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桢无表情地笑了一下:“这一回,钟家是真的犯了父皇的忌讳。大皇子之死传得天下皆知,大将军或皇后若还想保太子,就总要拿个结果出来,不然,父皇就会逼他们拿出来。”
“‘结果’。”钟世琛静静地道,“结果也无非是钟家人串通匈奴,造谣今上。难道谁还敢查到天子头上去不成?”
怀桢但笑不言。大概是一切胜利的终焉就在前方,他反而不那么心急,拿起酒杯,矜持地抿了一口。胜券在握的滋味,在他的喉咙里反复回甘,蒸腾出醉醺醺的水雾。
钟世琛看他一眼,身子向后靠了靠,感慨:“你去一趟边塞,果然是布了个好局。——看来长沙王也在帮你了。”
“他?是啊。”怀桢饮了酒总会立刻脸红,欲盖弥彰似的,“黄为胜此番上书,是他从旁斡旋。不久他便会带陆长靖他们回京,有军队在手,心中总是踏实一些。”
“真想亲眼看看你们兄弟相见的场面啊——”
“那有什么好看。”怀桢轻道,“只是同往常一样。”
他眼帘垂落,凝着酒杯,似乎因想起了哥哥,而浮起一些寥寥可爱的心事。
钟世琛眸色微深,突然凑上前来,伸手覆住怀桢放在书案的手背,游蛇般的手指沿着那纤长的筋脉,轻轻探摸进衣袖里——
怀桢蓦地抽回了手,衣袖微颤,冷眼看他。
钟世琛复懒懒地坐回去,好像看穿一切般冷笑:“你明明是懂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怀桢冷淡地道。
“就算三年前不懂,如今也该懂了。”钟世琛的语气带上了嘲讽,“方才见我和小铃儿快活,你也硬了吧?”
怀桢将酒杯重重放下,当即起身,却还趔趄了一下,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钟世琛的笑声如影随形:“不过我也好奇,你是想做我,还是想做小铃儿?”
怀桢道:“你到底帮不帮忙?不帮忙我也有别的法子。”
“为什么说不得?”钟世琛道,“我喜欢男人,常跟男人玩在一起,你明明一直安之若素。你觉得禁忌,只因为你脑子里想的不是寻常的男人——”
怀桢一脚踢翻了书案,案上简册顿时都七零八落朝钟世琛砸下。钟世琛狼狈躲开,发髻都散了,又叫苦:“六殿下!你这样待我,不怕我把你卖给钟家?”
怀桢猛地转头,放狠话道:“你都走到这一步了,还以为钟家会相信你吗?”
这句话却令钟世琛瞬时镇静下来,笑容也一分分散去。
怀桢立刻意识到自己失态,几步绕过书案走过来,顿住,又去收拾四周散落的书简。全都整齐归置到案上,才轻轻地拉了下他的衣袖:“抱歉……我也是说的气话。我知道你在钟家不如意。”
灯光下看去,怀桢小心翼翼的样子还有几分年幼时的天真,神色诚恳,但眸光自下而上偷偷挑起,是在觑他的反应。钟世琛咬了下牙,冷笑:“不要拿你那一套假模假式来对付我,我不是梁怀枳。”
怀桢低下了头:“是,你当然不是他。”
“我也多奉劝你一句。”钟世琛的声音变得遥远,“你以为你可以把二殿下玩弄在股掌之间,但是男人的耐心,向来是没有那么长久的。”
*
怀桢离开了。
钟世琛坐在书阁中央,杯中的酒已经冷透,他抿了一口,觉得寡味,又往门口处霍地扔了过去。
“——啊!”一声低低的惊呼,伴随着慌乱的铃铛响动,钟世琛抬起眼,便见小铃儿披着一身单薄的罗衣,赤着脚,正无措地看过来。
二人视线相对的刹那,小铃儿立刻白着脸跪下了,“公、公子恕罪!小人原本要走,但没有衣裳可穿……他们说、说去瓦肆帮小人取来,让小人稍等片刻……”
钟世琛一怔:“外边很冷?”
小铃儿将冻得通红的双足又往衣袂底下收了收,怯怯地点了点头。
钟世琛叹口气,“过来吧。”
红炉重新燃起,炭火烧得透亮。小铃儿刚沐浴过,身上还散发出柔软的潮气,钟世琛一手揽着他瘦弱的腰身,另一只手还去握了握他的脚,给他揉了揉穴道。
小铃儿吓得连铃铛都不响了。
钟世琛笑起来,“方才叫得那么骚,现在倒装起来了。”
“小人……小人不敢。”
钟世琛转头看他。少年身材柔韧而修长,一双眼眸横波流动,自然媚人,这是自己当初看上他的最要紧的一点。后来给他身上挂了那么多铃铛,也是自己的一些趣味……
他低下头,又将小铃儿脚腕上的铃铛拨弄了一下,惹出转瞬即逝的丁当声。
“你是不是故意留下来的?”他低沉地问。
小铃儿唇色更白了,在被恩客拆穿的羞恼和无望中,那双澈亮的眼眸更为摄人心魄。
钟世琛却并不打算追究他什么,只平平地道:“跟着我,没有好事情的。”
小铃儿咬了咬唇,颤声:“那也比待在欢场之中,日日受人打骂折辱……要好得多。”
“你倒是不遮掩啊。”钟世琛又笑,“寻常不是应当多说说你喜欢我吗?”
小铃儿立刻红了脸,连布满吻痕的脖颈都泛起痒来,“这,这也是有的……”
这倒新鲜。钟世琛温柔地亲了亲他,动作缠绵,手指再度拨了拨那成串的金铃。幽幽的铃声中,他无可无不可地道:“那你便留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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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无语,为什么他对钟世琛撒娇可以那么灵活,对我就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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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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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钟世琛果然将尚书台的文书录副择要送来。怀桢想了想,从自己小臂上褪下一条深红的丝带,放进了送信小厮的手心。
“你同钟郎君说,”怀桢的话音稍顿,“我是真心感谢他。”
立德在旁看着,只觉怀桢的面色忽然十分郑重。待旁人都退下了,立德一边给怀桢研墨,一边才试探地道:“钟郎君,也算是尽心竭力。”
怀桢一一为文书拆封分类,闻言只摇头道:“他与钟家人的确不是一路。”
立德道:“大将军……”
“大将军嘛,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怀桢笑笑。
立德叹口气,“钟郎君一表人才,也不知为何会同自家人闹成如今这样。”
怀桢没有接话——因为他也不知道。
钟世琛身为钟弥之孙,皇后之侄,父母早故,自幼肩负家族重任,笔墨熏陶,才学自不输于人。然而似乎是十四五岁时,竟与家人决裂,之后便日夜混迹勾栏酒肆,醉生梦死。钟家舍不得他,还是为他安置了一个尚书左丞的职位,虽然品秩不高,所掌管的却是朝廷机要,若是钟世琛有心,从尚书左丞一步步往上爬,登台入阁,都非难事。可他却似乎再也不想往上爬了。
一时的静默里,怀桢已将文书理好,端出其中十余份给立德,道:“这些都是朝中大臣为钟家喊冤的奏疏,明日交给尚书台,让他们如常奏禀父皇。”
立德忙接过,道:“那皇上看了,会不会改变想法?”
怀桢扑哧笑一声,眼神亮晶晶的:“怎么可能。父皇看了,只会更厌恶钟家。”
立德咋舌:“还是殿下想得透彻。”
“啊,”怀桢点了点额头,又想到,“圣旨不是还说,要各地藩王都回京面圣?也该让哥哥赶紧启程了。”
立德眼睛一亮:“好呀!”
怀桢便笑:“你高兴个什么劲儿?”
立德“嘿嘿”一声,摸了摸脑袋,“也没别的,奴婢就是觉得,长沙王在的时候,您整个儿都会变个模样。”
怀桢道:“你更喜欢那样的我?”
立德倒还认真思索了一下,“那样的您,好似无忧无虑,想必更开心一些。”
无忧无虑。
怀桢先是好笑,而后转过脸去,看向案上堆积如山的章奏文书。外间将下雪了,吹得书阁似个摇摇欲坠的孤岛,风襟鼓荡,他再度坐下,拔下发间银簪拨了拨烛台上险被吹灭的灯火,又盯着那被灼红的尖端发呆了许久。
有立德在,他很快也就掩饰好了神情,只是忽然又很想喝酒。除了喝酒,他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来排遣这漫漫的时光。
“那便好好迎接他吧。”幽幽的火色在怀桢眼瞳中跃动,“用这一座长安城,来迎接我的哥哥。”
*
次日,仍是一个平平常常的、落雪的清晨。承明殿开,百官集议,尚书台如往常一样,向皇帝转禀群臣奏疏。
不料,皇帝只听了两件便勃然大怒,挥手命那禀报的官员“滚下去”,还连带痛骂暂领尚书台的六皇子怀桢:“不要什么东西都往朕这里送!”
六皇子连忙领百官山呼请罪,长跪不起,从承明殿的丹墀而下,乌泱泱跪到殿外的白玉甬道,只求皇帝息怒,保重龙体为上。飞雪扑在众人的衣发,呼啸的风声令人听不清楚殿内又传出了怎样的骂声。
只见宦官们忙碌地奔来奔去,有的端来水盆巾帕,有的提着衣袂去传召太医,大约是皇帝心情激动之下,又牵动了无止尽的咳嗽,甚至还咳出了几团鲜血。六皇子也在殿内,忙乱地指挥着宫人,一边又担忧、又自责地对父皇道:“早知如此,儿臣便不同您提太子哥哥了。孝悌不能两全,您说儿臣当如何是好?”
他的眼波灵动,声音清脆,像林间的鸟儿一般抓之不住。
梁晀没有看他,重重吐出一口气:“你不必再管,此事朕来料理。”
下朝之后,怀桢便招来留芳,让他将今日朝议的消息再传到东宫去。很快,太子怀松便慌张起来,入夜时分,不知是第几次托内朝侍中向皇帝陈情,请求面圣。皇帝刚刚回到温室殿,用膳用到一半,心情稍平复一些又闻此事,当即怒形于色,命人将那求情的侍中拖出去廷杖。不绝的哀嚎声中,乃径自下令草诏,将大将军过去统率的南军也交给了六皇子怀桢。
“哐啷——!”
梁晀摔碎了钟皇后奉上的膳盘。
瓷片摔落满地,食物飞溅横流,沾上钟皇后素色的裙摆。她不敢动。
外间传来不绝的惨叫,那名侍中恐怕活不过今晚。
梁晀却仿佛没听见,冷冷地对留芳道:“让杨标草诏,大将军今称病,长安城南军暂交六皇子统领。”
留芳应“是”,细声吩咐下去。
皇后几乎将银牙咬碎。六皇子,这个没有任何本事,只会嘤嘤娇啼的六皇子,凭什么拿了尚书台,又来拿南军?但她无论如何不能再多话了,她知道皇帝已不可能听得进去。
自太子软禁东宫,大将军闭门谢客,不过半月,她已消瘦得宛如一张纸片。然而,钟家已只有她还能活动,她不得不在皇帝病榻前无日无夜地侍奉,只求皇帝能多看她一眼,为她的家族网开一面。
这段时日,皇帝虽然卧病,但决断并不犹豫。一道道诏书盖了大印从未央宫发出,将廷尉狱里那些行秘祠造谣的罪人都在初冬押上东市行刑,金城郡乃至西北边塞沿线,也迅速飞马传书,严惩流言,甚至还向匈奴发出了国书,收到了匈奴单于礼貌生疏的回应。——但这些雷厉风行的手段的另一面,皇帝却似乎再也不想原谅钟家。
钟若冰只觉心灰。十四年了!那个梁怀柄,已经死了十四年了。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孩,就算有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也无凭无据,怎么就能让皇帝如此在意?更有一些佞臣,甚至搬出了汉代城阳景王祠的故事,暗指民间对大皇子的怀念,有翻天覆地之虞……这于钟家、于太子而言,都不啻飞来横祸,但他们却偏偏抓不住祸乱的源头。
留芳所带领的宦侍下人们都侍立梁晀身后,袖手旁观,一动不动。钟若冰只能自己低下身子,慢慢去捡拾脏污的碎片,手指被划破了,鲜血同汤汤水水流在一处。她又想到自己的孩子怀松,如今独自在东宫幽闭,也不知会不会挨饿受冻。他一向是热衷寻欢作乐、众星捧月的热闹,做母亲的最清楚,他从堂堂的监国储君突然跌落到朝不保夕的境地……
“你很委屈。”梁晀眯了眼,冷冷地道。这不是一个问句。
钟若冰颤了一下。“妾不敢。”
梁晀冷哼一声,身子向后倚靠榻上,虽然苍老,但威严具足。“朕帮你们钟家收拾烂摊子,你们可还满意么?”
钟若冰道:“妾……妾感念陛下恩德。”
她说的话都颇寡味,似乎招来梁晀不满,一手便将旁边的灯台拂落下去。莲花灯骨碌碌跌至钟若冰面前,灰烬扑了她满脸,她只能将身子跪伏得更低,眸中已蓄满了泪水。
梁晀一手抓着那光秃秃的灯杆,好像用尽力气,五指都要在那青铜长杆上抠出印痕。身子前倾,一双鱼目似的眼珠死死盯住钟若冰,深呼吸一口气,从胸腔里发出沉沉的声音:“若冰!”
“……妾在。”
梁晀道:“你知道朕的怀柄是如何死的吗?”
殿外的风雪刹那飞飘起来,吹得钟若冰浑身凉透。
“是……是在军中染上了恶疮,因背疽溃烂,不幸夭亡……”
梁晀的声音同眸光都暗沉沉,仿佛殿宇外风雪遮蔽的天空:“朕这几日,总是想起他。他若是还活着,今日已二十六岁,早该娶妻生子,为朕股肱了。”
钟若冰几乎要将嘴唇咬破:“请陛下……陛下莫太伤怀。”看似安慰,实如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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