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总觉得,”立德顿了顿,轻悄悄发话,“您离京的时候,太子殿下已不大对劲。他是不是早就知道那秘祠的事?”
怀桢看了他一眼,有条不紊地取出印玺,为回信封缄,“太子长年纵欲,身体欠佳,精神涣散,并不稀奇。”
他说得那么自然,好像能看穿太子的命运,语气让立德都有些发憷。
“但他要是造了杀孽,可回不了头了。”立德还是忧心忡忡叹了口气,“如此杀人灭口,莫非当年大皇子的事,真的与他有关……?”
怀桢将信函上的印泥往火上烤了烤,便抛到一边,轻笑:“我便是要所有人都这么想。”
立德道:“的确,不论是不是与太子有关,皇上都会第一个怀疑太子。”
“太子若不是做贼心虚,又怎会疑神疑鬼?”怀桢淡淡道,“立德,你相不相信这世上,人有精魂,死则成鬼?”
立德抓了抓脑袋,“这奴婢没想过。但那个云翁,过去不是为五皇子招过魂吗?他的弟子来找您时,也说过大皇子死得冤屈,阴魂不散……因此奴婢觉得,鬼神之说,还是有点道理。”
厢房渐渐安静下来,怀桢头枕双臂仰卧榻上,幽暗的火光在他的发丝间跳跃、闪耀。立德越说越发毛,住了嘴,右手握拳拍进左手心,不甘地道:“可是杀人灭口,这又算什么手段?太子可是未来的皇帝,大将军和皇后也不管管……”
怀桢却道:“其实我倒佩服他决断。”
“什么?”立德愕然。
“百姓怎么想,有什么要紧?便是把三辅百姓全杀光了,天下也还有上千万人。”怀桢仰望房栊上寂寂的承尘,漫漫然道,“要紧的唯有父皇怎么想。父皇现在还不知道,所以时机宝贵,太子必须保证没人会往父皇那边捅娄子。”
立德被他这副云淡风轻的口吻所震骇,半晌,才若有所悟地道:“您的意思,只要他杀人杀得够干净,把皇上蒙在鼓里,这个谣言就可以当做不存在?”
“是啊。”
“可是您……您费了那么大力气……”
怀桢又轻飘飘看他一眼,立德便噤声了。
“若是这谣言只在三辅流传,那胜算的确不大。本朝内部的事,归根结底,不还是父皇和太子的家事?所以我还要往里加一把火。”怀桢勾了勾唇,“家事若是外扬到匈奴了,不知父皇还保不保太子?”
立德终于明白了,“怪不得您要亲自来这一趟,奴婢还以为——”他看了看怀桢的脸色,“还以为您就是想哥哥了。”
“嗯?”这回却轮到怀桢诧异了,“你说什么?”
立德还未回答,外间忽然有人敲门。主仆二人对视一眼,怀桢自榻上坐了起来,将信函等物都重新收好,立德才出外应门。
一庭月华如水,门前站着的却是长沙王身边的小宦官久安——三年前长沙王离京,留芳便把自己这个小徒弟派给他了。久安朝立德行了个礼,悄声:“我家殿下想请你家殿下出来……看看月亮。”
什么你家我家……立德失语,向久安身后望去,果见长沙王已经等在不远处的廊下,半面月光洒在他的衣襟。这时怀桢也走出来了,一边给自己系上挡风的长衣,一边朝怀枳笑唤了声:“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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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周也在外面漂泊,头疼,难受TUT
第35章 去何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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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
这一声“哥哥”,还是那么轻松烂漫,好像能将二人中间横亘的三年直接抹平。飒飒夜风中,怀枳沉默看他,他却一点不觉生疏,跳到哥哥身边,笑道:“哥哥要带我去何处?”
怀枳轻道:“你初到此地,风沙苦寒,还习惯么?”
怀桢低头想了想,抬眼,“那哥哥三年前初到此地时,也习惯么?”
怀枳的目光动摇了一下。终于,抬手给怀桢理了理头发,道:“我一个人,没什么习惯不习惯的。”
怀桢道:“那我还是幸运,能有哥哥陪着。”
怀枳“嗯”了一声。两人间的气氛似乎有所缓和,在一段状似安全的距离里。怀枳带怀桢穿过梅园,绕至后方马厩,久安已同黄家的马仆说过,牵出了两匹马。
怀枳将怀桢的那一匹整顿好鞍鞯,扶住辔头,示意怀桢。怀桢看了眼另一匹马,也不说什么,便一踩马镫上了马。
烈烈长风,穿城过巷,虽只九月,风里已凝出冰碴。怀枳在前,领他出了城门,视野陡然开阔,一轮近圆的月盘挂在半空,没有长安的殿宇楼阁的阻碍,光芒敞亮得好似众生平等。怀桢看着哥哥坐在马上挺拔的背影,忽而一笑,马鞭落下,便向前飞驰出去。
“阿桢——”怀枳又惊又疑,连忙一夹马肚子跟上,怀桢似与他较劲一般不断鞭马,出了城外十几里地,便只有荒野戈壁,寒风呼啸,他也不管方向,一意狂奔。怀枳这一日下来,只觉弟弟莫名其妙,阴阳怪气,他既不快又无可奈何,到此刻更是郁积难忍,索性也跟在怀桢后头驰骋起来。
怀桢的身躯向前稍稍伏低,向哥哥回头一笑,笑里仿佛带着挑衅。长风压下他流丽的绸衫,月光下仿佛吹出两泓腰窝,却晃了怀枳的眼睛。
“阿桢!”冷风一激,怀枳的五指握紧了缰绳,额头上流下汗水,像在求他,“阿桢,你要做什么?”
“这要问哥哥了。”怀桢的笑声散在风里,“哥哥半夜叫我,要做什么?”
怀枳咬了咬牙,“白日里人多,我有许多话,还不及同你细说。”
怀桢道:“有什么话,张将军不能听,黄太守也不能听?”他一手脱缰,点了点脑袋,飞驰之中,这个动作让怀枳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哦,是向黄家提亲的话吗?”
“阿桢——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怀枳深呼吸一口气,驾马抢上,一手去抓怀桢的马笼头,“你今日突然谈起大皇子的流言,事先为何不与我商量?”
“哦!那现在你知道了,也不晚啊。”怀桢却将马笼头向侧边一拽,不许他拉到,“小事一桩罢了,换了是哥哥在我位置上,也不会与我商量的。”
怀枳一怔。还未回答,只见怀桢已奔上一座山丘,胯下马儿嘶鸣一声长身立起,险些要将他摔落马背。怀桢却拍抚着马儿的脖颈,脸上还挂着笑:“好了好了,不跑了不跑了。再跑下去,哥哥也要生气。”
说着他便下了马,让马儿跑去一边歇息,自己在山丘上坐下,两腿一荡一荡地向下望。哥哥沉着脸将马鞭往马鞍下一扔,也抬起头望他。
哥哥的表情,显然已经烦躁到极限,也不必再继续激他了。
“哥哥。”怀桢柔声道,“你不是说,要陪我看月亮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自己身上的小包袱里取出了一只小小的红漆曲颈酒瓶,并两只红漆的小酒杯,放在自己膝盖上。又张开手掌挡住风沙,才开始斟酒。
他认真地盯着杯中暗昧的水线,淅沥沥的,激出朦胧酒雾。酒杯变重倾斜,酒水晃了一晃,忽而被身后伸出的手扶稳。
暌违三年的哥哥的气息就此笼罩下来,即使怀桢有所准备,还是颤抖了一下。怀枳没有再靠近他,反而径自将一只酒杯接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又问:“你哪儿来的酒?”
怀桢侧首看他,似乎在端详他的神情。“我说了,你不许骂我。”
怀枳气笑:“我骂过你吗?”
怀桢道:“这是黄太守家里的私酿,我从筵席上偷偷倒的。”
怀枳看了看身边的酒瓶:“你随身带着?”
怀桢道:“是啊。酒杯,也随身带着两只。”
“你何时喜欢上喝酒的?”
“酒这东西,很好啊。”怀桢答非所问,“可以孤独地喝,也可以热闹地喝。”
怀枳压低了眉毛看去,怀桢的模样却坦然。今夜,弟弟的一切,好像都出乎他的意料。但弟弟的笑容毫无芥蒂,又好像这三年他们从未分离过。弟弟素来玩心重,随身带着酒瓶酒杯,也很像过去随身带着蝈蝈笼的样子。
“哥哥。”怀桢轻轻与他碰了下杯,声音放得平缓了,像在劝解他,“其实我早晚要同你说的。父皇的病一年比一年严重,朝中风向不安,我亲自来这里,便是想与你一起,早做准备。”
怀枳的眸光微动,“父皇的病……”
“据说太子私下里找那个云翁给父皇卜卦,说是父皇的寿数……就在今年了。”怀桢神容淡淡,却说出了惊天动地的话。
怀枳皱眉,“这个云翁。”
“这个云翁原本是太子的人,”怀桢眯了眯眼,似在思索,“但他却主动派了弟子来找我,告诉我这件事。或许他的确有些本领,想在变天之前,寻一个托庇也未可知。”
怀枳心念微转,也便明白,“那所谓父皇重病、太子跋扈云云,也都是你张扬出去的了。”
“这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伎俩,不足以动摇储位。”怀桢歪了歪头,又笑,像是想到什么趣事,“大皇子才好用,死了那么多年,不料能让太子慌张到那个地步。”
“所以,你今日是有意要诈黄太守?”怀枳无奈地道,“说什么父皇也知道了流言……”
“我可没有诈他。”怀桢摊开空白的手掌心,“流言是真的,父皇此刻不知,过一阵也总会知道。”
“黄太守吓得不轻。”
怀桢一哂,“我看未必。他说是匈奴人的诡计。”
“现如今,也只能这样说了。”
怀桢朝哥哥凑近一些,又道:“我敬你的酒,你怎么不喝?”
怀枳不想喝。酒不是好物,让人迷醉放荡,诱人做出平日绝不会做的事,他素来不喜。可是弟弟白皙的脸容已在近前,三年,他们从没有这么接近过,他几乎能看见弟弟眼中自己的倒影。
他仓皇闭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怀桢这才满意,屁股朝哥哥又挪了挪,细声细气地解释道:“大将军曾长年征战匈奴,在匈奴人中威望颇高,若太子即位,我朝与匈奴的关系也能更加和洽——在过去,父皇一定有过这样的考量。不过,若是匈奴人也开始散播大皇子的谣言,不知父皇又会如何想大将军,如何想太子?”
山丘下的风将两人的衣袂都吹得鼓起,振振有声,许久之后,怀枳的声音恢复了冷静:“为了此事,你一定筹谋了很久吧?”
怀桢的笑容还挂在脸上,“我在朝中三年,也不是毫无长进的。”
“我知道了。”怀枳道,“我会去同张将军说明,他是母妃最相信的人。”
怀桢道:“那就好。”
怀枳又是沉默。怀桢心知他对自己擅作主张不满,只想发笑,还不得不忍住,伸手去握哥哥的手,曼声:“哥哥,我们当年不是都说好了吗?你在京外掌兵,我在内朝运作,我们兄弟齐心,一定可以……”
怀枳却将手收了回去。又将自己的酒杯也放下,在两人身子中间,似隔出一条楚河汉界。
这是哥哥今日第二次拒绝他的接触了。怀桢的眼睫颤了一下,话锋微转:“母妃和鸣玉,都很想你。她们给你写信,你都收到了吧?”
“嗯,我回信了。”怀枳的声音略有松动,“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啊。”怀桢笑了一下,“我都读过了。哥哥一句话也没有问候到我。”
怀枳径自道:“你也没有给我写信。”
“那是我不好了。”怀桢顺从地应承下来。
怀枳只觉有一股浊气哽在喉头,却无法吐出,更无法咽下。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三年都过得很幼稚,甚至很浪费。
从长安到金城,从繁华到沙漠,迢迢二千里,他守了三年,经营了三年,所有的辛苦和疼痛,他都不想再提了。只是当初那一夜、那一吻的回甘,却往往化作利刃,绞他的心。对母妃、对鸣玉,他尽可以做一个最好的儿子、最好的兄长,可是对阿桢,他又能如何?亲人也做不了,情人更不可能,他仿佛是踩在阴阳两界的分界上,而阿桢还在懵懵懂懂地逼问他。
为什么不写信?为什么不问候?于成年人而言,这根本是不应该提的话。可是阿桢却好像拥有某种特权,可以端着所有柔情,肆意地刺穿他。
“哥哥。”怀桢仿佛叹了一口气,但是太轻了,于大漠的风沙而言,轻得不值一提,“我马上又要走了。你一定要这样待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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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明天又有一整天的事(……)所以提前到晚上来更啦!
第36章 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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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枳猛地回神,“诏书不是说,让你循行边塞……”
“那我也没法真的循行啊,查一查文书而已。”怀桢淡笑了笑,“朝事不能离开太久,诏旨传到,我随意看看,也就该回程了。”
怀枳却没有想到这一点,一时心脏像是跳空了般。他原以为自己还有大把时间陪伴阿桢,沿着他熟悉的长城关卡一路行去,再苦再累,他反正都已先尝,横竖不会让阿桢在吃住上受委屈。——他原本都已安排停当,却没想到,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了。
“可是——”方才还别扭着,此刻猝然慌张,怀枳还想说点什么来转圜,怀桢却忽然从山丘上一跃而起,抬手指向远方,回头朝他笑:“哥哥!你看那边,是不是太阳要出来了?”
怀枳也随着站起,向那边望去。在极远的地平线外,黄沙漫漫的边缘,仿佛的确有一道柔和的金边,正缓慢地浮现。他的喉咙滚动了一下,目光收回,又看向弟弟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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