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股穿透力极强的温暖从后背把他抱住。熟悉的清甜香味,柔软皮肤的触摸,都在极力安抚这具焦躁不安的身体。
“洵大哥。”阿提轻轻喊道。
赵知洵转身紧紧回抱住,眼睛湿润,低头用嘴唇不断碰触阿提的侧脸,让他怎么舍得、怎么甘心就这样离开阿提仓促赴死,他明明刚找回自己的真心,刚获得世间珍宝。
“洵大哥。”阿提又轻轻呼唤他。
赵知洵压住悲痛情绪,泪珠转瞬即逝,他松开阿提,强笑道:“算出来了吗?”
阿提笑眯眯地把手指往后一藏,道:“跟天上星星一样多。”
赵知洵指指侍官端上的赏金托盘: “星星来了。”
阿提满眼放光,迫不及待看向托盘,怎么就一张纸!哪有小山高的金子!
“金子太重,这是永和钱铺的银票,十万两,与千金等同。”赵知洵道。
阿提还想着在金子堆里跳舞的画面,执拗道:“我能搬动。”
赵知洵把银票对折叠好,笑道:“那要藏哪?不怕又被松鼠踢出来了?”
阿提如今想起也乐得咯咯直笑,他接过银票塞进衣兜,心满意足、爱不释手地不断抚摸。
第二十五章 25 因果你不要太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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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提战战兢兢地躲在赵知洵身侧,冒着滚滚热气的开锅水在地上汩汩流淌。他们刚经过,垫在热水锅一角的砖块突然塌陷,烫猪皮的热水朝阿提迎头泼来。
赵知洵出手迅疾,一把抱住他,脚跟向外一旋。沸腾热水尽数倾于地面,霎时滋啦作响。军伙房的兵卒闻声跑出,都被这幕惊得愣在当场。
若是正中这锅热水,不死也得脱层皮或半残。
阿提缓过神后,沮丧、麻木地掰着手指头数,还剩五次。
从阿提踏出徐恒营帐的那刻起,他就开始不断倒霉,最轻的是平地摔,崴脚。接着是非他身上不落的鸟屎和必经之路刚拉的狗屎。
刚开始,他以为是巧合。直到路过挂满十八般武器的铁架毫无预兆地倾倒,刀枪剑戟啪啪往他身上扎时,阿提再也绷不住地确认他遭天谴了!
思来想去,也只有他昨夜使用的“问卜”是最近的唯一变数。他又即刻想到,当初与洵大哥夜间遇刺,他对暗箭也使用过一次“问卜”,等他一回军营很快就挨了战马的双腿连环踢。
难道使用家传绝学还要遭天谴?可他以前卖货,为了看买主能不能拥有此货,也一直使用“问卜”啊。山神大人告诉他若是出现“否”字,是绝不能卖的。这也就是为何洵大哥要买白烛,他一直不卖的原因。
他以前为何没事,现在反倒要承受天谴了。阿提冥思苦想后只有一个原因,他下山是为山神大人卖货,一概因果都由山神所受。
但是现在……
天谴简直丧心病狂、令人发指!阿提死命抱紧赵知洵,脑袋直往他怀里钻,好想变回九节狼让洵大哥抱着走。
赵知洵也是无可奈何,起初他还以为是二皇子要暗杀阿提,直到这一路走来,才知天道报应恐怖如斯。因缘际会,万物仿若黏连在一根细如蛛丝的虚无线上,风轻轻一吹,弦丝震颤,一环扣一环,祸福难料。
又是一连串匪夷所思的意外后,军营里已经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全都乱成一锅粥。什么帐篷着火了、瞭望塔塌了、老鼠成灾了……
罪魁祸首熊阿提终于灰头土脸、臭气熏天的逃出军营,仰躺在一处偏僻荒无人烟的草地上大口喘息。
就刚才,拉粪车的马突然莫名狂躁,甩开马夫,朝着阿提势不可挡,径直飞奔而来。赵知洵早有防备,抱住阿提轻巧往旁边闪去,却不想被块大石头绊住,闪过了飞驰的马,却没闪过木桶经剧烈颠簸后破裂而扬扬洒洒往外飞的粪尿。
“还有几次?”连赵知洵都有些经受不住了。
“一次。”阿提颤巍巍地举起手。
赵知洵松口气,刚想宽慰几句,天上突然轰隆隆地响起巨雷。
躺在地上的阿提目瞪口呆,一朵乌云轻飘飘地飞到了他头顶,乌云里紫电连闪,光波流转。
赵知洵抬起头。晴空蔚蓝,光芒普照,只孤零零的一朵乌云,正对阿提耀武扬威的打雷噼闪。
眼看暴雨即将倾盆而下,阿提慌忙坐起把衣兜里的银票掏出塞给赵知洵。赵知洵脱去外衫希冀可帮他挡挡雨,却被阿提笑容可掬转身躲开。
乌云如墨染,浓黑炽烈。只一刹那,浩浩荡荡的如注雨水接踵而至。
阿提脱掉衣服,在雨水里狂奔,乌云随他而动,形影不离。
“洵大哥,不用担心我,正好给草地喝喝水。”阿提全身湿透,雨水小溪似的在他身上流淌,毛糙糙的头发乖顺贴紧头皮,简直狼狈不堪。他浑不在意,反倒乐不可支,嬉笑着在雨水里跑来跑去,仿若雨水如宝,一朝拥有,灌浇于野,颇有“达则兼济天下”之范。
等雷雨渐歇,阿提变回小熊猫,摇着尾巴,奔到赵知洵身旁,卯足力气抖水,蝴蝶耳朵上下翻飞,毛发打结黏住,犹如根根冲天小辫。赵知洵开怀大笑,心底蜜罐里淌出甘甜汁液,他抬胳膊脱下里衣,把小熊猫拢住,耐心擦拭水珠。
乖巧懂事的小熊猫努力站直身,胳膊蜷放在热烘烘的小胸膛前,腹部鼓鼓的,耳朵忽地颤颤,赵知洵忍不住又咬了一口蝴蝶酥。
此时已是正午,日头正盛,小熊猫毛发干得很快。
赵知洵歪身侧躺在草地上,头枕胳膊。小熊猫贴在赵知洵腹部,半拱身,露出块小肚皮,歪头舔舐湿漉前爪。
赵知洵手指拨弄小熊猫的蝴蝶耳几下,又摸上圆滚滚的脑袋,绒毛茂盛,滑腻柔顺。小脑袋往他手心里蹭一蹭,接着整个扑到赵知洵怀里,又翻个身,前掌抱住赵知洵的手,收起尖爪,用掌心的肉垫不停揉搓。
赵知洵再也控制不住,把小熊猫搂抱住,轻轻压在胸膛,脸埋进清香绵软的发毛里,低声说:“阿提,让我抱一会。”
小熊猫软软地靠住他,双臂也用力张开,抱紧赵知洵。
片刻后,赵知洵仍舍不得放开,他竭力抵抗绒毛的诱惑,催促自己时间已不多,在离开去京之前,他必须找到师妹赵经瑜把信使交给她,还有密信等都要一一说清。
“今晚在营帐内等我回来。”
这是赵知洵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赵知洵一离开,仿佛草地的生机和阳光也被带走了,瞬间冷清下来,小熊猫在草地上孤单地茫然四顾,赵知洵离开的太快,他都没能抓住他。
明亮炎热的阳光照拂着蜷缩起的身体,这突如其来或是藏匿已久的不安瞬间掠夺住他的呼吸和心跳,使他浑身冰冷、不停抖动。
他已明确感到要失去什么了,而他什么也做不了。这种无能为力产生的挫败使他无助地捂住胸口传来的阵阵疼痛,并试图抵抗绝望情绪的蔓延。
他肯定能为洵大哥做点什么,洵大哥一定不会有事。
小熊猫逐渐低声啜泣,他开始憎恨自己身为妖怪,却又弱小又愚笨,不仅保护不了洵大哥还会成为拖累,憎恨自己是只只会吃竹叶的小熊猫,不能有苍鹰一样的巨翅钩爪,和猛虎一样的獠牙利爪。
他不断苛责埋怨自己的无能,哭得泣不成声,撕心裂肺。
这时,一只彩蝶飞到他的手背,鳞粉斑斓,姿态优雅。小熊猫感知到,泪眼婆娑地看向蝴蝶,蝴蝶缓慢地扇动翅膀。他不自觉地用另一只手掌扑它,蝴蝶受惊蹁跹飞起,往远方而去。有更多的蝴蝶从草丛里飞出,它们被雨水淋湿的翅膀被阳光晒干。
小熊猫跳起来,弓起背,一会扑向这只,一会奔向那只,每次快捉到时都会见到更漂亮的,又转向另一只,来来往往,全都扑了个空。
没过一会,小熊猫就玩累了。他懒洋洋地仰躺在草丛里,刚才的阴郁一扫而空。
小熊猫四肢平摊在地,望向湛蓝遥远的天空,他的眼神渐渐变得坚定沉稳,并气势如虹地想自己可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小妖怪!就像当初他刚下山在包子铺前想的那样,若洵大哥在自己身旁,自己一定能护住他。
第二十六章 26 讲价小熊上场
67
赵经瑜姗姗来迟。
夕阳垂垂,暮光霞彩,小镇漫漫花香里浸入秋的冷意,百花繁盛转衰,处处残瓣凋零。
赵知洵在酒桌前浅酌慢饮完两壶酒,她才骑马而来。
赵经瑜勒住骏马,拍拍马颈,施施然走来。她一坐定先招呼小二来坛酒,再捡起几颗花生米扔进嘴里,说:“师兄最近好气魄,有人广发江湖追杀令要买你这颗人头。”
“什么时候的事?”赵知洵手腕斜端酒杯问道。
“大约是晌午,我来时收到门中飞鸽传书,岳师兄与几个师弟都问你需不需要帮忙?”
“他们是嫌山上苦闷,想下山来玩罢了。”赵知洵笑道,心里却暗骂徐恒管教不严,军内到处漏风。
“岳师兄也是?”赵经瑜笑吟吟,“他自知你与我相见过,接连来信问你近况。”
“你可告知他,我已心有所属。”赵知洵末了又说,“不日便成婚。”
赵经瑜一时有些愣神,师兄确实与以前不同。两年前她游历泰山曾与他不期而遇,那时他身旁好友如云,潇洒自在、坦荡无惧。她立在旁,见他豪饮三千,开怀大笑,却又觉他有种于尘世无所依傍,生亦何欢的厌烦之感。几日前相见已有所不同,而今日更甚。仿若现今的执着情念与对将来的期许化成涓涓细流,默默注进了他的骨血,又把他拖回了人世间,变得真切活泛。
“原来师兄是来找我要礼金来了。”赵经瑜打趣道。
“不全是。”赵知洵收敛笑容,随后把蛮塔信使与勾结密信都说了出来。
赵经瑜越听越诧异,近日他叔父因儿子被擒,不见音信,纵她极力劝说,也渐渐偏向主战。如今能救回简直是雪中送炭。等听到密信内容,赵经瑜更加难以置信,暂放下勾结不表,只这封密信泄露,蛮塔不知,依密信之约进攻,岂不是羊入虎口,全军覆没?
“师兄为何要告知我这些?”赵经瑜不信会有平白无故的恩赐。
“我既不想庆国将士有所伤亡,也不希望蛮塔士卒为上位者的蝇营狗苟断送性命。”
“养尊处优者居于庙堂,只见千里江山巍峨壮阔,却不见山河之下埋的冷冷尸骨。”赵知洵拍开小二送上来的酒坛坛封,给赵经瑜倒一杯,“这是其一,其二便是师妹你呀。”
赵经瑜不解地望向赵知洵。
赵知洵饮口酒,悠悠开口: “师妹不仅心怀黎民苍生,胸藏治国安邦的锦绣经略,还武艺超群,颇有江湖名望,何不趁此良机登顶一望呢?”
“师兄是不是太高看我了。”赵经瑜不免心神一震。
“到底是我高看了你,还是你低看了自己呢?”赵知洵认真、且含有期待地回问。
赵经瑜默不作声,她从未想过能够碰触王座,她身为女子,早已注定要安分守己,要嫁与他人为妻相夫教子。可师兄的一番话,却似拨云见日,仿若她第一次见还有如此升于天空的太阳。
赵知洵又道:“不过还请师妹在那日仍要佯攻,印证信件所言,助我了结另一件大事。”
“师兄放心。”赵经瑜说,“我也略知师兄之事,此次进京恐怕凶多吉少。有些江湖人士惧门派声威不敢接此追杀令,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还请师兄多加思虑。”
赵知洵又何曾不知,去京路上,他不怕江湖豪杰明面上的争斗,只怕鼠辈宵小背后的阴狠招数。还怕阿提……
“多谢师妹提醒。”赵知洵坦然笑笑,举杯遥遥一敬。
赵经瑜知其多言无用,举杯道:“我回去定备足礼金,待师兄大婚之日,可要上门讨一杯喜酒吃吃。”
酒水一饮而尽,赵经瑜翻身上马,却没急着离去,她牵马回转,担忧地望向赵知洵,欲言又止。
赵知洵说:“师妹,前路难行,你也要多加谨慎小心。”
赵经瑜眼内掠过层薄泪,轻轻喊了声师兄,这才抱拳辞别而去。
天色渐晚,小二挑起灯笼,不一会儿,飞虫萦绕,扑扑簌簌。
赵知洵独坐酒桌,惆怅满怀,瞧到灿灿烛火,不由长叹口气。摸出酒囊让小二装满,结账离开。
68
赵知洵回到军营已月上柳梢,他在军帐外徘徊许久,酝酿好情绪方掀帐进去。
阿提却不在。
问了临近几个光膀子斗牌、聊天的兵卒,都齐说没见过,没回来。
赵知洵出了营帐,在门口落寞地站了会儿,摸着怀里的鼓囊纸袋极力思索阿提能去哪里。
突然,一种可怕的念头俘获住他,如遭雷击的震痛使他慌张地向中午的草地发力狂奔。
刺客就在附近,他却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他怎么能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
在这漫长几息间,赵知洵似乎已看到阿提灰蒙僵硬的脸庞依偎进草丛里,蜷起的身体隐忍、痛苦地缩成一团。这种绝望灰败的画面不断噬咬着赵知洵残存无几的冷静,他把内力悉数运于腿部,几近透支。
月辉星灿,草地半空旋飞起数不清的萤火虫。
赵知洵收住脚步,他的呼吸都放缓了,手脚颤抖,他惊慌地四处寻找,又想转身逃离,他怕真的发现阿提静默地躺在草丛某处,他怕所思所想全都成真。
没有,赵知洵搜寻完整个草地,没有发现任何打斗痕迹和血迹。他脱力地依靠在块石头旁,密密汗水湿透衣衫,眼睛仍在焦急地四处环顾,阿提去哪里了?
会不会刺客把他劫掠走了?赵知洵心乱如麻,一个又一个假设不断浮出又破灭。阿提回到山上去了吗?阿提生他气离开了吗?阿提……
“洵大哥!”
赵知洵惊觉站起,这一瞬,难以自抑的水雾润湿眼眶,他几步飞奔过去,紧紧抱住气喘吁吁跑来的阿提。
“你去哪里了?”赵知洵想吼他,质问他,为什么不回军营等他,可问出来的语气却满是委屈。
“我去镇上……”阿提话还未说完,赵知洵却突然面色凝重,对他比了个噤声手势。
赵知洵回身站在阿提身前,厉声喝道:“藏头露尾的鼠辈,还不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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