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路藩王陆续赶来,距京不到两百里时,也在六皇子的安排下,各自收到了皇帝谴告天下的诏书。
驿站客房中,陆长靖正陪着怀枳饮茶弈棋。灯花悄落,帘幔不飘,比之长安城的混乱,此处倒寂静得过分。久安在一旁收拾闲杂,思索着随口说道:“皇后自尽,皇上也没有稍加遮掩的意思,诏书里明说大皇子之案,这不是更加惹人猜疑?”
怀枳淡淡一笑,扣下一子:“皇后既然死了,脏水怎么泼都行。”
久安道:“那奉常冯衷,似乎又要得势。他会听六皇子的话吗?”
怀枳漫然道:“听不听话,都无所谓。泗水王也将带着夫人进京了,冯衷的心思难免活动,让他布置丧仪,给他点权力,是正中他下怀,此时此刻,正可拘住他不要轻举妄动。”
久安的脸都要皱成一团:“六皇子是这样想的?”
怀枳的笑容总有些旷远意味:“他一定是这样想的。如今母妃执掌中宫,阿桢领尚书台,而我带来了骁骑营的军队……”又笑着看了陆长靖一眼,“都是多亏了陆司马。”
陆长靖拱手行礼。他无法说话,有时显得木讷,但怀枳清楚,距离钟弥愈近,他的野心也愈烧灼了。就在这时,久安被人招出房外,又拿了一件木函回来,呈给怀枳:“这是六殿下亲印。”
怀枳接过,拆开,木函中央,安安稳稳地,正摆放着一对白玉狮子。
“这、这狮子不是早就被东宫收缴……”久安脱口而出,又意识到陆长靖在座,尴尬住口。
陆长靖的表情也有些微妙,向怀枳打了几个手势:“太子,很慌张?六殿下,夺回来了?”
怀枳笑了。
为了皇后新丧,怀枳所带来的一切贡物箱奁都披挂白布,驿站一片缟素,他本人更是直接穿上了行孝的素衣,不再佩任何饰物,这一笑,便如染出温柔风雪,可亲可念。但这也不过刹那之间,或许只是久安的错觉。
——“皇后没了,太子又如何长保?钟将军虽是一介枭雄,但眼下他没有兵权,只能死守尚书台,一旦尚书台被夺走,他就毫无用武之地。到那时候,哥哥在京外掌兵,我在内朝运作,我们能比太子做得更好,天下人都会看见,都会心悦诚服……”
三年,怀枳总记得三年前,他与阿桢抵足交颈,在漫漫长夜的喃喃细语。
——“你是我哥哥啊。我自然永远都只帮你的。”
一切,都和当初阿桢承诺他的,一模一样。
月光如水,透窗流淌,使那白玉发出淡淡的柔和光芒,一对威武沉静的雄狮正脚踩莲台,昂首挺胸,志得意满地睥睨天下。
第43章 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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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草草落葬,皇帝缠绵病榻,藩王即将入京,风雪始终未停。
“殿下,殿下快上来吧!”太子妃方楚守在池塘边,急喊,“再是活水,也经不住冷啊!”
然而所谓的殿下,东宫太子怀松,却衣冠整齐地泡在大将军府未结冰的池塘里,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岸石下的一尾红鲤鱼,对妻子的声音恍如未闻。他脸色已冻得青紫,衣袂浮在水上,隔着天光水影,仿佛那金龙都折成几折潜进了水底。
“把他架上来。”钟弥在堂上盘腿而坐,朝那边看了一眼,冷冷地只说了一句话。侍卫们得令,当即各个跳下了水,一人架起一边胳膊,谁料太子却蓦然手足并用地挣扎起来:“滚开!你要让孤死么!都给孤滚开!”动作之剧烈,一脚踹在了旁边的方楚身上,方楚只得闷着声音跌了几步。
钟弥不发话,那几名侍卫也不敢怠慢,竟然就这样将太子抬上了岸,又湿漉漉地扔在了堂上的火炉边,那一身华服顿时发出“呲啦呲啦”的声响。
钟弥再不看他,对一旁的云翁道:“真是见了鬼了。”
云翁手执一根干枯的桃木,闻言拿桃木挠了挠后脖颈,道:“太子吉人天相……”
钟弥“哈”了一声。连这素来最怪异的云翁,都学会说场面话了。他于是又转向张邡:“南军情况如何?”
张邡捋着胡须,吊梢眼眯起,“六皇子一得了南军,立刻将您的几员大将都换下去,用了陆长靖的人。”
火光将钟弥虎背熊腰的影子高高投在墙上,他冷冷道:“陆长靖的人,归根结底不还是我的人。”
张邡摇摇头:“如今可不好说喽……”
钟弥不语。
“至于傅贵人,这些时日她一直在皇上身边侍奉……无从下手。”张邡又道,“六皇子似乎还调了数十名南军士兵,乔装作她的护卫,将她保护得如同一只笼中鸟儿。看来六皇子也清楚,后宫有傅贵人在,会是他以后最大的凭仗。”
“丧气话我不想听。”钟弥冷道,“难道没有别的法子了?”
张邡叹了口气。“其实小人的确想过别的法子,但没有奏效,还请钟将军勿怪。”
钟弥道:“说。”
“小人已去找过钟左丞,但没能见到他本人。”
钟弥陷入沉默。台下火声毕剥不绝,因沾过水,烟气弥散,侍婢们正拼了命地拿大扇往外驱赶。太子便在那烟尘中自顾自晃着脑袋,口中念念有词,好像在说他从火里看见了什么东西,但没有人理他。
“恕小人斗胆——钟左丞当年的事,小人都已听闻。”张邡无表情地笑了笑,“将军便是太刚直了。旁的贵族子弟玩花鸟虫鱼,钟左丞玩男妓子,不是一个道理么?”
钟弥道:“我同你是一样的想法。只是他不这样想。”
这两句话,却意外地简短平实,带着莫可名状的叹息与迷惑。是他太刚直了吗?不是的,若钟世琛只想玩一玩,他根本不会在意。
“表哥十几岁时养的那个小倌,孤还记得。”下首的太子却忽然发了话。他身上的潮气已被烤干,眉睫颤巍巍的,身上衣衫开始发皱,“长得很漂亮,可惜后来死了。您不是还帮表哥找来了尸体,给他放在卧房里……死了,但还是很漂亮,哈哈!”
说着,还摸了摸下巴,这回的眼神倒似清醒的。
方楚在下首听见这往年秘辛,只觉难以细思地可怖,但抬头去看众人,他们却没有任何反应。
“这回我去钟左丞的住处,来应门的小倌,生得也很是漂亮,身上还缀着许多小铃铛呢。”张邡干笑道,“或许这就是钟左丞的趣味。”
钟弥怒道:“一族一门的兴亡,倒比不过他那点无聊趣味了!”
张邡缩了缩脖子,精明如他,自不愿承受主公的迁怒。但太子怀松却又发了话:“表哥为什么那么听小六儿的话?真是奇怪。就因为小六儿也长得漂亮?”
这话既暧昧又刻薄,是太子素性的发言。但听者有意,张邡思索道:“六殿下一定许了钟左丞什么好处。”
怀松道:“孤过去最恨长沙王,防他防得死紧,谁知道会被小六儿钻了空子!那么娇娇嫩嫩的小孩儿,这些年难道只靠一张脸,就能周旋得过来?长沙王自幼就宠他宠得过分,如今千里悬隔,难道真的放心?……哼,若不是孤娶了方家的废物……”他的眼刀刮向方楚,方楚没有应接,只是低头。却也并未再如往常那样发抖了。
张邡截断了他越来越离谱的话,对钟弥道:“大将军!长沙王这两日便将入京,我们再不赶紧行动,待他们兄弟合聚,南军与骁骑营同出,恐怕就没有机会……”
钟弥仰头望向这宽阔厅堂的天顶,藻绘龙凤的平棋,是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象征。
他心中明白,最难测的,不是六皇子,不是长沙王,却是未央宫御座上的那个病人。
二十多年前,中山国的王城中,他曾经得到过金口玉言的许诺。两个正值壮年、野心勃勃的男人,以女人、军队与权力相筹谋,立下了荣华富贵、互不相负的赌约,从此梁晀借兵东上,鼎定长安,他亦一步登天,位极人臣。
然而在长安,又是十四年过去了。
至今看来,这个承诺尚未破坏,但是这场赌局已变得难以捉摸。长安城的波诡云谲,比战场上要酷烈百倍千倍,他与梁晀之间,再不可能肝胆相照,他再不可能将整个钟家都悬托在那一个轻飘飘的、帝王的承诺上。
何况,梁晀如今病成这副模样,难道还仍有自信,能掌控自己死后的局面?
钟弥已老了,也已牺牲了很多,他不想再等了。
赌徒不能永不下场。
“云先生。”他目光一错也不错,口中发问,“您看皇上,还有多久?”
如此大逆的话语,却如此安静地说出。
奇的是云翁的面色也丝毫不变:“三日。”
“三日,足够了。”钟弥一字字地道,仿佛并不是在对他们说话,“东宫卫士一万,加上我钟家坞堡亲兵五千,都在城内,死守未央宫,不怕他南军与我相抗。太子不可再回东宫,即刻带太子妃去温室殿侍奉——守着皇上!此刻只有傅霜在皇上身边,如何能信她?待我全部安置妥当,长沙王再来,便成瓮中之鳖,六殿下又有何可惧?”
话到最后,他的神色间,终于又染上了当年纵横疆场的豪迈。
“那两个黄口小儿,鼓唇弄舌而已,何尝懂得用兵?”
*
张邡领命而去,太子车驾回宫,云翁也缓缓地起身,一步一拖沓地走出了大将军府。
夜色已深,星月如晦,空中只有低压的暗云,云中落下无数沾满灰尘的雪片,吹得他衣发鼓鼓作响。
“先生。”无人的街道上,弟子向他拱手,“留公公派人来请您,说是皇上又在说胡话。”
云翁往台阶下积雪的坑跳了下来,踩了一脚的水,声音没有丝毫温度:“将死的人,说点胡话有什么稀奇?”
弟子不敢答话。宫中已有马车来接了,云翁朝那边走了几步,停住,又道:“你去告诉六殿下——
“皇帝的气数,就看明日了。”
*
长庆十四年十一月廿日夜,伸手不见五指的昏黑风雪中,六皇子怀桢于南军歃血,带千名精兵将东宫团团包围,正截住了预备奔往温室殿的太子怀松。
而长沙王怀枳与陆长靖所领的三千骁骑,旌旗收卷,钳马衔枚,天还未亮,便如鬼魅一般,出现在长安城外。
比之大将军钟弥调来戍守北城楼的精兵,恰恰快了一步。
第44章 梦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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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
好大的雾。
未央宫千门万户,他抬起头,望不见殿顶,云雾中间或飞出冷亮的电光,而四面宫墙仿佛生了脚,踩着黏腻的水汽向他压迫过来。他骇然往前狂奔,又突然一脚踏空,掉进那雾的空洞中。
有哀哭传来。
是皇后的丧仪吗?千千万万人的哭声叠在一处,哭得那么悲恸,仿佛能震碎这雾的隔墙。雾中隐隐有巨大的灯柱,无数盏似漂浮在大海,绵延至永夜,他睁大眼睛去望,却被酸风射伤,耳中听到宦官的尖细声音念出冗长的诏旨,重叠的回声在四壁间震荡:
“贵人傅氏,欲立僭号,谗贼交乱,诡辟制度,斥逐仁贤,诛残戚属……”
贵人傅氏……贵人傅氏?
是母亲!
他霍地明白过来,全身冷汗如注,疯了一般大喊,却丝毫声音都发不出,眼前有一扇鎏金的门打开了,哥哥在门里,哥哥正同钟弥、柳学锦、方尚庭他们在一起……佳肴相属,觥筹交错,他们笑着,碰杯着,喁喁地密谈着……
他拉起哥哥便往外走。为什么要同他们喝酒?他们是太子的人,他们刚刚害死了母妃!他愤怒地质问哥哥,哥哥却一脸宽容和无奈:
“阿桢,你乖一些。新帝即位,事务繁多琐碎,我还需帮一帮各位公卿。”
母妃呢?!母妃是不是死了?!
哥哥叹口气:“母妃已奉旨殉葬……阿桢,我没有法子了。”
母妃在哪里?!
“……大约还停在偏殿。”
他深呼吸一口气,甩脱了哥哥的手,又往偏殿奔去。煌煌灯烛照出的却是一片漆黑,在那漆黑中间停着他孱弱而沉默的母亲。鸣玉还在哭,嗓子哭哑了,双眼哭瞎了,只能用那无神的瞳孔望着他的动作。母亲的身躯随着他的目光一点点清晰——脖颈上有好几道红紫的勒痕,在深冬的寒冷中僵硬得凝出血块,嘴角的血迹虽然拭净,但脸色死白,印堂发黑,头发干枯地散乱着,御赐的金步摇沾了血迹搁在她的发间。他知道,母亲是被皇后派人强灌了水银,毙命于父皇的御榻边。
……原来,这就是死人。
这已经不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母亲。她再也不会抱着他,安慰他,对他温柔款款地笑了。她再也不会对他说,我们四个是一家人……
——“我总是怕,怕我……万一死了,你们分崩离析,可怎么办?”
他眼前一黑,陡然间天旋地转,他竟来到了未央宫东宫之外。
殿宇顶天而立,金龙盘舞,太子怀松冕服加身,正背对群臣,立在那九十九级的白玉台阶之上,而他的哥哥,正带领着所有人,一步一步,踩着那台阶上龙凤翻飞的海浪,捧着玉表白圭,向新帝恭恭敬敬地跪伏下去。
他想起来了。
梁怀松即位之前,哥哥执笔陈情,炮制了请罪和劝进的奏表,在这万众瞩目的大典上,公然鞭笞母妃的“罪过”,以迎接这未央宫的新主。
“贵人傅氏,欲立僭号,谗贼交乱,诡辟制度,斥逐仁贤,诛残戚属……当此之时,大统几绝,朝政崩坏,纲纪废弛,危亡之祸,不隧如发……赖蒙陛下圣德,遮扞匡卫,乃国命复延,天下喁喁,引领而叹……”①
“阿桢?”是哥哥在说话,“阿桢,鸣玉不肯吃饭,你去劝一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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