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桢突兀地发出一声冷笑。继而那冷笑愈来愈近,愈来愈近,他几乎是贴着怀枳的眼睛,毫不留情地朝他吐出一口酒气:“想死?偏不让你死。”
怀桢一手抓着怀枳几乎被拧断掉的左手腕,一手往床后寻摸片刻,慢慢扯出来一条锁链。
怀枳瞳孔一缩,顿时剧烈挣扎,怀桢钳着他手腕自上而下地压住他,怀枳便猛一翻身,拼着剧痛发麻的半边身体去绞怀桢的腿。兄弟俩不顾形象地扭打起来,直到热汗淋漓,重衫湿透,相贴的胸膛底里不断发出困兽般粗暴的喘息,四目相对,最终是怀桢别过头去。
“哐”地一声,他将哥哥的手腕扣在了床头上方。
他知道,哥哥尽管伤了一只手,但若是有心要拼一把,自己不见得能全身而退。
他知道哥哥已接近认输了。
锁链如巨蛇在床榻四周响动,碗口粗的镣铐将那只受伤的手高高吊起,像一个绝望的姿势。
怀枳低垂眼帘,听见怀桢冷冷地道:“喜欢吗?你再也走不掉了。”
怀枳无谓地笑了笑。阴差阳错,南辕北辙,其实这又如何不是他的夙愿?
第118章 3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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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桢出去片刻,回来时,手上捧着伤药和纱布。他在围屏中跪坐下来,动作粗鲁地擦了擦怀枳受伤的脖颈,痛得怀枳偏过头去,怀桢便停住看他。昏暗如深水的夜色令怀枳的肌肤更苍白了,凝结的血块也仿佛只是乌幽幽的水潭。
那一枝女贞花下的胸膛沾染着秽乱的精液,还在一起一伏地等待。
怀桢冷笑一声:“一点小伤,装给谁看?”
怀枳沙哑地道:“你不走了?”
怀桢顿了一顿,动作更重了些,缠纱布时几乎要将怀枳勒死。怀枳脸色通红,双目都是血丝,却抿紧唇不作挣扎。
做完了这些,怀桢便将他推去床边,自己沐浴、洗漱、更衣,最后躺在他身边半尺之遥,背对着他闭上眼睛,一句话也没有再多说。
怀枳的手腕被锁在高高的床栏上,身子无法躺下,唯一一床衾被也被怀桢抢去,便只能靠着围屏蜷起膝盖发呆。素色的丝袴套在劲瘦而伤痕累累的腰,衣裳半边穿着半边披着,胸膛上的淫液渐渐干涸,极度火热的欢愉之后便是难熬的寒冷。而唯有弟弟,此刻正与他保持着距离的弟弟,还散发出软软的、让人心生温存的香气。
他以为自己这副模样是没法睡着的,但渐渐也感到困倦。身上像拴了无数铅坠子,拽着他向看不到底的深渊里沉落,但他没有做梦,深渊里只有无尽的黑暗而已。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他是被饿醒的。
食物的香气飘至鼻端,探进喉咙,化作无数双手抓揉他的胃。他迷茫地睁开眼睛,下意识动了下左手,生铁的镣铐立刻疼得他清醒过来。
是怀桢在用膳。
怀桢又换了一身干净的碧色直裾,盘腿坐在堂中,天顶漏下的日光照耀他俊秀的眉眼与光洁的额头。他面前的食案上有一大盅熬得浓稠的肉羹,旁边摆着琳琅满目的配菜,有鹿肉脯、蔬饼,甚至新鲜带露水的梨。
怀桢慢条斯理地吃着,天家的教养尊贵,象牙筷子在食盘上不会发出任何声响,但他每一吞嚼,眉眼弯弯,又可爱得似一只饱足的小狐狸,显见得东西都极好吃。吃了一大半,才懒懒抬了下眼,掠过怀枳,道:“醒了?”
怀枳没有说话。他察觉到自己身上散出并不好闻的气味,有些瑟缩。他不想让怀桢看出自己的狼狈,因此侧过头去,却无法按捺住肚腹中接二连三的响动。
“你睡了一整天。”怀桢眼神微挑,“饿吗?饿就对了。”
怀枳不能明白他在想什么新奇的招数,但领会到了自己是被整治着的,自己没有资格叫苦叫痛。他听见怀桢吃完了饭,又咬了一大口梨——“嗷呜”一下,细嚼慢咽,大约很是香甜,让怀枳自己也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
怀桢不知是否注意到,忽然幽幽地一笑:“前次我命人给你送一只橘子,你吃了吗?”
怀枳一怔,忽觉肚腹都要翻搅起来。
“那是河间太守进贡的橘子。”怀桢眯起眼睛,似在遥想追忆,“也许你早已忘了——我讨厌河间的酸枣,你就让河间太守废去千顷枣园,改种柑橘——橘生淮北,他们这是在骂你,可是你早已听不出来了。”
他早已为了他,是非不分,忠奸不辨。他早已是个昏君了。
怀枳低下头,嘴唇动了动,干裂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怀桢靠近一些,却听见他道:“你为何如此恨我?”
这个问题他一向不敢问,不愿问,此时此刻,却像认输一样,从饿到空虚的五脏六腑里,沿着颤抖的舌尖,滑了出来。
怀桢的眼神深了深,而后他站起,笑笑。没有回答。
*
此后,怀桢饿了他三日。
这三日,怀桢只给他喝水。
渐渐地,水也变成了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要空掉。怀桢在他面前吃了三日的饭,都是太官御制的精美膳食,浓郁的香气像一把剪子划过怀枳的食道,将他所有的肠子都铰在一起,他的脸色发白,嘴唇青紫,连睡觉都再无法睡好。明明已是春暮了,怀桢来时,衣袖里都卷着柳絮,他抬起头,却冷得发抖,柳絮拂过他的面庞,他却连一个拥抱都再得不到了。
第三日的食案上,有怀桢最爱的小羊肉。怀桢夹起来看了看,眼神里飘过几分复杂的颜色,又睇向怀枳。
怀枳已经虚弱得无法再回应他的嘲讽,倚着围屏,脸上惨白一片。
怀桢拿小刀将羊肉切成块,放在一只白瓷碟中,又将那白瓷碟往怀枳的方向推了推。
怀枳仿佛惊异地抬了下眼,但立刻就被羊肉的香气吸引住,眼神直勾勾地盯住了它。
怀桢又在笑。任何人被饿了三天,总不可能再保持体面的,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了。
他的风华高蹈、温文尔雅的哥哥啊,饿起来的样子,和这世上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他将那白瓷碟再推近几分,轻笑:“此处没有旁人,你还要忍么?”
这一回,怀枳蓦地往前扑了一下,左腕上铁链唰地抻直,往手臂上拉出一道血丝。他身子前倾,右手已经够着了碟中的羊肉。
他再也顾不上别的,抓着羊肉就往口里塞。羊肉很咸,塞满口腔后又冒出腥膻味,他被呛得干呕几下都舍不得吐出来,只拼命地往下咽,喉咙发出“嗬嗬”的声音。从脸颊到脖颈都泛出大片病态的红潮,然而只片刻又退去,因为那一块小羊肉都吃完了。
不吃的时候尚不觉得,待食物入了口,才发现饥饿到了极点,怎样都填不饱。他的双眼也渐渐地红透,说不上是羞耻还是苦涩。他知道怀桢还在盯视着他,也许还在心中准备着新一轮的嘲笑。
真是可怜极了,连吃个东西,都吃得这样辛苦。
怀桢原本在笑,渐渐也不笑了。待怀枳吃完那一碟,他便将盛水的金盆也推上前,让怀枳洗手净面。怀枳拖着铁链,洗得很困难,但也洗得很仔细。他的哥哥,总是爱干净。就连怀桢小时候,哥哥还常担心宦官给他洗澡不用心,要自己给怀桢再擦一遍。
怀桢突然拿起那一盆半脏的水往哥哥身上“哗”地泼了下去。
哥哥呆住。他不知自己又在何处惹恼了怀桢,淋成落汤鸡的模样有些滑稽,眼睫在水中颤抖,又像很脆弱。也许怀桢只要再多欺辱他一下,他就会崩溃了。
怀桢冷冷地看着他道:“这就受不了了吗?”
怀枳闭了闭眼,摇头。水珠从他瘦硬的下颌滴落下去,衣衫全湿透了,混合成一种肮脏的性感。怀桢的目光刺得他喉咙作痛,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像被刀子刮过:“你……你既如此恨我,何不直接杀了我。”
“杀你?你以为我没试过吗?”怀桢睁大眼睛,带着几分残忍的诧异,“我试过两次了啊!只是每一次,你只当我是小孩子发疯闹脾气。”
怀枳一震,不敢置信地抬眼。
怀桢幽幽叹口气:“但我如今不想杀你了,也不许你自己去死。我还有许多话要同你说,许多事要同你做……你可不能抛下我啊,哥哥。”
他靠近几分,轻轻抚过哥哥棱角分明的脸庞。他的手总像孩提时一样温软,手心里藏着珍重的汗。然而手指忽一用力,便掐着怀枳的下巴逼他仰起头来。
他要哥哥看清楚此刻自己眼中的东西。
“你如今怨我从不认真对待你的爱,”他顿了一下,“可那是因为,你从不认真对待我的恨。”
*
怀桢终于从常华殿寝殿走了出来。
夜色澄明,庭中似盛着一汪水,失足一跌,就会搅碎那白色的月亮。
立德捧着一些衣裳用物,肩背着锦布包袱,战战兢兢地等在殿门前。怀桢低着头,双足一蹦,跳过那庭中的月色,便险些同立德撞上。
立德还来不及说什么,怀桢扫了一眼,便道:“用不上了,扔掉吧。”
立德手足无措地僵住:“可是殿下,这都是您之前吩咐的……陛下他病了怎么办?”
立德看上去是那么真挚地担忧着。因为无法置喙他们兄弟间的恩怨,便只有做一些边边角角的暗示和体贴。怀桢看他片刻,慢慢地、寡淡地一笑。
他没有再说什么,便举步离去。立德抿了抿唇,壮起胆子走入廊下,将殿门悄悄推开一些,侧身进去。
他不敢多瞧里间的情状,只将手中的东西放在帘帷之外,恰是皇帝能够着的地方。做这些时,皇帝只是低沉地问了一句:“他还会来吗?”
立德垂头:“奴婢不知。”
殿门再度关上。帘影簌簌,灯色幽幽,天顶上的那一方光亮渐盛,意味着白昼即将来临。
但立刻又黑了下来。
怀枳的眼睫颤了颤。
“笃笃笃”的声音骤然响起,伴随着低沉的呼喝与跑动之声。他抬着头,隔着一层又一层的台阶与帘幕,花了许久才看明白,是那二楼的十二扇宝窗与天顶上的琉璃,全都被木板严丝合缝地封上,“笃笃笃”地打上了铜钉。
最后,他听见殿门被浇上金水的声音。
“哗啦——”“哗啦——”似无穷往复的水,却比水流更滞重,它挤压了空气,扭曲了梦境,它从那黄铜殿门的缝隙里流淌、渗透,而后逐渐变冷、变硬,散发出一种恍似灰烬的气味,将殿门彻底地覆盖住——那从此将是一扇再也打不开的、黄金的门。
第119章 安可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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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1
四月上,春风拂槛,绿柳垂烟。便连那一座素已荒废的城西老宅里,也沿着墙根开出丛丛簇簇的花朵,水上的荷叶清圆地裹着蓓蕾,还如青涩未落的舞衣。
怀桢来此之前,已经听立德禀报过鸣玉长公主这段时日的情状。说是疯了,成日在烧香作法,不问世事;但他迈步走入这座荒宅时,却并未察觉什么混乱。
相反,此处的一切都静谧极了,温柔极了。
今日为见妹妹,他特意早早地梳洗更衣,将所有的疲惫烦杂都抛在未央宫里,自己轻车简从、松松快快地过来。他穿了一身玄黑的曲裾长袍,头发一丝不苟地束于冠中,腰间还系了一只白玉制的小狮子,随着他的步伐而在庄严锦绣间荡来荡去。从他那俊秀而平和的面容上,谁也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没有人迎接他,长公主身边的仆从多数已遣散。他对这座荒宅十分熟悉,绕过地锦繁花的游廊,直入内庭,便先看见了那所谓的“法坛”——原来也不过是一座八角小亭,亭檐上挂着铃铛,风一吹便错落有致地响起来。
那传闻中已疯了的鸣玉长公主,却正在亭上抚琴。
她比过去瘦了许多了——过去她脸庞圆润如月,玉雪可爱,双眸笑起来总让人心生温煦。她喜欢穿嫩色的衣衫,藕粉或鹅黄,梳环髻,披帛帔,总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移步生香。她同时又很聪慧,在今上、齐王两兄弟得位之前的多个关键时刻,都有她巧动棋局,计定天下。
但她此刻已瘦成一片纸模样。穿一身白衣,只那双眼睛仍是很清澈的。弹到难处,还会像个小孩子一般微微嘟起嘴唇,自言自语:“不对么?昨晚你教我的……”
庭院空空荡荡,没有人应答她。草木低伏,春天从露水上跳过。鸣玉的眼神黯淡下去,变得空洞,映出一片不见底的幽黑。
她喃喃地道:“你不同我说清楚,我怎明白呢。一首曲子学了半个月了,你还要笑话我。”
说完她却又扑哧一笑:“不过横竖无事,今晚你来时,记得带上你的箫。”
*
怀桢呆呆地站在内庭边的游廊上,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鸣玉在同谁讲话?“昨晚”、“今晚”,又是什么意思?她要同谁相会?
“——殿下如入夜后再来,或许能听见一场琴箫合奏。”身后忽然有声音响起,惊得他向侧旁一退,仔细一瞧,才认出对方是曾经的太子妃方楚,如今只在鸣玉身边做个贴身陪伴的女官了。
方楚荆钗布裙,神色淡淡,好像对鸣玉的情状已毫不惊奇:“殿下不要听信外间那些流言,长公主如今过得很好。”
怀桢又看一眼庭中。鸣玉已经不再说话,反而是侧着头,很认真地在倾听着什么。而他只能听见风中有流浪的莺声,温温柔柔地从白云间掠过。
“是……是魏之纶?”他艰涩地开口。
方楚没有回答。
怀桢咬了咬牙,抬手焦虑地挠了一下后颈,转过身去踱了几步。他不敢再去看鸣玉了,心中仿佛被无数重车碾过:“……是孤害了她。是孤让魏公子杀了那匈奴质子,是孤同魏公子说……”
“这些,长公主都很清楚。她不会怪您。”
“正因为她不会怪孤……”怀桢张了张口,顿住。正因为鸣玉不会怪他,不会怪怀枳——鸣玉一直是那样地善良啊——所以鸣玉才会变成如今这样……“孤总不能眼睁睁看她和亲异域。”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尽管孤后来才知,皇上原定的方案,是让长公主行至塞上做诱饵,并埋伏有十万兵马与匈奴相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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