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初次听到鸟群惊飞,是在离营的第二日傍晚。那时他刚经历过一场十几人的围剿,突出重围后身心极其疲累。正当他蜷在草丛昏昏欲睡,树林深处传来此起彼伏的野鸟喧嚣,他蓦然惊醒,这时才听到多个轻微脚步正向他逼近。
若他当时昏睡过去而非及时察觉逃离,现在不死也非重伤不可。
此后,赵知洵发现,每次野鸟群喧腾吵闹后都会有杀手逼近。他也设想过是会不会是阿提,可他很快否决,小熊猫的速度根本无法赶上他日夜脚程。他也私心暗暗祈祷不是他,此处生死瞬息万变,他不愿也不允阿提为他涉险。
赵知洵只能寄希望于是他哪位好友,潜进杀手里为他通风报信。
73
东南群山连绵,首尾相接,仿若坍塌龙骨层叠起伏,脉脉相通。绵延山群尽头是石壁袒露的天堑,名曰西塞口。
相传三千年前,真龙降世于此,俯卧盘踞,日沉月眠。龙呼风调雨顺,龙吸五谷丰登。岁月更迭,沧海桑田,日日夜夜的呼与吸,使西塞口之外是辽阔的膏腴之地。
万里平原百座城,千里江波稻花香。
只要赵知洵明日能出西塞口,便可潜入临近的西塞城。西塞城因临近关口,偏安一隅,是有名的混乱城邦,里面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杀人与藏人都可无声无息。只要能进入,他便可改头换面,隐藏行迹。
可是,赵知洵用衣袖擦掉唇边溢出的暗红,持剑环视,他的脚下是三四具了无生息的尸体,灰白脸孔上还残留惊惧表情。
他知道,要杀他的人也知道。
黑云翻卷如滚墨,空气阴冷中夹杂充沛水汽。
十几个杀手呈围拢之势,把赵知洵囚禁在圈套内。
赵知洵内力近乎枯竭,身体也控制不住地轻微打颤。服下的万灵散已压制不住毒素,此刻如跗骨之蛆般在他体内横行霸道、蔓延扩散。
脏腑火烧酸噬,筋骨蚁钻虫蛀。
这钻心剜肉的痛楚让他冷汗淋漓,眼前阵阵发黑。他多想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倒下去,沉入无尽黑夜,大梦一场。
这难道不是他一直希冀的吗?
可阿提一直在吵他,一直在耳边喊他,就像那夜小熊猫响如擂鼓的心跳,真吵,一样的吵。他嘴角很浅的一漾,又被汹涌的剧痛折磨地咬紧牙关。
虽然他早知此行生路尽断,仍心怀希望,哪怕渺茫,也或有转圜之地。
可此刻,赵知洵看向手中青锋剑,手腕一翻,剑身污血四处飞溅。他散漫地扫视那群杀手,他们正冷冷地盯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恐怕真的回不去了。
74
骚乱发生的太过突然。
就在刚刚,杀手们身形要动之时,树林灌木丛中突然窜出数十条鬼祟黄鼠狼,密密麻麻,如蝗虫过境。它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进杀手包围圈,接着肆无忌惮开始放屁,屁意汹汹,响大如雷。随后没任何停留,又快速潜入树林另一侧。
黄褐色烟雾瞬间腾空弥漫,奔扑四泄。辛辣臭味遮天蔽日,避无可避,凡接触者无不泪流满面、呕吐不止。
杀手们来不及多想,炸开锅的呛咳、此起彼伏地惨叫。处于外围的纷纷掩鼻落荒而逃,跑不掉的则直接被呛得昏死倒地。
铺天盖地的臭雾近在咫尺,赵知洵却寸步难移,他已是强弩之末,一直强撑一口气不倒。
这时,从黄雾里挣脱跳出一只遮掩口鼻的小熊猫,接着身形一变,阿提把湿棉布捂上赵知洵口鼻。
“不要睁眼。”阿提搂住他的腰,亲昵地蹭蹭他。
赵知洵阖上双眼,一滴很小的泪落下,他的阿提瘦了。赵知洵的头依偎在阿提肩膀上,那块突出的肩胛骨坚硬地支撑着他。
下一章会虐——很快就会过去。
第二十九章 29 !
虐,慎入
75
酝酿许久的暴雨在惊雷轰鸣声里破云而出,阴冷雨水摔打进萧瑟林间,激起絮絮哀鸣。
山洞内,篝火温暖,木架悬锅里的汤水冒出缥缈雾气,有几缕须丝随热水翻腾,焰光溢出的柔和弧形在石壁上影绰闪动。
赵知洵眉头紧锁,虚汗濡湿地侧躺在干草堆里不断低咳,赤黄火光在他纸白脸颊煌煌浮动,右脸膨胀起的黑纹显得更加可怖悚然,犹如耸动百足蜈蚣要钻皮而出。
阿提倒碗煮好的汤水,折起衣袖,小心翼翼绕过黑纹擦拭他脸上的汗渍。赵知洵满是裂纹的嘴唇向上微动,紧接着又是一阵气喘闷咳。
阿提鼻头一酸,忙借抚后背顺气的动作擦掉泪水,强笑道:“洵大哥,你不会有事的。这是用千年人参须煮的汤,可以帮你护住心脉。”
阿提吹吹热腾腾的参汤,扶他起身。连日的风餐露宿与风声鹤唳本就耗神费力,更何况刀伤见骨、毒侵入腑,才不过几日,离别时的强劲有力的腹背上只摸到一把硌人骨头。
阿提又是一阵心酸苦楚,别过头去把眼泪慢慢憋回去,还不断反复告诫自己此时紧要关头,在洵大哥面前绝不能表露出任何悲伤和软弱,以免惹他担忧。
人参汤汁的热流顺喉而下,空荡冷硬的胃壁充盈进滚烫,像进了冬日炉火旺盛的暖房,和缓又强力的气息默默温补受损经脉。
阿提怕他病躯残体,喝太多会虚不受补,参汤饮了少半便移开,又细细擦掉他嘴角溢出的残汁。
千年参汤虽是须根也立竿见影,绵润不息的热流熨帖的四肢百骸舒适松软,也使赵知洵恢复了些许气力。
赵知洵不错眼看向阿提,目光胶着如蜜般粘稠。他日思夜想的阿提变了,原本丰润秀满的脸变得瘦硬、细削。眼睛里的稚气旋忽不见,换成一种细弱却韧性十足、不可动摇的坚定。
赵知洵疼惜地抬手抚摸阿提的脸,阿提把手也贴上去握住。脸与掌心聚拢的热度温暖着赵知洵冰冷干枯的手指。
“你怎么跟上我的?”赵知洵微弱几乎是气音地问。
“骑着它。”阿提打一呼哨,从洞口黑影里走来一头半人多高、身型彪悍强壮的野猪。野猪撩撩蹄子,又趴卧在地。
这是阿提当时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办法,虽然他不能跟洵大哥一起骑马走官道进京,但他可以变成九节狼骑着野猪走山路,而且山路又短又快,还能暗中保护洵大哥。
于是阿提开始给赵知洵讲自己如何拎着牛肉干在山洞找到的这头野猪以及他的配侣,还说野猪也在修妖,灵识微开,不仅收下自己拎去的牛肉干还要再给它一百斤过冬。
野猪适时朝阿提哼唧几声,似是在回应。
赵知洵一边听,紧皱眉间边渐渐舒缓,笑意浮动,体内毒素侵扰脏腑的噬痛都消减几分。
阿提真喜欢赵知洵此刻的笑,像是初春绿粉粉的嫩柳芽,明明亮亮的在心里舒展起来。
阿提又说他如何用一包杏桃肉换了人参爷爷的几根须丝。还有黄鼠狼,黄大仙本来就在人间常年行走,交谈无碍。他只道明来意,黄大仙就举起五根趾头。
“五千两!”阿提也晃晃五根手指。
“多吗?”赵知洵倦怠地笑笑,浓浓的睡意要把他推倒了,可他不舍得这样睡去,他才刚跟阿提见面,还没说几句话,没多亲近亲近。而且杀手尚在附近徘徊,他怎么敢酣然入睡。
阿提脸上的粼粼火光如春光般浮耀,他认真地说: “不多的,洵大哥多少都值得,洵大哥……洵大哥是我的无价珍宝!”
赵知洵苍白面容下现出层活泛的潮红。
阿提俯下身,轻柔地半抱住赵知洵,“等雨停了,我们去找山神大人,他是个好山神,肯定会帮我们的。”
赵知洵眼皮沉重如铅,眼睛在明暗交界处长久争斗着。他视线模糊,想挪动嘴唇再说些什么,却像有阵风似的把话语刮得无影无踪。
阿提把头轻轻埋进赵知洵的颈窝,长久眷恋那处温热跳动的皮肤,“洵大哥,你放心睡吧,我会保护你的,会一直保护你,就像你以前保护我一样。”
赵知洵不知身世之前,还能有所希冀,想着父母尚在,或还有一二兄弟姐妹,他浪荡江湖,漂泊四方,说不定哪一日就能遇上。可当他知道血亲俱丧,只剩他孤灯一盏,火光寥落地悬于苍茫辽阔世间后,他几乎万念俱灰、心无活志。
等他来到边城,茶水摊摊主见他所挂玉佩,问他是不是赵氏遗孤,接着领他去了边城城郊的一处无碑坟冢,这是边城百姓因感念赵瑞安关怀体恤之恩,冒株连之罪,偷葬赵氏夫妇忠骨于青山。
赵知洵跪在父母坟冢前,行迟来二十六年的叩拜礼。也就在这刻,他立誓继承父志,会守边城百姓安居乐业,即使以死相报也在所不惜。
赵知洵想告诉阿提,在父母坟冢的那三天三夜,他的心有了归处,也有了稀薄暖意。他如少小离家的稚子般对父母肆意宣泄讲述那些被欺凌无所依的困苦,那些含泪咽血无眠之夜的苦痛。
他还会告诉阿提,他在父母坟冢前才发现自己即使已长大成人、自立门户,已扬名于江湖,可依旧有个深埋于心的稚子在日夜哭嚎、不得安眠。直到遇到他,那个无所依挂的稚子才渐渐安宁入眠。
可他现在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吃力地睁大眼睛,用旺火凝固住的目光一直盯着他,在朦胧晃动里一遍遍地描摹他的样貌。
“洵大哥,你不用担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你安心睡吧。野猪警戒性很高,一有动静我会立刻叫醒你。你放心睡就好。以后我还会多吃竹叶,多学法术,到时有我在身边,谁也不敢再欺负你。”
阿提的声音远远传来,像条暗河在潺潺汩汩地流,像皓雪跌落山涧落崖扑簌地响。赵知洵感到有柔软的唇压在他的唇上,长久停留。
“洵大哥,睡吧。”
赵知洵嘴唇动动,似是在回应。很快,他在这泠泠如弦音的乐曲里渐渐睡去。
76
赵知洵睡着后,阿提俯身把赵知洵汗湿的鬓发挽到到耳后,又在唇畔一亲。接着转身走到洞穴口嘱托野猪要好生戒备,他要出去一下。
阿提在山上曾跟山神大人学过点医术,赵知洵身上有多种毒药。他虽然无法解,但可以先找到几种药草暂时缓解。这几种药草他在山洞附近见过,要趁他睡着赶紧采回来。
一出山洞,滔天落雨把小熊猫兜头浇湿,背毛湿水后结成麦秸样的绺,水湿淋淋的糊在眼前,脚下是淌成河的污浊雨水,枯枝烂叶、杂草石块林林总总掺杂其中。
小熊猫艰难攀上湿滑山坡,几次打滑摔倒磕到细碎利石上,脚掌缝里有细细的血丝流出,又很快被雨水冲淡。小熊猫用手掌擦擦水湿的眼睛,眼神坚定,低头在一片被暴雨打压后都匍匐在地的杂草丛中仔细寻找那几株草药。
小熊猫找到两株草药后,惊然听到山洞那边传来野猪的尖锐嚎叫,即使接天连地的雨幕击打树叶与大地发出噼啪轰鸣。小熊猫也敏锐捕捉到了黑熊的低沉咆哮。
黑熊彪悍凶猛,双目赤红,体型巨大耸立如山,黑色皮毛在雨中如银针般尖锐。它示威怒吼,张开血盆大口,喷出一股腥味恶臭,显露出猩红舌头、锋利獠牙,褐黄涎水混着瓢泼雨水一起滴滴流下。
阿提把草药用小石块压在巨石上,心惊胆寒地握紧手中的尖石,这是雨水冲刷后露出的一块薄刃,也是他能找到的唯一能刺进黑熊眼珠的武器。
黑熊猛地转过身,用舌头舔舔森森寒齿,似是已经在咀嚼他身体的美味血肉,接着发出一阵狂吼,在这狂吼声里阿提胆怯地往后退了两步。面对天敌的靠近,动物逃生的天性在激烈地催促他快点逃跑。
不能逃跑,不能逃跑!洵大哥还在山洞里!
阿提呼吸急促,心脏发疯般的狂跳像要炸裂一样,血液却因寒冷凝结,身体僵直、止不住地发抖。
不能逃跑,要保护洵大哥,一定要保护他!动起来,快动起来!
黑熊四足着地,凶恶如鬼的脸呲出垂涎蠢动的锐齿,朝阿提快速倾轧而来。黑熊速度太快,阿提根本来不及躲避。
突然,野猪从侧方猛地一窜,外呲撩牙一张,几乎贯穿了黑熊腕臂。
黑熊凶狠怒吼,停顿住脚,一把抓住野猪的颈骨从臂膀上向外扯下,扬起往湿地掼摔,野猪无力反抗,全身像柳条般摆动,身下泛起血水。
阿提趁黑熊这片刻地分神,来不及多加思考,保护赵知洵的信念燃尽怯懦,气血上涌,仿佛有无尽力量和勇气赋予在他身上。阿提一把抓住黑熊背毛,只呼吸间窜上它的肩背,高举薄刃便要刺下。
却不料黑熊已有所察,立刻往后仰着倒地,想用全身重量把他压死。阿提反应迅速,瞬间变成小熊猫,敏捷地跳到黑熊前肩。与地面剧烈的撞击使黑熊有短暂的眩晕,阿提在前侧波及较小,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时机,把薄刃精准用力地插进黑熊眼球。
钻心剧痛使黑熊勃然大怒,发狂发癫的乱咬,它猛地张大嘴,一口含住阿提来不及收回的胳膊,随着清脆断裂声,阿提臂膀被硬生生咬断。
77
执念成了一缕精魂,轻飘飘地潜藏回身体。这是璀璨流星划过天际的淡薄尾痕,万千光华义无反顾地回旋于此。
赵知洵迟缓地睁开眼,低头看向他的阿提,他的小熊猫正蜷曲侧躺在他的怀里,嘴里含着两株湿淋淋的草药,凌杂脏污毛发上血迹斑斑,鼓胀的小胸膛轻轻起伏。
一阵猛烈到难以抵制的极致痛楚贯穿他全身,他不由地剧烈呛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小熊猫只剩小半截的手臂悬在空中,断面的森然白骨黏着伶仃几块皮肉碎片,还在淌出淋淋鲜血。
不!赵知洵青筋暴起、目呲欲裂,他竭力抬起青紫肿胀的右手,想去压住那可怖狰狞的断面。它仿佛一个阴觑鬼口,正恶毒残忍、无休止地吸吮鲜血。
手掌徒劳地覆在血淋淋的断面,温暖血流从指缝间汩汩流出。
无济于事,他救不了阿提。
撕心裂肺的痛楚让赵知洵的呼吸越发急促凌乱,眼睛阵阵模糊。他绝望地闭上双眼,为什么会这样,阿提那么纯真善良,他什么也没做错过。
明明说过要护阿提一生,为什么却把他搅进这盘死局,要让他经受这样的惨忍。若是没有自己,阿提现在应该在山野无忧无虑地漫游,是自己害死了他。
都是自己,是自己自私自利,把他强行困在身边。
“过往的神明,求求你们救救他。”赵知洵不住地祈求,“求求你们,阿提无错,他不应该受这样的痛苦。罪该万死的我才对!求求你们,想要我的什么都可以拿走,只要能救救他——”
赵知洵口角有黑红血沫溢出,他的手掌抚上小熊猫紧阖的双眼,想要擦去溅上的污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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