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7-1
一次求和不成,怀枳便没有再伸手。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弟弟,好像要就这样等着弟弟哭完。
怀桢雷声大雨点小,哭得自己先心虚了,又去瞟哥哥。今日的事自然是他不占理,他带的猫儿,他自己跳的水。然而被晾着总是委屈,愈委屈,愈害怕,害怕哥哥真的就这样将他丢下,再不肯吃饵上钩了。于是一边装模作样地哼哼,一边还偷偷去抓哥哥的衣带,把那天青色的绸带子缠在自己的手指上,再沿着那葵花纹路往哥哥的腰上一点一点地戳过去。
等他戳到哥哥的痒痒肉……
怀枳已当先一步握住了他的手。又皱眉:“手这么凉。”便将他的手往被子里塞。怀桢却不肯,双手并用缠上了哥哥的腰,仰着脑袋,眼珠子转了转,好像一时没寻到理由,便只叫了句:“哥哥。”
怀枳任他抱着,脸色紧绷地道:“你今日为什么跳下去,跟我说实话。”
怀桢道:“我说的都是实话。”
怀枳道:“你以为那样就算讨好冯家?我为了你,今日已将冯家得罪干净了。”
怀桢不满:“我都昏过去了,不关我的事。”
怀枳道:“你那是诚意,还是挑衅?”
怀桢心下悚然一惊,嘴硬道:“冯娘子先说我的!”
怀枳道:“你不要胡搅蛮缠。”
怀桢道:“是了,我做什么都是胡搅蛮缠。”
怀枳头疼:“我是与冯公交好不假,但也不是必得娶他的女儿。你何必在这上面挑事?”
怀桢道:“是了,我做什么都是挑事。”
怀枳软了声气:“小六儿,你讲些道理。”
怀桢松开了手,径自回到被窝里,猛地一扯被角,险些让怀枳从床上掉下去。怀桢缩到床的另一头,面朝墙壁,闷闷地道:“我天下第一不讲道理,你去跟你的冯娘子讲道理吧。”
墙壁上从右到左雕琢着圣贤图像,各刷了焕然的新漆,尧、舜、禹,独大禹头戴斗笠,手中拿着一把治水的锸,怀桢便去抠那把锸,抠得指甲都磨损了,红漆里露出了灰黑的石胎。他不知道哥哥在旁边沉默了多久,只听见轻微的脚步声,以及火箸拨弄炭盆的声音。片刻之后,阁中更亮了些,大禹的目光好像都盯住了他,暖意渐融,他只觉更热了。
火气熏得四壁之间愈加干燥,炭是去年的旧炭,早不经用,烟尘飘飞出来,逼得怀桢眼眶里又要流泪。哥哥不说话,他渐渐也真觉得难受,自己从来都拿捏不住梁怀枳。自己冻得要死了,只为试探一下,他还连一句软话都不肯说,还要责骂。自己要真是只有十六岁,能委屈得上天。
其实他不愿让哥哥娶冯令秋,也不尽是为了日后的自己。冯家的作用,是在怀松登基后才发挥出来,此时此刻与冯家结盟,只会将自己架在火上。魏之纶身为御史台官员,此番上书,势必在父皇和太子心中种下疑病,冯衷的官位是保不住的,哥哥再同他勾连,只会受累。
这一回,若是哥哥能将姿态放得低一些——譬如不要抢泰山登封,不要娶冯氏作妇——怀桢想,他总还有机会,可以在皇后太子的眼皮底下暗度陈仓。先拉拢太子党人,再讨好父皇,一点点攀得权力,救得母妃。何必一开始就高张旗帜?太子颟顸而刚愎,能哄骗而不能顶撞,还有三年,他尽可以徐徐图之。
单从摆脱冯家这一桩来讲,他并没有害哥哥。哥哥就是仍旧把他当做痴呆小孩儿,认定他只是任性耍赖,不明大局……
怀桢越想越离谱,越想越不畅快,烟熏火燎之中,忍不住咳嗽几声,不想让哥哥听见,又欲盖弥彰地把被角掖得高高的挡住通红的脸。许是真的受了寒,将要发热,他几乎能看清自己呼出的水汽。
“哐啷”一声骤响,是哥哥一脚踹在了炭盆上。继而哥哥冷声喝道:“立德!”
“奴婢在!”立德着急忙慌地进来,一看这遍地炭灰、粥汤,乱七八糟的情形,便“哎唷”了一声。
怀枳冷冷发问:“今年的新炭呢?”
立德往那大床上溜了一眼,怀枳那刀子般的眼风已跟了过来。立德当即缩了脖子,绘声绘色地叫苦:“还不是长秋署那一帮人!说是封禅过后,账上吃紧,椒房和东宫都不够用啦,让我们忍一忍……奴婢都给他跪下了!奴婢说,我们昭阳殿贵人,玉体素来纤弱,殿阁中渗寒气,让她睡也睡不好,人都瘦了一圈,多么可怜!皇后殿下慈仁大度,就分我们几两的新炭都是好的!可他们就是不肯……”
大床里头,怀桢瓮声瓮气地发话了:“明日我去给他们跪下。”
立德还要“哎唷”,怀枳道:“你管什么?”
怀桢又不说话了。
立德不敢再多嘴,先叫几名宦侍来收拾房中乱象,怀枳在一旁看着,忽而又补一句:“再上一份新的粥汤,要热的。”
立德连忙应了。好好的粥,也不知怎么泼了!二殿下看着温柔和善,可一旦发起脾气也真不是闹着玩儿……
在这空档间,怀枳已径自走了出去。怀桢听见那沉稳的脚步声渐远,蓦地翻身坐起,便只能和立德、和一众仆从大眼瞪小眼。
“他去哪儿?”怀桢气急败坏。一句话都不说就走!
立德迷茫:“奴婢也不知……”
怀桢这下终于知道,自己拿乔失败了。
新的粥汤很快做好了端来,阿燕扶着怀桢坐起,一勺勺地喂他。阿燕没有立德那么多话,但动作轻柔,很像个大姐姐般待他好。粥里放了糖,是怀桢喜欢的口味,可他只如嚼蜡,滚烫的东西直接吞咽,烧过喉咙也仿如不觉。时日渐久,此地的梦愈新,而彼处的梦愈老。怀桢甚至怀疑自己要被十六岁的灵魂给占据,所有的幼稚的喜怒哀乐,都是那么地真实,那么地新鲜……可他自己却空虚,像野地里的一片纸,被风吹得四面地响,四顾皆是荒茫,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究竟是谁,没有一个人与他说话、给他帮助。他什么都看不清楚,每迈出一步,腿都发软,可他还是不得不走下去。
永远地走下去。
用过了膳,再度躺回床上,他已放下了先前那副恃宠而骄的气鼓鼓模样,而只有疲惫。身上汗涔涔地未擦,头发沾湿了一绺绺地贴在雪白透红的脸颊边,眼神暗淡地望着那大禹治水的画像。
立德他们收拾好寝阁地面,重新铺上地毯,又给怀桢被褥里塞了一只暖炉。正发愁拿这堂上被踹翻的炭盆如何是好,怀枳回来了。
他带来了几名长秋署的宦官,后者提来了一斤新炭。
*
新炭融融地燃起,房中火光升腾,怀桢好像能看见潮湿的雪都化成水线,在眼前漂浮。
所有下人都退下了,有一道长长的影子落在床上。
继而床褥一沉,那人再次坐了下来,似乎已很疲倦。抬起手,想摸一摸怀桢的头发,又顿住,落在缎面的被子上,手指蜷曲起来,轻轻地挠了挠。
极轻的声音,可怀桢却听见了。
“小六儿。”哥哥沙哑地开了口。
怀桢没有理他。他也开始挠,挠那墙上的大禹。
哥哥也许看见了,没说话,只开始脱去鞋袜外袍。脱得只剩一件雪白里衣,便掀开被子侧躺下来,从后头抱住怀桢的腰。
怀桢整个身子都僵住。也没有挣扎,哥哥却忽而将手臂收紧,嘴唇摩挲过他的头发,喉结颤动在他的颈边。
“对不起啊,小六儿。”哥哥轻声地说,“我……我太怕了。”
--------------------
哥哥特技:仰卧起坐
第21章 7-2
====================
雪花落在窗棂,风拍上雕栏,呜呜地震动,嘶嘶地碎裂。
哥哥有力的手臂环着他的腰,手掌隔着一层薄衣贴在他肚皮,像小时候那样帮他捂着。可怀桢只感到热,与哥哥肌肤相贴的地方都要渗出汗水,偏喉咙里却发干,好像碾进了砂砾。
“你怕什么?”他干哑地问。
怀枳低声地答:“我怕你真的死了。”
怀桢静了一下,“人都是要死的。”
怀枳道:“你不能死在我前面。”
怀桢有些意外,又觉得好笑。话语在舌头上转了一圈,换了一种说法:“你要赶着去死啊?”
这话听着刺耳,但怀枳并不恼,“嗯。让我去死,你要活得长长久久的。”
怀桢沉默下来。火光从背后投来,映得那大禹的脸容影影绰绰。怀桢望着大禹,眨了眨眼,觉得眼眶发酸。
“可你要让我饿死。”他道。
“我方才太着急了。”怀枳道,“你怎么能说你不要紧?就为了——你就要跟我翻脸吗?”
怀桢道:“你觉得不重要的事,我却觉得重要。你觉得重要的事,我却觉得不重要。”
“胡说八道。”怀枳反驳得很快。
怀桢笑笑:“哥哥,你才是最不讲道理的人。动不动说些大词,死啊活的。可是最浅显的事情,你都不肯明讲给我。”
怀枳道:“你想听什么?”
怀桢道:“我想听,魏之纶的上书,是不是你安排的?”
怀枳的呼吸蓦地停顿了一下。旋即道:“你听谁说的?”
怀桢道:“朋友。”
怀枳道:“是钟世琛吧。”
怀桢懒道:“你回答我。”
怀枳长长吐出一口气。“不是我安排的。我怎会安排那种痴人狂语?虽然可挑拨东宫和御史台的关系,但也不见得能对我有什么助益。”
怀桢道:“冯公不是被吓坏了,巴不得把女儿赶紧嫁给你?”
怀枳道:“抑或适得其反,冯公立刻就向东宫投诚,也未可知。”
怀桢笑:“你怎么会让冯公走到那一步,你这么聪明。”
怀枳察言观色,心念电转,自觉已摸到了弟弟今日反常的一些线索。于是抱得他愈紧,愈加温柔地道:“你是听说了此事,便找上冯府,要来瞧我的反应,是不是?”
怀桢不答。
怀枳想将他的身子扳过来,扳不动——这孩子被他戳破,竟索性犟起来了。他无奈地拍拍弟弟肚皮,弟弟的衣衽散开,却叫他摸着那一条红绳,原来还系在弟弟的腰上。此时此刻,都要被汗水浸透了。
“你又出一身的汗。”怀枳轻声道,“这样发热下去不好,先更衣吧,我去请太医。”
说着便打算抽身,怀桢却发了话:“你方才不在,我也怕的。”
怀枳微微愕然地停住。
怀桢在他怀里转了个身,正面对着他,两人的墨发一同缠在白玉枕上,黄金做的帘钩如月亮般在羽人托起的灯火上晃荡,映得一阁香影朦胧。少年的眼睛仍如白水银里黑水银,清澈里沉淀了些许酸楚。
“我以为你再也不要我了,就因为我……我胡搅蛮缠,惹了冯娘子。”
怀枳对上弟弟的目光,只觉心都要疼坏。长叹口气,将他揉进怀中,“我方才说的浑话,你不要往心里去。乖小六儿,哥哥怎么会不要你?”
怀桢也不哭,只是身躯滚烫,以至眼中都要泛出虚影。脸颊红得像火,嘴唇却苍白,贴着哥哥的锁骨道:“叫我不要往心里去,除非我没有心。”
怀枳揉着他头发,眼神望着墙壁,眸色却发暗。好像怀桢的呼吸灼烧过他的肌肤,也渗进他的血液,他有些难捱地闭了闭眼,道:“乖小六儿,往后再不提冯家的事了,好不好?我来处理。”
怀桢自不会应。他已烧得有些迷茫,抓着哥哥的衣衽,呼呼地喘着气,委屈万般地控诉:“你才没有心。”
“乖小六儿……”
“你让我瞧一瞧!——上回刺你一刀,就应该挖你的心出来,谁知道你有没有?”
怀桢得寸进尺,一下子叫出了声。太热了。雪化作火,所有光焰都往他身上烧来。他热得将暖炉扔下了床,先把自己衣裳脱了,又去扯哥哥的衣领,哥哥还想给他盖好被子,他却不知哪来的牛脾气,全身都使出吃奶的力气猛地一掀,竟坐到了哥哥的腰上——
哥哥的衣袖都被他扯掉半边,他看见了,哥哥的锁骨之下,他刺过一刀的地方。
却开了无数朵花儿。
他呆住:“这是——”
然而哥哥的脸色已沉了下来。他将衣裳重新披好,仰头,一手扶住怀桢跨在他腰间的大腿,急促地道:“不要乱动。”
那是……那是什么?
那纹样稍纵即逝,怀桢昏昏沉沉的头脑里,只记下那是一枝团团簇簇的、细碎的、雪白的小花,枝条柔嫩但笔直,青色的笔触染着红痕,从哥哥那崚嶒的锁骨一端,一直舒展到心脏上方,正遮住当初他匕首刺下的位置……
怀桢愣愣地看向哥哥,高热已让他很难再维持清醒,他只得道:“我不乱动,你会陪我吗?”
许久,他没有等到哥哥回答,自己已将睡去了,身子向前歪倒,便被揽入一个温实的怀抱。哥哥拍着他的背将他从身上扒下来,掖着被角和他睡在一处,怀桢能听见哥哥的心脏在耳畔跃动,想来哥哥是不会再走了。这漫长的一日终于将要过去,他也终于得以安心。
万物渐而静谧,怀枳抬起身,轻轻吹灭了烛火。而弟弟的手还紧紧抓着他的衣衫,好像生怕他逃走。
“阿桢。”黑暗之中,怀枳捧住他的手,几不可闻地道,“你怎么能说我没有心?”
这话隐隐像叹息,却又更像发痴的抱怨。可是怀中的少年,娇蛮任性、把他的心抛来踩去、自己却毫无负担酣然睡去的少年,却绝不肯再给他回答。
*
怀桢发了一整晚的高热,第二日再请太医来时,却已经快好了。只是精神恹恹,又开了些补气安神、消食健胃的药,让他能吃得好些。
13/88 首页 上一页 11 12 13 14 15 1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