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晀却道:“这么久了,你同钟将军,就没有商量出一个结果吗?”
钟若冰震惊抬眼。而梁晀,他的表情根本不容她窥探。那个因病弱衰老而暴躁焦灼的老人,突然间,又似回光返照一般,变成了那个强悍而残酷的杀人者。
“结果”……陛下想要的,究竟是什么“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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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眼中的六皇子:“只会嘤嘤娇啼”
实际的六皇子:只对哥哥嘤嘤娇啼
第41章 食新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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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
钟若冰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温室殿的。
夜中飞雪,没有月光,辨不清是雪花还是梅花,片片贴在她脸上。
好冷。
就算是锦衣华服,金玉包裹,也还是冷。
初时宫人还扶着她,可当她趔趄了一步,足踝剧痛,一回头,却发现身后已空无一人。
只有雪白的风。
她仿佛又想起最初嫁给梁晀的时光。那时候她志得意满,温存善良,中山王府的所有姬妾都要向她行礼,当她怀娠之时,那傅霜还在坐褥,但也不得不抛下嗷嗷待哺的婴孩来伺候她。那时候就连梁晀都不敢对她说个不字,因为她的父亲手中军队,足以平定天下……
怀松一出生便是世子,一入京便是太子,怀松的地位,从来是不容挑战的。
不容挑战。
——母后不必动气,儿臣是眼看着父皇对梁怀枳行刑。那荆棘做的鞭子上还挂着倒刺,他哭得那个惨哟……往后,看他还敢不敢动儿臣的东西!待儿臣即位,母后您做了皇太后,儿臣要用云母珠箔涂饰长乐宫的宫墙,用珊瑚玛瑙嵌进您的玉座……再为您打一根黄金的鸠杖……
她的孩子,她的松儿,总是那么孝顺。
——那傅霜要如何办?待你即位,傅霜就是皇太妃。
——母后想拿她怎么办?
——本宫啊,本宫想让她去死……若不是她,小五怎么会死?好可怜的小五啊……傅霜不是一向宣称自己最敬爱皇上?不若便让她陪皇上去……
母子俩又都桀桀地笑起来,笑声在脑海中盘旋,盘旋,随着风雪,卷出无数的漩涡,飞向黑暗的夜空,又猝然尖啸着跌落——
——你生了两个儿子,还敢说对朕的心意,没有变过?!
——其实你们当相信,朕给过承诺,就不会轻易毁弃。
——你知道朕的怀柄是如何死的吗?
她怎么不知?那是在中山王梁晀攻打平阳之前的事。因平阳是先帝亲子戍守的重镇,久攻不下,梁晀不得不再向钟弥借兵……很快,守在后方的长子怀柄就开始发病,背上生了碗口大的巨疮,流出恶臭的脓血,没有任何人敢接近他,甚至还在军帐外设了围挡,不许旁人瞧见。不过十二岁的小孩,便独自一个在潮热腥臭的枕褥间拖着最后一口残气,睁着眼睛等死……守在外边的下人传言,怀柄直到最后,嘴上还在叫着,“父王”,“父王”……
啊。
钟若冰突然停下脚步,她看见前方,椒房殿的门口,有一个人在等待。黑夜让那人的一身皂衣更显灰暗,周身似笼着地底的尘雾。
钟若冰认得他,是大将军府的门客。
她拖着迟钝的脚步上前,动了动发白的嘴唇:“是大将军派你来的吗?太好了,我也正想同父亲说一说话……”
来人一双吊梢眼,两撇山羊须,脸色淡淡,看见皇后也不行礼,只从袖中拿出一封较宽的木函,呈给了她。
钟若冰接过木函,“嘶啦”一声轻响,函盖推开,便看见——一只小小的、光明剔透的琉璃瓶。
瓶中注满了银液,稍一晃荡,便粘稠而缓慢地滑动,将琉璃瓶壁染上一重又一重的阴影。
“这、这是……”钟若冰惶然,心脏似停跳了。
那门客欠了欠身,低声:“大将军敬问皇后殿下:殿下可知,前朝有制,子贵母死?”
漫天纷飞的大雪之中,好像有一道白光劈过钟若冰的脑海。
她终于明白过来,可是,却明白得太迟了。
还未开口,两名椒房殿的卫士已上前,刀戈相接,挡住了她回头的路。
她再不能回头了。
*
这一个清晨,怀桢正在昭阳殿前殿作陪,与傅贵人一同招待陆梦襄。
破晓时分,自承明殿传来诏旨,命怀桢暂领南军。即使对运筹多月的怀桢而言,这也可算是从天而降的意外之喜。而陆梦襄自前次从怀桢处收到了父亲的家书,格外感激,这回特以面见傅贵人的名义入宫,傅贵人知晓她的意思,便将怀桢叫了出来,还在一边饶有兴味地看着。
“贵人对家父恩情深重,梦襄始终思想如何报答。”陆梦襄即使入宫,穿着也仍是朴素干练,身子前倾,看似对傅贵人说话,“家父在南军还有几位嫡系,也算我的世叔,如今大将军地位不稳,他们也都惶惶不可终日,来我家中哀叹过好几回……如今既然六殿下领了南军,那他们也便可安心了。”
这可说是送上门来的法宝了。
冬日的风将泠泠的雪与梅花一同吹到殿上。怀桢坐在前殿另一边,望了陆梦襄一眼,谦逊道:“还请陆娘子转告那几位将军,他们都是功勋卓著的大将,又有陆将军这层关系,我自然不会亏待他们。”
陆梦襄客气摆手,又提到自己之前去拜见鸣玉公主,遇上太子妃也在彼处。怀桢面色未变,三人客气一番,傅贵人想留陆梦襄在宫中用午膳,陆梦襄不敢拒绝,却是怀桢站出来道:“天气愈发冷了,午后回去殊不方便。我还是送陆娘子一送吧。”
陆梦襄一怔,有些迷惑,又觉尴尬。于是往殿外走时,两人都没有先开口。
昭阳殿四周遍植梅花,此时尽开放了,粉白深红,各有妍态。怀桢走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道:“八月的金城,也是满城梅花——黄太守命人种的。”
陆梦襄却在他身后停住,“六殿下为何要帮我?”
怀桢回过头。十九岁的青年,清俊而温柔,振振的风从他的袖底拂过,使那眉宇款款,仿佛永远含着生疏的情意。他认真地回答:“陆将军,以及南军,对我们而言都很重要。”
陆梦襄一怔,旋即放松道:“明白,南军那边,尽可以交给我。”
“这我自然相信。”怀桢笑了起来。陆梦襄性情豪爽,自幼熟识南军将领,从她方才的谈话亦知,即使陆长靖不在长安,她单凭一己之力,也能将这些平素狂傲不羁的将军们约束起来一同相聚。
怀桢这一笑,却又立刻变回天真小孩的模样了。陆梦襄挑了挑眉,觉得有趣,也跟着笑:“你方才说‘我们’,是不是指——”
“殿下!——六殿下!”
立德突然气喘吁吁地从宫内跑出来,打断了她的话语,又看了她一眼。怀桢侧身皱眉:“何事?”
“皇后……”立德上气不接下气,脸色惨白地道,“皇后昨夜回了椒房殿,而后便断了消息……”
陆梦襄的眼中顿时刺出恨意:“什么?”
“过了一夜,才有宫人来传报,”立德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极低,却尖细,震破这宫墙之外漫漫的长空,“好像、好像是薨了!”
*
怀桢蓦地往前走了两步,一把抓住了立德的衣领,脸上的肌肉抽动,脸颊似要抬起,嘴角却又下撇,后槽牙咬得死紧,嘴唇却在颤抖——
“真的吗?!”却是陆梦襄喊了出来。她慌张从车上跳下,急问。
“真、真的!”立德咳嗽了几声,怀桢突然松开手放下了他,“似乎是大将军派了个门客给她送了一封信……”
“是大将军。”怀桢突然道,“大将军要保太子,不惜让皇后去死。”
立德骇然住嘴。但见怀桢忽抬手,往脸颊上拍了一下。一个鲜红的巴掌印便留了下来,在风雪中格外清晰。他的目光却愈来愈亮,愈来愈疯狂,嘴角一歪,像是要狂笑出声,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钟若冰,死了!
这就是钟家给出的“结果”,用来应对皇帝的怒火,用来搪塞天下人的滔滔口舌。自损三千,从此再没有钟皇后了!
他真希望……他真希望哥哥能在此处,能与他一同听到这个消息!
立德和陆梦襄俱惊愕地看着他的表情。啊,他们都不懂,他们根本都不懂!他要让哥哥知道,他是对的,他可以做到……他的仇恨,他的痛苦,他的阴谋诡计,他只能袒露给哥哥而已。
钟若冰既死,傅贵人便成内宫之首,掌皇后大印,再没有人能逼她殉葬——即使太子继了位,也不能!
怀桢只觉自己全身都被灌注了力量,大袖飘飘,几乎要被风雪托举起来。他霍地朝未央宫走去,不过两步又回头,对陆梦襄飞快地道:“去南军!按我们先前说的做。”
陆梦襄悚然:“是!”当即回车,对车仆急喊:“走!”
怀桢又问立德:“父皇知道了吗?”
“应该知道了,那门客一见情形,立刻奔去了温室殿……”
“这人倒是很会应变。”怀桢讥刺。
立德挠了挠头,“我听他自报家门,说是叫张邡……”
怀桢的脚步蓦地一停,再次抬起,并无犹豫地朝温室殿奔去。
第42章 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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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桢在温室殿阶下候了片刻,那紧闭的殿门訇然而开。
皇帝周身严严实实地裹了十数重裘袍锦被,只露出一个衰老的脑袋,半躺在遮盖黄罗大伞的肩舆上,由六名侍卫抬着,行出了温室殿。
“起驾——椒房殿——”留芳尖细的嗓音在雪中拖得绵长。
怀桢退到一边,梁晀看见了他,不暇说话,只摆了摆手。他便随着加入了肩舆之后的沉默队列,身边正是那位穿皂黑布衣的门客。
彼还用那双吊梢眼好奇地打量了他一下。
张邡。
椒房殿四周遍植皇后钟爱的海棠,深冬只剩枯枝,大风吹过,冰凌簌簌而落。数名宫人见御驾亲至,便在门口大放悲声,傅贵人早已赶来,正在殿内训斥御医,亦连忙过来行礼:“陛下!”又匆匆擦泪,“陛下您怎么起来了……”
“总该瞧一瞧她的。”梁晀平静地说。
明黄的肩舆迈过高高的门槛直入大殿,到殿后锦榻前才停下。锦榻三面围屏,描画着嫘祖、涂山、简狄、姜嫄,都是上古圣王之妻,母仪天下的垂范。此时此刻,所有这些女人的目光仿佛也都在向下看,她们所围绕着的本朝皇后,却已然气绝,面孔僵硬,双目突出,眼神里还留有最后时分的恐惧。
恐惧。
为什么呢,总是这样怕朕。
梁晀甚至觉得失望。
连最后一刻,都只是怕朕。
“陛下。”太医令跪拜上前,双手颤抖着奉上一只木函,函中摆着一只琉璃瓶,“此瓶曾被皇后攥在手中,瓶中之物,似乎是……水银。”
梁晀瞥了一眼,道:“是水银。”他长年服食仙丹,对水银、朱砂等毒物都很熟悉,甚至连眉头都没有多抬一下。“她吃了?”
“……是。”
他从肩舆上稍微起身,盯住皇后那双死不瞑目的眼。半晌,才终于从重重叠叠锦缎布料的底下伸出枯瘦的手,将那双目阖上。而后身子便不动了,似失力般伏在床头,贴着妻子说话——
“你猜,朕醒来之前,梦见了谁?”他悠悠地道,“朕梦见的,是我们的小五……”
是五皇子,而不是大皇子。
梁晀顿了顿,又笑,笑得干瘪而冷漠。
——所以,你到底在怕什么呢?
侍立在外的傅贵人拢了拢衣襟,怀桢站到了她身边。忽而从大袖底下伸出手,牵住了母亲的衣袖。母亲没有察觉。
“皇后若冰,畏罪生忧,惊怖而薨。”良久,皇帝缓缓开口,一旁的侍臣连忙拿出刀笔,在空简上飞快地记录,一时之间,只听见竹简沙沙翻过的声音——
“皇后平生好妒,于诸皇子母仪有亏,大皇子之案尤令天下悬心,朕不忍闻。但事朕多年,从未失德,夫妇恩深,亦有余哀。兹以皇后礼,葬于朕之初陵。
“贵人傅氏,懿德贤淑,可暂领中宫,一应礼仪簿书,皆以皇后印行事。”
*
诏书一出,天下哗然。
皇帝固然没有废后,但诏文明言钟皇后之过,甚至暗示是钟皇后蓄意害死了大皇子怀柄,滔滔物议,咸归于彼,于钟家而言,不啻断腕。大将军钟弥似乎一夜衰老,由人扶着到皇后灵前拜了一回,四面灵幡招摇,鬼影幢幢,无数宫人宦侍都在惺惺作态地哀哭,反倒是终于被放出来的太子怀松,却站在一旁,一动不动,眼下一圈浓重的黑影,眼神迟滞地扫过众人,好像连他的亲外祖父都认不出来了。
太子纵欲过度,精神不支,如今是人尽皆知的事。东宫刚解了禁闭,太子首先请去的却不是儒学师傅,不是朝廷重臣,而是那个方士云翁。据说那云翁又在东宫招了几次魂,厅堂殿阁皆挂满画咒的白幡,至于招的是谁则不得而知。后来,太子就寝必要点灯,但仍好几次还将太子妃误认成鬼,吓得滚下了床,事后又自觉丢脸,数度招来太子妃痛笞,东宫夜夜能闻见女人的哀声。
已有大臣开始担心,太子如此作派,若果然继位,内宫外朝,如何能安?
国家多事,各宫无主,唯有位在中枢的六皇子仍游刃有余,承担起了皇后丧仪的重任。他揣摩圣意,认为皇后虽然有过,但后位未废,虽然后位未废,但毕竟有过——礼者,贫富轻重皆有称,他如此指示尚书台,显然这有过的皇后终究应比无过的皇后差了一截。又吩咐长秋署、奉常署、大鸿胪等有司皆与尚书台一同参详典仪,特别提到奉常冯衷,乃当世礼学大儒,不可不多加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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