季允对他太温柔,秦顾又特意补充道:“无论用什么方式。”
季允听懂了,神色深沉几许:“师兄,别想那么多。”
他不会允许任何生物,以任何方式,伤害秦顾。
——童声的歌唱插.入他们的对话。
“漠北孤城兮,有风徐徐;
今日何日兮,望月皎皎。
月君月君兮,羽衣扬扬;
无求无愿兮,相守可矣?”
孩童追逐着跑走了,童声无暇,撞入听者心门。
这是一首流传于北徐境内的民谣,讲述的是痴情的女子,向神明月君许愿,能够与所爱之人相守。
而这首民谣,实际改编自一句民谚——
漠北孤城,有风徐徐,乃成北徐。
北徐地处大陆的最北侧,这里有荒漠戈壁,却鲜少有徐徐清风。
民谚的由来为人诟病,因此虽是北徐城名的由来,却鲜少再有人提及,只存在于改编的民谣中。
婉转的曲调如泣如诉,秦顾不由跟随着词曲,抬头望向天空。
——他的表情骤然一变。
明亮的天际不知何时染上一层血色般的黑,像墨水浸透了纸页。
而身旁骤然变得寂静,孩童、大汉、行人,都在眨眼间消失不见。
死寂如潮水蔓延。
突然的异变让秦顾心中警铃大作。
季允也注意到了,手掌摁上不器剑。
魔族的视野比人类更远,季允皱眉道:“什么东西?”
天与天的交界线,有一颗漆黑的圆球,突兀地悬挂在空中。
秦顾几乎立刻就想到了幻境中见到的机缘。
当时无垢仙尊的手中,拿的就是这么一颗黑球。
“魔眼!”秦顾一把抓住季允的手,“快,进屋里去!”
不知为何,或许是战斗的本能,让他觉得一旦被魔眼看见,就会万劫不复。
就在话音落下的刹那,黑色的圆球似乎察觉到了秦顾的存在,突然痉挛挣扎起来,似乎就要睁开。
秦顾带着季允,脚步飞快地冲入雁回客栈!
几乎就在下一瞬,身后蓦地投射下一片黑暗!
门还没关,而客栈一楼,进门处的右手边,就是一排整齐的窗户。
屋漏偏逢连夜雨,秦顾在心里骂了一声,手腕猛地发力,压着季允胸膛一推——
他将季允摁倒在地,来不及思考这个动作有多亲密,便将身体压了下去。
两人胸膛贴着胸膛,堪堪避开大开的门窗。
为了将体积缩得更小,秦顾只能尽量往季允胸口靠,手掌顺势紧紧攥住季允的衣袍。
大意了!
这里的魔眼和外面的不同,并不只能存在于天空!
似乎是为了验证他的猜想,一只硕大的眼珠出现在窗外。
它不断地转动着,贪婪的目光在门窗外游弋。
秦顾与季允躲在魔眼的视觉死角,魔眼见没有找到活物,仿佛心有不甘,大把魔息像雨丝拍打窗沿,发出噼啪声响。
它果然难以入室!
可即便心里清楚,魔眼逼近带来的压迫依旧让秦顾大气都不敢喘,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等待着魔眼自行离开。
急促的吐息喷洒在季允颈间,季允掀起眼帘,看向身上的秦顾。
颤抖的睫毛、微蹙的眉头、还有…
耳后那一颗艳红的小痣。
魔眼是眼球,魔眼听觉,季允生出几分恶劣的心思,突然问道:“师兄,她没有等到她的爱人,是不是?”
秦顾一愣,因这不合时宜的一问,也因问题本身。
他曾在饮枫阁的地理人文书库中阅览过北徐的介绍,这一问的答案是——
是的。
民谣还有后半阙,唱的是男子战死沙场,女子日夜痴痴望着月亮,最终也未能等到爱人归来。
秦顾斟酌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踌躇之间,他看到了季允紫色的眸子,正专注地看着自己。
那双美若宝石的眼中,似乎除了他秦顾,再容不下其他。
苦等爱人归来,多像季允。
唯一的不同,是季允等到了他回来,用了无数办法,不惜一切代价。
季允一定是知道答案的,这句话看似疑问,实际却并非要他的回答。
秦顾读懂了季允不纯粹的目的,在心里摇头,神色却认真:“她等的人,也一定很想回来。”
就像他虽然决意替死,却到底无法舍下对季允的牵挂。
——湿热的唇堵了上来。
秦顾瞪大眼睛,却碍于魔眼正在外面巡查,而无法做出任何幅度过大的举动,只能轻轻推了推季允的胸膛,用眼神表达了谴责。
可这微恼的一眼,在湿润眼眸的衬托中,反而像狸奴的爪子,在季允心上挠了一下。
热意自小腹一路攀升,苦等十年的机会,季允无论如何也不肯放过。
他短暂撤开亲吻,声音低哑:“我还得感谢魔眼…”
秦顾瞬间领悟了他的意思:“季洵卿,你敢…”
季允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究竟敢不敢。
他不仅敢,还在气氛的怂恿下,敢得寸进尺。
许是笃信秦顾推不开他,季允手上的动作也变得不老实起来,手掌顺着秦顾的背一点一点滑落到腰间。
尔后,轻轻压下。
他们之间的距离又近几分,秦顾几乎能感觉到身下青年腰腹肌肉的轮廓。
就着这个极近、近到几乎骨血相融的姿势,季允的舌尖舔过秦顾唇瓣的每一寸,一点一点加深了这个趁人之危的亲吻。
第一百零九章
不知过了多久,魔眼遗憾地从窗前消失,日光重新洒了进来。
魔眼的出现似乎只有一瞬,天空中的黑球也随之消失。
但秦顾的重点早已不在这里。
魔眼消失的刹那,他猛地从季允怀里弹起,一双桃花眼瞪得滚圆:“季允,季洵卿…!”
你这个乘人之危的小混蛋!
他以为自己气势很足,殊不知长久的亲吻让氧气供应不足,这两声斥责,带着极为明显的气喘。
季允的眼神又幽深几分。
84/123 首页 上一页 82 83 84 85 86 8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