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枳未得好睡,神情慵倦,素来清清爽爽的头发里都冒出几截睡卷的发茬,怀桢还缠着他在床上要给他打结。怀枳对弟弟哄也不是,骂也不是,最后太医来了都不得起身,只恨不得把那截头发铰了。
不过虽然要陪伴病卧的怀桢,怀枳也并未偷闲。怀桢在床上躺了大半天的光景,外头雪影霏微,簌簌拂过帘帷,哥哥便在他床边不远支起漆木桌案,读书写字,中间还出门几次,不知对立德吩咐了什么。书简在哥哥手中滑过,竹木相碰的细微响声,怀桢始终很熟悉的。小时候母妃体弱,照料着刚出生的妹妹,他便由哥哥带,坐在哥哥身边傻愣愣地看哥哥读书,从早到晚,圆滚滚的身子动也不动一下,也不觉得无聊。
那个时候的他虽然痴傻,但不任性、不多话,想必很讨哥哥喜欢。后来他懂事了,他们却开始争吵,不断地争吵,为母妃,为妹妹,为皇后,为立德,为梦襄,为怀栩,为齐国的什么连名字都要忘记的县乡,为三署三台里随便哪个侍中侍郎……太多了,他都记不分明了,冠冕堂皇的理由,理直气壮的喧哗,吵得疲倦透了,烦躁透了,吵得面目可憎,相看两厌。以至如今回顾,耳膜里都还朦朦胧胧震响着那些难听的声音,只是多少更像是做梦,他自己也终于从台上激动的戏子,变成了台下沉默的看客。
为何要那么在乎哥哥怎么想?还非要同他摆擂台,争个你死我活,上一世的自己,未免太愚蠢了。
时至中午,母妃带鸣玉过来看望,和兄弟俩一起用膳。昭阳殿是未央宫中较大的殿所,当初便是考虑怀桢不慧、鸣玉年幼,傅贵人照料不易,特意划给他们一家的。但两个男孩都已长大,等怀枳加冠受职,那是无论如何也必须出宫开府,拖延不得了。如此一来,一家相聚的时间便愈显得宝贵。
饭后送走她们,还要午睡,怀桢不想上床,便歪在哥哥肩头眯了一小会儿,结果倒在了哥哥膝盖上。立德想把怀桢抱走,怀枳却伸臂揽住,一边对立德挥挥手,赶他退下。
然而也只得了半晌的休息。午后风雪转小,轻细地灌进瓦檐里,吹出类似呜咽般的声音。有人在外头禀报,立德隔着帘帷,压低声音道:“殿下,钟左丞、方侍中他们来谒见皇后,听闻六殿下病了,顺道来探,还带了些礼物,您看……”
怀枳眉心一皱,想也不想便回绝:“后宫之地,不便走动——”
“钟世琛进宫来了?”不料怀桢却已被扰醒,揉着眼睛困顿地坐起来,离开了他的怀抱。声音也软糯糯地犹在梦中:“我这就去。”
说着他便摇摇晃晃站起,身上雪白的里衣垂落,睡得红彤彤的脸颊上,一双眼睛还半眯着。他刚迈半步,又被拉住。
他懵懂转过半身,但见哥哥一脸阴沉,另一手将书卷抛到案上,“你换衣裳,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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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你俩就是在谈恋爱吧,嘿嘿
昨天把整个年表调整了下,兄弟俩年龄差改为四岁,弟弟醒来时十五岁,现在是十六岁~其他不变~
第22章 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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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世琛和方桓各是皇后与太子妃母家眷属,又在内朝任职,入宫不算稀奇。立德将他们请入偏殿,吩咐上茶,稍坐片刻,二殿下先出来迎接了。
钟世琛满脸堆笑,拱手上前问候:“二殿下别来无恙!小臣听闻六殿下病卧,心疼得紧,特命人寻了大补的鹿茸山参,还请殿下笑纳!”
怀枳瞥向他们带来的箱奁,箱盖已经打开,上面一层甚浅,铺着满当当的药材,下面一层恐怕还有珍宝。他笑了笑,“六弟是顽童心性,不听拘管,倒叫贵客费心了。”
方桓在一旁也拱手打哈哈:“这雪天儿太冷,可不能让六殿下在外头奔波!”
听这语气,似乎还不知道怀桢落水的详情。怀枳的心放下一半,说话也愈加款诚:“是啊,昨日我忙于公事,放六弟在外顽闹,结果染了风寒,的确是我的不是。”
钟世琛眸光一深,旋即带上笑意。“昨日我也劝六殿下,多饮美酒,少脱衣裳,怎奈六殿下不听,这不就病了?”
怀枳的牙关一咬,还未想出如何应对,殿宇深处的屏风后头已发出一声娇喊:“钟世琛,谁脱衣裳了!”
继而便是披了一身锦袍的怀桢风风火火地走出来。他已戴好发冠,装束整齐,看去端是个翩翩美少年。大袖飞飘,却显出骄横的怒气,走到哥哥身边,跺脚朝钟世琛大骂:“你不要脸,别来我哥哥跟前现眼!”
到底是要脸的拼不过没脸的,没脸的拼不过耍赖的,钟世琛拿怀桢也没辙,怀枳倒是暗暗高兴地搂了一下怀桢的腰,很快又放开。方桓连忙打圆场道:“六殿下气色不错啊?哈哈,来瞧瞧哥哥们给你寻的好药材。”
怀桢走到那宝箱边,装模作样地翻了翻,道:“什么人参,苦也苦死了。”一边说,一边不客气地将上面一层掀开,便看见底下堆着的几串玛瑙玳瑁链子,还有玉佩簪环之属,当下拧了眉毛。
方桓走过来,悄声道:“这都是哥哥们攒私房钱送你的。昨日二殿下到长秋署要炭,皇后都知晓了,她也心疼你,只是不好自己出面。如今内外都须节俭,但的确不该短了昭阳殿,我代皇后向你赔个不是。”
原来如此,绕一大圈,是帮皇后当说客来了。怀桢故意嗔他:“我亲哥哥在,你们算什么哥哥。”翻了半天,翻见一枚翡翠双鱼佩,边沿刺着很小的一行字,说明是司隶下属工官所制。
他只是多看了两眼,方桓便摸着后脑勺冲钟世琛哈哈一笑:“六殿下眼光还是这样好,一眼就看中我送的,未看中你送的。”
怀枳在旁都听见了,面色平平,先同钟世琛和方桓道谢。实则他心中清楚,方桓论官位,不过是个加官的侍中;论关系,不过是太子妃的弟弟;论年辈,也还不到二十岁。他有什么资格代替皇后来赔不是?钟若冰仍是瞧人不起。
四个人各怀心思,又假模假式地客气一番,说了几句过年的闲话,钟世琛和方桓便要告辞,怀桢自请送他们出宫。
从昭阳殿出来,穿行御花园,绕过太液池,到北宫门,便见到钟、方二府的车马。二人此来是代皇后赠物,怀桢一路相送,殷勤备至,不少宦侍仆婢都见到,很快,宫里便都会知道椒房、昭阳二宫和睦,这让父皇听见也是好事。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没必要跟皇后寻衅。
宫门边僻静,细雪之中,只闻马儿低低的鼻息。方桓先上了车,钟世琛负袖回身,对怀桢低声道:“你昨日去了冯府?”
怀桢面上一惊,“你又知道了。”
“今日二殿下上奏东宫,建议严惩魏之纶。”钟世琛沉吟,“是以我猜,这奏陈或是他同冯公合计出来的。”
怀桢微微一惊,“他上奏……?”他今日一直在我房中,竟然还有工夫写奏陈!而且——而且竟还要帮冯家说话!他忍不住回头怒瞪,却只见晴春翠柳千条,掩映着回往昭阳殿的路。
钟世琛端详着他的表情,“在冯府到底发生了什么,把你闹病了?冯公讳莫如深,外人也无从知晓。”
怀桢道:“你看不出么?”
钟世琛沉吟,“能看出一些……你们若与冯家结姻,百利而无一害,我想傅贵人也会乐意的。”
听见“结姻”二字,怀桢的脸已垮了下来。钟世琛又道:“去年东巡路上,二殿下对冯家女郎,不是殷勤得紧么?”
怀桢道:“你也觉得他殷勤?”
钟世琛笑:“虽然他们说话不多,但想必每一句都说到了点子上。”
怀桢冷道:“那你上车吧。”
钟世琛敏锐地道:“看来你并不想要这个嫂嫂。”
怀桢已忍到极限,险些要大叫,但还是只有压低声音,怒道:“关我什么事!我不想要这个嫂嫂,莫非你能娶走她?”
钟世琛惊笑:“这是什么话?好了好了,我不多嘴了。”伸手扯了一下怀桢耳边垂落的发带,“你这脾气,也就你哥哥受得了。”往车边迈出一步,顿住,若有所思地又道:“你哥哥有问题,你没感觉吗?”
怀桢还在生气:“什么问题,比你还严重?”
钟世琛意味深长地笑笑,“说不好,万一比我还严重呢?”
*
钟家与方家算是世交,在长安的宅第也连在一处,钟世琛与方桓原是相约一同回去的。但行到半路,前头的方家马车却停了下来,方家的苍头过来找钟世琛,点头哈腰道:“抱歉啊钟郎君,方才刘侍中派人来信儿,要我家郎君去替他当值,所以我家郎君还得回一趟宫……”
钟世琛不疑有他,闲闲摆手:“这种事情就不必同我讲了,方兄自便。”
那苍头便去了。很快,方家的马车便掉了个头,拧身奔向暮色下的宫城。
马车再度回到未央宫北宫门停下,方桓验了文牒便奔入宫闱,却并没有去侍中当值的郎署,而是绕道去了东宫。
太子妃方楚正张罗着宫人布置晚宴,见他着急忙慌的模样吓了一跳:“桓弟?出什么事了?”
方桓气喘吁吁地擦了擦汗,又左右张望一番。自从太子用事,东宫的殿阁陈设全都翻新一过,气派十分,只有他的亲姐姐还穿着朴素暗淡的旧衣,他一看便皱了眉头:“你总这样不事妆扮,太子如何喜欢你?”
太子素性风流,姬妾成群,本是广为人知的事。弟弟却这样直斥己非,方楚不由脸上发白,难堪地道:“你专跑一趟,就为教训我的?”
方桓一屁股在席边坐下,将旁边仆从全都屏退,才压低声音道:“太子这几天,不是为那魏之纶的事情烦心吗?我有一计,可以为太子分忧。”
方楚凝神:“你有什么计?”
方桓道:“我听闻——二皇子也上奏东宫,建议严惩魏之纶,言下之意,是要保住冯衷的位子?”
方楚道:“确有此事,太子中午同我说过。”
“这便对了!”方桓拊掌,“二皇子和冯衷勾勾搭搭早有时日,还想在魏之纶这事情上帮冯衷一把,我们便让他偷鸡不成蚀把米!”
“倒是可以将二殿下的奏疏也交呈御览。”方楚思索着,也略感为难,“可我们如何保证,皇上一定会怀疑二殿下?”
“这还不简单,皇上现在最信的那个云翁,不就是太子的人?他随便扮上一扮,可比得多少道德经书!”方桓嘿嘿一笑,“眼下丞相之位空缺,万一让冯衷上去了,我们更讨不了好——何不换个自己人去做?姐姐,这事体你要去同太子合计合计。父亲的司隶校尉坐了多少年,屁股都要长疮啦!你在太子跟前立了功,往后也更好过些,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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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世琛:你哥哥要没有问题,我就把我的gaydar拧掉??
第23章 刺墙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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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
司隶校尉,秩二千石,职责是监察三辅、三河、弘农奸猾,历来需要手腕明断、能力超群的酷吏才能胜任。方尚庭家世公卿,本人却不习经书,最初在廷尉任职,通过举明法廉吏,才步步爬到中二千石。当初太子娶妇,是由钟皇后在世家淑女中挑选,所看中的,一则是方楚贤惠听话,有教养,不多事,二则,司隶校尉虽然职繁事重,但却极富油水,方尚庭在此任上盘桓近五年,已攒下一大笔财富。钟家与方家的联姻,可说是富贵逼人,再无短处。
司隶校尉所辖之狱,在未央宫西北,紧邻廷尉署,和廷尉狱共用一处监牢。下了几日的雪,融化的雪水往地势低处涌流,肮脏地向牢狱中渗透,潮气迫人眼睫。夜已深了,怀桢跳下马车,没有看清,险险踩了一脚的水,前来迎接的狱丞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了他。
休养数日,怀桢的寒症已几乎好全,但怀枳怕他受冻,还是强行给他裹了一身华贵的裘袍,使他脸小身子大,走路颇不方便。不过,他这回是趁哥哥受召入宫的间隙,一个人偷偷溜出来的,并没让哥哥知晓。
他同那狱丞窸窸窣窣说了几句话,手底翻出一块翡翠双鱼佩,教他认上头的字,又索性送给他。狱丞收了东西,便躬身为他开门,又招呼狱卒过来牵马,要将怀桢的马车牵到更僻静的地方去。
天底下的牢狱或许都相去不远。阴冷,肮脏,死寂,几百年的砖墙瓦砾间爬满苔藓,浇透血迹,脚踩上去,像能踩出无数哭泣的头颅。狱丞执着火把引路在前,怀桢漫不经心地跟随,经过一大片空地的刑台之下,也没有什么好奇的样子。
终于,他在角落的一座囚室里见到了魏之纶。
侍御史魏之纶,在怀桢的记忆里,是很快就被方尚庭用刑致死,一件宫闱倾轧之下耿直的牺牲品而已,怀桢过去并不知晓他的模样。但见其人年可二十,正端坐草席上,披头乱发,鹑衣百结,但手中竟还捧着一卷书。一张脸庞方方正正,双目如炬,隔着铁栅,不卑不亢地朝他望来。
怀桢侧身对狱丞说了几句,狱丞便退下了。一时间,空荡荡的囚牢中一片寂静,只有壁火微光,投在少年带笑的脸上。
“魏公子。”他将双手高举过顶,行了个端正的士人礼,然而大袖放下,又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唇红齿白,显得极为真诚,“久仰大名,我叫梁怀桢。”
*
雪后的月色,总是格外凄清。明明已过了上元,外头却还没有转暖的迹象,未央宫温室殿的炭火又加了倍,仆婢们挥汗如雨却不敢多说,因为皇帝似乎总在叫冷。
二皇子怀枳夤夜奉诏入宫,踏入温室殿时,先被熏得眯了眼睛。仔细再瞧,却见父皇端坐大殿上首,而太子怀松则坐在父皇手边较矮位置,他们面前整齐排列着九只青铜大鼎,鼎内燃烧通红的火炭,蒸腾出袅袅热气,宛如昏暗的帘幕隔挡在父子兄弟之间。
怀枳镇静自若,先自跪下,口呼万岁,行三跪九叩的大礼。然后,梁晀才抬了抬下巴,身边侍奉的留芳便端着一份书简碎步走下丹墀,捧给怀枳道:“请二殿下先览此疏。”
怀枳恭敬接过。只消一瞥,他已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无非是魏之纶那道指天骂地的奏表。怀枳合上简册,身子又伏低下去,道:“回禀父皇,此是大逆之言,儿臣不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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