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忠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拂袖愤怒离去,武生紧随其后,劝解的说:“父亲,既然幽王不想与我们合作了,我们何不除之而后快?”
武忠闻言,停下步子,抬起手就劈了武生一耳光,“混帐东西!杀了幽王对我们有什么好处?杀了他,我们也不好过!”
武忠何等聪明的一个人,他知道,现在不能动幽王,他们还是互惠互利的关系。倘若对幽王动了手,他的地位,岌岌可危。
武生忍着脸颊的滚烫,敛了敛眸,低着头说:“父亲说的极是,是我目光短浅了。”
“哼!”
武忠疾步上了马车,放下车帘,武生抬头,咬了咬牙。
多少年了,他才醒悟过来,活在这样的阴影之下,甚至连反抗都不懂。他究竟是被怎样洗脑了?那一个个巴掌,一根根打断在身上的木头,真的是宠爱吗?何以见得呢?他甚至连妹妹都不如。妹妹还知道反抗,他还要犹豫不定。
武生想,他现在做的这件事就是最正确的事。
父子二人回到侯府,天已经黑下来了,刚穿过月洞门,就见武春急急忙忙的跑了来,他说着:“父亲,妹妹来了。”
武忠一听,那张脸黑下来,尖锐的问:“她怎么出的宫?跟谁一块来的?身后有没有尾巴?”
武春回答:“跟沙棠来的,身后没有尾巴。妹妹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讲,事关江山社稷。我正要去找您呢,您就回来了。”
武忠听到“江山社稷”四个字,那是眸子都亮了,催道:“去见你妹妹。”
武春忙点头应声,听话的很,是半个字都不敢违抗武忠。
武忠快步走着,脚下像踩着风,推门来至厅中,看到武英柔后没有半分关怀,一张口就是严厉质问:“你出宫的事有几人知道?是不是与你有奸情的东厂提督容许你出宫的?阉人如今是染指朝廷,权倾朝野!你还敢同那阉人在一块,你就不怕皇帝怪罪吗?”
“我有孕了。”
武英柔眼眸淡淡,没有感情。
“你说什么?”武忠以为自己听错了,往武英柔跟前走了走。
武英柔看了看地面,甚至不想去看武忠,说道:“我有孕了,皇帝晋了我的位分,现在是皇贵妃。如今皇后被软禁,后宫之事皆由我做主。对于这个孩子的到来,皇帝很高兴。”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武忠笑起来,拱了拱手,“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啊!上天眷顾我武家,娘娘这一胎一定是个龙嗣。”
武英柔早已习惯了武忠的变幻莫测,前一瞬还笑着的人,转脸就能甩一巴掌过来。
她不得宠的时候,武忠可从来没有给过她好脸色。得宠时,那笑容比什么时候都还要灿烂。甚至愿意叫她娘娘,将自己当做卑微的臣子。
“但愿是皇子,这样,女儿就能更好的帮到父亲了。”武英柔摸了摸肚子,笑意深深的望着武忠。
武生看在眼里,看的清楚,那笑有多么的冷。
武春笑道:“这是妹妹的福气,是我们武家的福气啊!皇上还未立太子,日后这太子之位肯定是外甥的!”
武生冷了一眼呆头呆脑的武春,简直是愚蠢至极。
武忠高兴的在椅子上坐下,端起茶杯,“好好好,好啊。幽王还敢胡乱编排皇上驾崩的消息,现在造谣不攻自破了。”
武英柔红了脸,气道:“还有这种事?他怎么敢的!”
武忠看住武英柔,仿佛要把武英柔看透,他看到她脸上没有一丝慌乱,反倒是生气,这心才宽了宽。
拍了拍膝盖,武忠心情极好,不忘嘱咐起来,“女儿,你要好好的伺候皇帝,你要知道,他是能给你带来荣华富贵的人。等你诞下龙嗣后,皇帝只会更宠爱你,呵护你。为父啊,也替你高兴。”
武英柔“嗯”了声,眸色变了变,替赵邝打抱不平道:“幽王如此诅咒皇帝,简直是罪该万死!”
看着武英柔,武忠的眼珠子转了转,“罪该万死倒不至于,施以小小惩戒倒是可以。”
“我明白怎么做父亲,你放心便是。”
“这才像我武忠的女儿嘛!”
武忠忽然又愿意宠爱这个女儿了,他执起武英柔的手拍了拍,满脸慈爱的说:“你只需要安心养胎,剩下的事情有为父,还有你两个哥哥处理。”
武英柔低下眸子,乖巧听话。
武忠甚是满意。
武春说:“你放心妹妹,有大哥二哥为你保驾护航,你这个孩子,一定会平安诞生的!”
武生什么话都没说。
他抿抿结痂的唇,立在原地,只觉悲哀。
是妹妹的悲哀,是他的悲哀,更是武家的悲哀。
可是有这样的一位父亲又能如何呢?
“娘娘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在家中用些膳吧。还望娘娘不要觉得寒舍简陋。”武忠说的低声下气,可眼中却无半分低声下气的意思。
武英柔笑了笑,皮笑肉不笑,“怎么会。这是我自小生长的地方,狗都不嫌家贫,女儿又怎么敢呢?”
武忠很受用武英柔这样的态度,他端起茶,掀开茶盖说:“我就知道我的女儿是个聪明的孩子。”
武英柔只是点头、微笑。
她不宜走动,她也不想走动,只是去了母亲在世时的房间。她依稀还能看到,母亲坐在镜前为自己梳妆的模样,那时候的母亲,还那样年轻,那双眼睛是那样星亮。可斯人已逝,不过是自己幻想的一场梦境。一场绚丽的梦。
唯有那花几上的放着的一盆迎春花,年年春天都会开花,那粉色的黄娇嫩极了,那样的生机勃勃。
沙棠看着此情此景,泪终是落了。
她是夫人带进侯府的,若不是侯府将她从牙婆手中买下,估计,她早成了哪里的孤魂野鬼。连阴曹地府都不会收的孤魂野鬼。
“娘娘……”
沙棠握紧了武英柔的手,她低着头,泪吧嗒吧嗒的落。
武英柔在镜前坐下,拉着沙棠的手,没有松开,她笑起来,镜中的人也跟着笑了。
她拉下脸,镜中人也拉下了脸。
母亲在的时候,她是快乐的,现在回到这里,她只觉浑身刺骨。那么的冰冷。
不知在杌子上坐了多久,门被推开,“吱呀”一声轻响。武生出现在厅中,他在镜子里走来,她看着镜中模糊的身影,兄长似乎是清瘦了好些。秋狝的时候,他还没有这般瘦。武英柔的眸色微变。
“妹妹。”
武忠唤着,右手轻放在武英柔的肩上,他皱着眉,心疼的说:“是我这个做大哥的没用,才让你在宫里头受尽委屈。”
武英柔侧头去看肩上那只手掌,手背上的伤疤触目惊心,看着可怖,她一点也不觉得,反而伸手握住,感受着那抹温度,她摇头,说:“兄长不必这样说。在皇权统治下,你我,都是无力反抗的。”
“这一次,我一定要杀出一条血路来。这是我的机会,也事关整个武家。武家有谋逆之心,不管是谁继位,都会先杀鸡儆猴料理了武家。我们死了就死了,无妨。可受牵连的那些族人呢?我们的妻儿呢?趁我还活着,我绝不会这样的事情发生。请妹妹转告桑大人,武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兄长请放心,武家的结局不会是那样。”
“新帝,是一位仁君。”
第43章 山陵崩(四)
桑葚现在整日都待在乾清宫,既然是做戏,就要做足,赵祯时不时也会来乾清宫,与桑葚下两盘棋。
范照玉则是以赵邝的名义下旨,朝堂正在潜移默化的变幻着,能够立于朝堂上的士大夫,都是有利于燕王登基的。
夜深下来,乾清宫只留了两盏灯,桑葚看着棋盘,摇摇头说:“事情是瞒不住的,纸是包不住火的。”
范照玉落了一子,“所以我们就要借刀杀人。”
“诸位都不是傻子,应该猜到了不对劲。皇帝这么久不上朝,肯定事出有因。幽王如此着急,恐怕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他是听到了风声,也告诉了武忠,皇帝已死的消息。”
武英柔搭着沙棠的胳膊走进来,那张脸也渐渐清晰起来。
范照玉起身来,行了一礼,“微臣见过皇贵妃,您吉祥。”
武英柔微微颔首:“范掌印不必多礼,请坐。”
范照玉也做了个请的手势,武英柔在椅子上落座,抬眸看向桑葚,眼底是藏不住的爱意。
桑葚取了软枕,垫在了娘娘身后,这个习惯,一如既往。从她在永寿宫当差的时候就有了,也一直记着娘娘腰不大好,不能久坐。靠着东西会舒服些。
“娘娘,喝茶。”桑葚将一杯热茶放在高几上,在武英柔身侧站着,寸步不离。
范照玉看了看这两个人,无奈笑了笑。
武英柔轻轻点头,看了看桑葚的眼珠子,那样澈澄。
“娘娘可是带了什么消息来?”范照玉将手中的棋子搁回了棋盒,有一下没一下的捻动着翡翠珠子,他的手是那样骨节分明,那样雪白。
武英柔抿了口热茶,眸色冷淡,“幽王,留不得了。武忠也留不得了。幽王可以是以谋逆的罪名处置。武忠藏的很好,想要证据,就是我的两个哥哥。可是我是武家的人,自然不希望他们都为武忠去陪葬。”
武家,只有武忠是祸害。
祸害一死,武家就能回归安宁。
听着武英柔说的这些话,范照玉笑了笑,他的笑那样嘲讽,毫不掩饰,“可是,他是你的父亲,你这么做,是在亲手杀了他。”
“你这么做,太可笑了。”
范照玉对武英柔说不上恨,也谈不上恨,可是她是武家的人,他素来就对武家的人感到厌恶。谁都不例外。
他说话带刺,其实扎的最深的人还是他。
武英柔冷笑,强忍着眼底的酸意,悲哀到不能自已,她甚至不敢去看范照玉的眼睛,“他残忍杀害了你们全族的人,难道不应该死么?就算是将他千刀万剐,也还不回郑家那么多条无辜的性命。”
范照玉的眼皮跳了跳,握紧了拳头,他冷冷的看着武英柔,“你知道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仇恨快要从胸膛漫出来了,他咬的后槽牙作响。嘴里似乎有血的味道在蔓延,他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血。
“不久前才知。我作为她的女儿,无法替他所做的一切向你道歉。但是,我想替我自己,为你道歉。有这样的一位父亲,是我的耻辱。我的母亲连头七都没过,他就去看了养在外头的女子。他这个人向来谨慎,从不流连烟花之地,却每月要换一位新人。”
“他也从不让她们生下孩子,因为他觉得孩子都是来跟他争权利的。实在可笑。有一回,一个满身是血的年轻女子来府上求我,求我送她走,走的越远越好,别让武忠找到他。我照做了,却换来武忠的一顿鞭打。后来我才知道,那女子生下了他的孩子。”
武英柔低头去看燃烧的炭火,那火焰烧的厉害,烧掉了她对武忠唯一的父女之情,也烧掉了她在宫中这些年来的傲慢,也将她烧了个干干净净。
范照玉沉沉叹出口气来,那一幕幕,一句句,一张张哀痛的面孔,还有那被血染透了的台阶,那滚烫的血,就顺着台阶流下来,像血雨。红的刺目,红的刺心。
他喉结动着,声音沙哑,“当初,武忠在济南办差,那时候正是花灯节。他在桥上看到了我母亲,他接近我母亲,我母亲知道他的用意,不愿与他过多纠缠。可武忠觉得自己被羞辱了,竟带人深夜闯进了我的家中,我母亲誓死不从,被他杀死。我父亲、我的姐姐哥哥,还有全府的人,都被他丧心病狂的杀害!”
“若不是乳母将我抱着逃离,或许,今天的我,也成了一把灰,一个枉死的孤魂野鬼。”
范照玉闭上眼睛,落下眼泪,他的唇微微颤抖着。在她们面前,卸下了那张假面。他是如此悲剧,如此悲惨。
当感受到帕子上的温度时,范照玉缓缓睁开了眼,他的睫毛被泪水打湿,一双眸子水盈盈的,是那么的脆弱。
桑葚捏着帕子,擦去他的眼泪,“您还记得么?当初,就是在这,您救了我一命。您救我的这一命,我从来没有忘记。”
如果不是范照玉,或许,她可能又会死一次了。
尽管她是被当作利用的棋子,可他还是救了她一命。
范照玉接过帕子,擦掉眼泪,他的眼眶通红,说了话,“是啊。”他复又笑起来,“我终于可以为我的家人报仇了。我等这一天,太久太久了。”
曾经与武忠一起闯进他家中的人,都成了他刀下的尸体。只剩下武忠,只剩下他。
武英柔情绪不稳,抓紧了自己的胳膊。
听范照玉亲口提起这些事,她浑身都是冰冷的,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范照玉很快恢复如常,在宫里头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该有什么样的情绪,他比谁都清楚。珠子缠回手腕,他的双眸是那样冰冷,说出来的话更冷,“既然幽王想这么快赴死,那我便成全他。”
桑葚没有说话,她知道范照玉有打算。
武英柔轻声叹息,泪水模糊了眼睛。
又到夜晚,如此孤寂。
后宫众人都以为赵邝还活着,就是嫔妃们纳闷,怎么还不翻她们的牌子。都等了好些日子了,可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淑妃是望天望地,望宫门,迟迟都没等到赵邝的龙辇停下,也没见来传旨的太监,她心烦意乱。
“你说,这皇帝在做什么呢?都快半个月没进后宫了。本宫这肚子一点事都没有,只能干着急。”
宫女说:“可能皇上身子不佳,所以不常来后宫了。”
“皇后还软禁在坤宁吗?”
宫女点头,“是的娘娘。皇上的旨意,不容皇后娘娘踏出坤宁宫半步,谁也不许去瞧。否则,一视同仁。”
淑妃本想去问问皇后的,可一听宫女这么说,便歇了这样的心思。她眼珠子一转,又想了别的法子来,同宫女说:“既然皇上不来后宫,那本宫就去乾清宫找皇上。反正皇上这些日子也没来后宫了,本宫去了,皇上肯定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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