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道理?怀桢懒抬眼皮,“黄太守说呢?”
黄为胜被这话噎了一下,又鬼鬼祟祟、含含糊糊道:“我说……我说该不会……那我的女儿,可受不了这个!男人……可不能……”
怀桢越听越好笑,眼底盈盈的都是清澈的笑影。索性再加一把火,面露难色道:“这个嘛……我只知道他从前也不爱碰女人。”又凑近来,状似神秘地道:“他以前啊,好像是吃过亏的!您知道我四哥吗,就是如今的泗水王?他的王后,就是奉常冯衷的女儿……当年我哥哥啊……”
怀桢嚼人舌根嚼得起了劲,黄为胜边听边睁大了眼睛,眉头也不由得皱起,好像很是苦恼地搓了搓手,又去拿酒杯。怀桢自觉给他满上,言笑晏晏地劝饮,一边眼风又看到哥哥送来的那封信。
——“劳阿桢久候,月下加鞭,恨无双翼。”
短短一行字,墨迹淋漓,或是马上匆匆书写。却还盖了大印,缠上麻绳,一圈圈地封住,不许外人窥见。
今年是长庆十四年。
他们兄弟,已经三年未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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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太守:《男人……可不能……大龄剩男……肯定多少带点问题……》
第33章 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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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筵一场,宾主尽欢,斜月都将西沉了,怀桢才终于向黄为胜告辞,由黄家的家丁引路,立德及张闻先搀扶,七拐八绕地回到了自己的客房。
“长沙王每到城中拜访黄太守,也都是住在这间厢房。”张闻先在门口站定,一边吩咐仆从安置,一边对怀桢道,“窗外正对着花园,梨云梅雪,他说喜欢。”
怀桢将那封书信扔到案上,抬头扫视房中。此地虽比不得长安宫殿,但已足够宽敞奢华,博古架上还燃着袅袅不绝的香,不知是否也出自梁怀枳的趣味。歪着脑袋又笑:“黄家三位千金的闺阁,就在那梨云梅雪的尽处吧?”
张闻先挠了挠头,只好回答:“是,不过长沙王克己守礼,从未逾越花园中门。”
怀桢道:“有这样的房子住,换作是我,我也不去长沙。”
张闻先道:“长沙王初来边塞时,也不大习惯的。很是吃了一些苦头……”上前一步,推心置腹地道:“六殿下——长沙王在此经营三年,如今已是凉州的半个主人,便连羌人、匈奴人,都听说了他的威名呢。”
怀桢道不接话,好像不相信,又好像早就知道了。从立德手中接过醒酒汤,宽和地道:“张将军今晚也累了,早些休息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议。”
“是。”张闻先抱拳为礼,迈步后退,又将门妥帖关上。
怀桢脸上的表情立刻松垮下来。他咕嘟咕嘟地喝完了醒酒汤,将碗随便一抛,径自走到床边,朝着那雕花大床就“扑通”倒了下去。
“哎哎——殿下!殿下脱鞋!殿下更衣!哎呀,殿下也不洗漱——”
立德的声音嘈杂地响在耳边,此起彼伏,一个人叫出了四五个人的热闹,让怀桢恨不得把耳朵都塞起来。鞋履已被立德拽掉了,他往床铺里边翻了个身,外袍也就势褪下,像一只西域的卷饼般摊开来,露出小臂上缠绕的五彩丝带,和雪白里衣中点点醉酒的红晕。
看来这醒酒汤不是醒酒汤,是蒙汗药啊。立德看这情形,也不慌张,动作熟练地先往怀桢嘴里强行塞了一颗净口用的鸡舌香丸,再从水盆绞了毛巾给他沿着脖颈往下擦拭。怀桢微微睁开眼皮看了他一眼,又悠悠地闭上了。
立德顿了一下,从胸腔里长长叹出一口气。
这三年以来,皇帝与太子两党面和心不和,东宫、尚书台固然是狼虎环伺,李劭、杨标却也不好相与,六皇子虽领高位,但身在夹缝之中,左右逢迎,上下周旋,还需护着傅贵人和鸣玉公主,劳心竭虑,每次从各种各样的筵席回到昭阳殿,往往都是这般疲惫不堪的模样。一个稚嫩如幼芽儿、骄横如天鹅的小小少年,只消几次应酬、几次顿挫,也便迅速地长大了。
可是他喝再多的酒,酒量也总不见好,伤身害性,这才是最让人忧心的。
“好热。”怀桢仰躺床上,衣衫半褪,满面红云,眼中的立德都幻出了重影,“不要……”他双脚乱蹬,抗拒立德给他更衣,“我不穿!我睡觉……”
“殿下!殿下您睡您的,奴婢给您换上——殿下您别踢我呀!”立德都要哭了。
“立德。”一个清冽的声音在房中响起。
立德一怔回头,连忙行礼:“请殿下安!”
三年不见的长沙王怀枳正立在门边,似是刚刚下马赶来,额间凝着汗水,手中握着马鞭,窗外的月光拓下他风尘仆仆的衣影。
他扶起立德,又看了一眼床上的弟弟。淡淡地道:“我来吧。”
*
迷迷蒙蒙间,怀桢只觉立德突然变安静了。动作利落地给他换上干净里衣,铺好衾被,再将炉中的沉香埋掉,一室之中,所有躁动的不安分的因子也就都被消灭。
心肺都被酒意烧穿,烧出一个不安的大窟窿,他开了口,声音却只是一阵气流:“……立德?灯呢,立德?”
又片刻,那盏特意从长安带来的羽人灯也摇摇地亮了起来。有了光亮,他才终于安心一些,嘴里咕噜了几下,床边的人俯身去听,便听见他说:“哥哥回来记得叫我。”
怀枳微微一震。在床边呆呆地立了许久,凝望弟弟那仿佛一无所知的脸容,终于举步,转身,离开这间小阁,去外间就寝了。
*
翌日,怀桢扶着宿醉的脑袋洗漱完毕,穿戴整齐,到太守府的前堂上,便见哥哥已经到了,正同黄为胜、张闻先几个言笑晏晏地喝茶。
“六殿下醒了?”黄为胜经过昨晚的酒宴,已很不见外,摸着胡须笑话他,“年轻人,能睡是福。”
怀桢扁了扁嘴,心想要不是你个老狐狸灌我,我何至于此。径在哥哥对面的席上坐了,早膳已摆了满案,再看其他人都没有,想是都吃完了,专在等他一个。又抬头去看哥哥,却发现哥哥的目光也正朝自己望来。
于是他弯了弯嘴角,笑道:“哥哥,好久不见。”
怀枳温和地道:“你宿醉未醒,可以先饮一些牛乳。此地的牛乳是羌人所贡,口味独特,又能解乏。”
说话间,立德已帮怀桢盛了一碗晶莹雪白的牛乳。怀桢见他那副翩翩君子模样,莫名发闷,低头牛饮。
上首的黄为胜郑重其事地开口:“六殿下是皇上特遣的御使,昨日已将圣旨传到。今上圣躬违和,郡国皆须立祠斋祭,此是大事要事,下官绝不敢怠慢。至于兵事,羌人自长庆十一年小股进犯,被长沙王击退,此后安安分分,不敢作乱,都是有赖长沙王在此镇守。六殿下若去边塞循行,也要把我军的英姿带回去说给陛下他老人家圣听,以宽解他的心怀啊。”
“这个黄太守尽可放心。”怀桢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唇边的乳沫,“您与骁骑将军在此苦寒之地,一夫当关,这份功劳,朝廷无日或忘。怀桢此来,只是奉命看一看祠祀的进展,绝不会让您与骁骑将军为难。”
黄为胜连忙拱手:“殿下言重了,殿下亲身到此,蓬荜生辉,岂敢……”
“哎哎,客气话便不多说了。”怀桢笑着摆摆手,又露出两颗可亲的虎牙,“黄太守昨晚不是说,您的二千金,对我哥哥……”
不意猝然提起此事,黄为胜的老脸都有些惊怔,“啊,是,是。”又转向怀枳,“长沙王切莫见怪,我那个二女儿啊,被我惯得任性妄为,偏是对长沙王……对长沙王您……”
怀枳又看了怀桢一眼,举起茶盏,四两拨千斤地道:“国事在前,家事后议不迟。”
“是,是。”黄为胜张口结舌:敢情这两兄弟,也并没有事先通好气儿啊!平白赚了个尴尬。
“还要说国事啊?”怀桢撇了撇嘴,“可我什么都不懂。”
张闻先在旁打哈哈道:“六殿下这说的哪里话,您在长安辅佐皇上、太子,身在枢机已近三年,那经验岂是我等粗人能比?”
“哦,你是说给太子拍马屁的经验?那我可大大地有。”怀桢状似无辜地眨了眨眼,又在众人惊愕之前把话圆了回来,“我圣朝天家,最讲伦常,兄弟之间,守望相助,那也属自然——不像外头那些蛮夷——说起来,我对这些羌人还有些好奇。”他抓着碗,身子微微前倾,“听说他们有‘杀首子’的习俗,对也不对?”
堂上一阵微妙的沉默。继而,是素来直爽又胆大包天的黄为胜,打破了寂静:“六殿下见闻广博。羌胡之俗,尚杀首子,以荡胸正世。”
怀桢恍然大悟般道:“原来如此!‘荡胸正世’,是怀疑妇人不忠,因此第一个儿子都须杀掉?”又迷惑地点了点脑袋,“这可有些奇怪。”
张闻先见机,略感紧张,吩咐堂上仆婢先都退下,门户也关上了。一时之间,偌大的厅堂梁柱之间,只有他们四人,表情各异,气氛凝重。
黄为胜还自不觉:“说奇怪,也不奇怪。羌人残忍暴虐,比这更骇人听闻的事也干得多了。”
怀桢向四下里望了望,最终看定在怀枳身上,“我自河西一路行来,听到一些传闻,也不知是否确切。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晓得什么‘杀首子’这种乱七八糟的事。”
怀枳感受到他目光里有些别的意味,但对他的意图却一无所知,只能道:“黄太守和张将军都是自己人,你听到什么传闻,不妨说来听听,他们或许可以为你解惑。”
怀桢咽了一口唾沫,却还是盯着哥哥,仿佛有些胆怯。
怀枳心中转过几个念头,拿了面前的茶壶走过来,在弟弟身边坐下,给他斟了一碗清茶。“是不是边郡百姓,见父皇卧病,便乱嚼舌根?”
怀桢侧过头,两人一时离得近了,可目光里的距离却远,好像谁也看不懂谁。
“父皇卧病,的确令人焦心。”怀桢道。
“那是不是太子……”怀枳顿了一下,“太子对父皇有所不甘,有心动作……?”
这一字一句,都是大逆之言,张闻先面色不动,黄为胜却已两次抬袖擦汗。
重重叠叠的衣袂底下,怀桢忽然用五指包握住了哥哥的一根手指。
仍像孩提时一般。
但他望向另外二人,神色已全然是个运筹帷幄的青年:“怀桢听闻,边郡的汉羌百姓中间,正流传一个谣言——说是今上当年在中山国,也受胡俗浸染,有意杀了第一个儿子。不知这大逆不道的谣言,究竟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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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我怂我知道
第34章 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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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枳蓦地将那一根手指从怀桢的掌握中抽回,脸色也刹地白了。黄为胜被吓得当即离席,双手叉腰走了两步,又道:“这是什么欺世的谣言?!耸人听闻,无耻之尤!说不得,万一是羌人——不,羌人尚且不敢——万一是匈奴人!有意使诈,离间我朝廷与地方……”
他的脑筋转得倒快,一下子就把责任推脱给外族了。怀桢笑了一笑,身子却坐得更舒展,一手支着下巴,眯着眼睛笑道:“我也就是向黄太守提个醒,黄太守切莫自乱阵脚。”
黄为胜忙道:“这谣言已流到长安了吗?皇上也知道了吗?”
怀桢道:“这我不清楚。但想父皇明察秋毫……其实啊,我大哥他死在十几年前,早已没有什么对证……若果是匈奴人的诈计,为何会传得汉人百姓也都知道?”
他说得语焉不详,却勾得黄为胜手足失措,顿道:“就是匈奴人!我立刻派人彻查!”
张闻先在旁更冷静一些,先与怀枳交换了一个眼神。怀枳深呼吸一口气,先抬起手,拇指揩去怀桢嘴角最后一点乳沫——他已在意那角落很久了。怀桢眼神乱了一瞬,不明所以,又暗暗恼怒,低叫:“哥哥!”
怀枳垂下眼帘,问:“阿桢的意思,祸自内起?”
怀桢侧头瞪他,眸光里似流波。哥哥仍像过去那样摆出一副宠爱他、又拿他没办法的姿态,其实骨子里是把他看作小孩,不想他任性乱了大计。他咬牙一笑,凑过来些,在另二人的瞩目下,与哥哥交头接耳说了句小话:“我的意思,我们可以先下手为强。”
*
这一日,怀桢与黄为胜等人密谈到傍晚,用过了晚膳,才终于伸着懒腰回房间。
立德已将长安那边加急送来的信函都收入一只上锁的箱奁,怀桢一一打开,钟世琛写来的前后已有三封,详细说明了怀桢离京后长安的动向,其中最紧要的一桩,乃是不知何时,京中忽然流行起一种血肉秘祠,祭祀的对象乃是十二岁即夭亡、连个封号都没有、母家也早已败落的大皇子梁怀柄。大将军和太子得知此事,大为光火,严令三辅搜捕了不少行此邪术的百姓,却还有人为梁怀柄伸冤,说他当年死得蹊跷。钟世琛还说,太子日日夜夜疑神疑鬼,总觉得那些百姓都在诅咒他,恨不能全杀了,但天子还在病中,尚无人敢呈禀。太子几次侍奉汤药,皇帝却连他的名字都叫不出来,太子乃愈加焦躁,每回东宫都要鞭笞宫人,连太子妃都受了他好几个巴掌……
怀桢读完这三封信,眉头也不曾多抬一下,又去拆魏之纶的。
魏之纶问他:“三辅拘禁近七百人,太子欲尽杀之,如何是好?”
怀桢执笔蘸墨,在新简上写下:“多行不义,必自毙。”
立德难得安静,在一旁点上那盏光芒柔和的羽人灯。接着又去铺床,锦衾在灯火下掀出几重乱影。立德虽然已升至中黄门,但是遇到六殿下的事,仍总是放心不下,亲力亲为,不愿假手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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