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送督主。”
桑葚低着头,等了一会抬起头,人早没了影。
豫嫔瞧着时候不早了,便道:“天色不早了,你也去歇着吧。”
“奴才伺候娘娘就寝。”桑葚疾步上前,站在豫嫔身侧,抬起圆溜溜的眼睛,眼神亮晶晶的。
豫嫔瞧了一眼,倒也应了,“罢。”
豫嫔今年才十七,进宫时将将十三。小小的身躯,要承载着另外一个更小的身躯,身子该有多么重。小可怜不是无缘来到这个世上,是遭歹毒之人毒害,死于胎腹之中。豫嫔自个儿也是个孩子,却要遭受这般大的打击。若是换了她,真不知道能否扛的下来。
如今桑葚才算明白,为何会在豫嫔的笑容中尝到苦涩。
母爱泛滥的桑葚伺候着豫嫔歇下,减去烛芯,点燃一柱安神香,在寝殿外的小凳子上坐下,张着粉唇打起盹来。
当值一天一晚,没有歇过,她实在太困。
在一声声春雨中,桑葚睡着了,乌纱帽也歪了几分。
雨势持久,淅淅沥沥,将黄色琉璃瓦洗刷的新新的。
永寿宫栽种的海棠枝叶繁茂,花苞一个接一个的团着,随时等待绽放。雨滴斜过来,染了新色。
六福从耳房走出,捋直了袍子,走下台阶,小跑着往正殿去。
一路过去,雨点打湿裤脚,鞋面上也落了几滴,提起袍子走上台阶,六福问宫女贵妃可否在殿中,宫女点头回答娘娘在殿中。
六福面上一喜,着急忙慌的进了殿中,一股潮气涌入。六福忙行了个礼,“奴才叩见贵妃娘娘,娘娘您万福金安。”
他跪在地上,面庞白皙,将奴才的角色扮演到低入尘埃。
“起来罢。”
“是,娘娘。”
六福起身,站的笔直,看着斜靠榻上之人。
贵妃生的妩媚,一双桃花勾魂摄魄,眼尾处略弯,会让人总以为她是笑着的。窈窕的身段更是后宫之中无人能及的。后宫虽多的是花季年龄的女子,她更年长些,有二十五了。成熟女性的魅力是小小稚女比不了的。贵妃最为厉害的便是骑射功夫一流,出身将门世家的女儿,自然不会逊色其他男子。
“今早还得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您该动身了。”六福抬眸,偷看了一眼,眼神落得恰好,就在贵妃那团傲然胸脯上。是太监没错,到底还是男人,没了那玩意,萌发的诱惑力总是勾引人的。
贵妃淡淡“哦”了声,缓缓起身,六福忙伸出胳膊,贵妃自然而然搭了上去。
步辇从永寿宫起,六福在侧执伞,腰背挺直,变着法的逗贵妃开心。
贵妃拿手绢掩嘴,懒懒打着哈欠,今个儿没什么兴趣听。她恨透了雨天,路面潮湿,不小心就会溅一身泥点,下雨更是看着谁都直打恶心。
六福深觉贵妃兴致不高,抿抿唇,止了话。
行到交泰殿前,贵妃看到一抹翠绿身影,那抹翠绿,不正是后宫里最小的那位么。她勾了勾唇,有点兴趣,微微提手,步辇听话的停了下来。
六福皱眉,在伞下去观察贵妃眼神,随又朝贵妃的眼神看去。
坤宁宫在交泰殿后面,住在这一边的妃嫔们,都要经过交泰殿,才能去到皇后的寝宫。
桑葚追了一路,知道豫嫔没乘坐步辇,伞只带了一把,怕凉着豫嫔,又担心宫女们受寒,多拿了两柄伞。
大喘一口气,桑葚唤着:“娘娘带着伞。”
豫嫔回身去瞧,看着小小的人,心又生怜,捏着帕子捂住酸涩鼻尖,柔声叮咛,“你下值了,早点歇着去罢。瞧你眼下的乌青,都快赶上锅底了。”
桑葚笑容明艳,在雨幕下明朗几分,行了一礼说:“劳娘娘挂心,奴才这就去歇息。”
豫嫔点头笑,陪伴在豫嫔身侧的宫女们也捂嘴笑。
这小太监,真招人喜欢!
等豫嫔走远了,桑葚才撑伞往回走。
贵妃的步辇离近了些,抬着步辇的奴才只敢往前头看,不敢看向四处,怕冒犯了哪位主子娘娘。
“那个奴才,是谁?”贵妃在步辇上倚着,微微抬了抬下巴。
六福明知故问:“娘娘说的是哪个奴才?”
贵妃懒懒用玉指指了指,“那个。”
六福撑伞的胳膊抬高了些,好让贵妃看的清楚,回答说:“是桑葚。预嫔娘娘要过去当差的。之前得言秉笔青睐,指派到万岁爷跟前做事。”
贵妃低眸,欣赏着十指丹蔻,吐出二字来,“漂亮。”
六福低下头去,心里是说不上的滋味。
不知是吃谁的味。
六福已然知晓贵妃何意,盯着那柄染了梅花颜色的油纸伞,喊道:“站住。”
桑葚听着了,刚要应,又听锐利一声:“贵妃娘娘叫你站住,没听着么?”
六福嗓音高了些,生怕桑葚抢去贵妃的宠爱。
再去看伞下人,六福的胸膛被重重一锤,被彻底击溃。
见着六福,就知道那步辇上高高在上之人是谁,桑葚低下头去,跪下来恭敬行礼,“叩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抬起头来。”
桑葚一愣,贵妃连声音都这般柔媚,像勾人魂魄的妖精般。难怪万岁爷宠爱有加。她在养心殿当差时,只是远远瞧过,究竟怎么个声音,她真没听清楚过。
她照做,微微抬头。
像是被海妖的吟唱,所蛊惑般。那么的心甘情愿。
贵妃没叫人起来,仔仔细细的端详着桑葚每一处五官,连头发丝、耳朵、肌肤,都要看个明明白白。她素来挑剔,宫里见不着男人,规矩森严,还有范照玉那关。自然不能偷偷叫家中塞几个面首进宫,便只能拿这些没了根的玩意来玩玩,也只是图个乐子。但这么漂亮的“男子”,她真是头一回见。
桑葚跪在溅起的雨水中,双膝逐渐感受一股寒凉,桑葚打了个颤,面色霎时间就白了。
“行了,起罢。”贵妃笑容玩味,眼神像盯着猎物,不过,这猎物看起来只是一只软毛兔子,野不到哪里去。
听着撵上之人的每句话,六福捏紧伞把,妒火滋生。
他决不允许贵妃娘娘多看桑葚这个贱奴一眼!
第6章 小太监升职记(六)
步辇停至坤宁宫门前,抬着步辇的太监缓而慢的手肘收力,请贵妃娘娘下了步辇。
将伞递给身侧宫女,六福跪趴在地上,低下头看凝成的水洼,背上一轻又一重,是贵妃下来了。
太监们在外头候着,贵妃领着宫女进去给皇后请安。
皇后素来温婉,品德贤淑。又是一国之母,后宫诸人都对这位皇后尊敬不已,更得民心。是皇帝还是王爷时,第一位嫁入潜邸的,正儿八经的正妻。先帝长辞,赵邝登位,先帝丧仪完毕后,赵邝第一位封的便是皇后娘娘。
潜邸之情,年少陪伴,一路走来赵邝自是记着的。如今虽不常留宿于坤宁宫,两人的情分,却比这后宫之中任何一位女子都要深。
各宫嫔妃请过安以后,小坐了一会,有提前回自己宫里头的。
豫嫔不爱与人打交道,又讨厌见着贵妃,便提前跪安了。
贵妃瞥了一眼,也出了坤宁宫。
雨势丝毫未减,跟着豫嫔的宫女撑起伞,叮嘱着:“娘娘仔细脚下。”
豫嫔颔首,往长春宫的方向去。
她走的急,后头的步辇跟的急,抬着步辇的太监那是谨慎又小心,生怕脚下一滑,摔着了贵妃的千金之躯。
步辇终于追撵上来,贵妃轻喘一口气,几分不悦,“多时候不见,你倒是长脾气了。”
豫嫔止住步子,转过去福了福身,“见过贵妃娘娘。”
贵妃开门见山,“有个叫桑葚的奴才,本宫瞧着机灵。明日叫他来永寿宫当差。本宫不会亏待他。”
“一个奴才都要跟我争抢么?”
嫔实在觉得可笑。
宠爱争、孩子争,如今连奴才都要争了!她好歹是皇帝的嫔妃,不是什么阿猫阿狗。
“瞧着像瓷娃娃似的,拿过来玩玩而已。莫非,是你对一个奴才动了心?”一朵沾染了雨珠的小花瓣落在贵妃眼眸,她吹了口气,不知是从哪处飘过来的。
六福抬头去看,是墙缝里的地黄花,被雨水冲打下来的。
豫嫔冷哼一声,语气嘲讽,“妾身知道自己什么身份,既是万岁爷的女人,就该事事念着万岁爷来。你搞清楚,我是万岁爷的女人,怎会对一个奴才动心。
倒是贵妃娘娘。”她拿眼神打量,从头到脚,都觉得恶心,“枕边的奴才还缺么?”
六福浑身紧绷,不敢插什么话。
这事若传到了万岁爷的耳根子里去,那还了得!他一个奴才,唯一的倚仗就是贵妃,若贵妃不保他,他就得死!
寒凉的天,六福愣是出了一头汗。
贵妃不痛不痒,在步辇上低头看她,冷冷的眼睛里是不屑,“奴才而已,玩两天就还给你了。还是豫嫔不舍得?不想给?”
贵妃身居高位,家族庞大,父亲武忠又是武平侯。她的父亲只是小小县丞,母家并不足以与贵妃抗衡。得罪了贵妃,必然会牵连到她的家族她的家人。所有以只有怀上龙嗣,才能勉强与之抗衡。
豫嫔咬着下唇,两颊染上一抹红,生气憋出来的红。
贵妃瞧着想笑,到底是小姑娘家,她正了正色,语气变得凌厉,“怎么?不肯给?”
“妾身回去后自会告知,请他明日去贵妃娘娘那里当差。”豫嫔闷闷又福一礼,疾步回了宫。
贵妃一笑,步辇起驾,往永寿宫去。
宫中的天深下来,范照玉脚步匆匆,走路还是个没声儿,他捏着一本奏折,来到赵邝身旁,低声说话:“万岁爷,这是刑部尚书加急递来的折子。您可要瞧瞧?”
赵邝抬抬手,卷起袖边,“朕瞧瞧。”
折子写了足足有六页,赵邝坐的更直,一页页认真看过,捏着折子的指腹用了劲来,手背上根根青筋分明,“放肆!”
赵邝摔了折子,范照玉跪下身来,哄着柔声说:“万岁爷,鲁大人先前递了几回折子,您都没空瞧,想来应该是真有什么要紧事,才会这般焦急的呈上这份折子来。”
赵邝拍案呵斥,“武平侯对父皇忠心耿耿,武氏一族,对整个大越更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怎会做下这种惨无人寰之事!”
范照玉询问:“折子可写了什么?什么事叫万岁您如此震怒?”
“济南的郑惠郎郑家,你可知晓?”赵邝看住范照玉,难以平息心中怒气,胸口微微起伏。
范照玉答:“臣略有耳闻。是济南那一带的书香世家,家中曾开设数间书院,紫禁城也曾设立过。称得上是桃李满天下。若臣没记错的话,朝堂上诸多士大夫都是从崇明书院走出来的。”
“武平侯是我朝的大将军,保家卫国,铁骨铮铮。又怎么会跟这个郑家扯上关系?一个从文,一个从武,互不干涉互不牵扯。定是歹人陷害!你回去告诉鲁昉清,给朕查清楚了,郑家惨遭灭门一事,绝对是被仇家所杀。与武平侯扯不上关系。这不是一桩悬案,叫他们刑部好好的查仔细了!”
范照玉点头应是,从地上捡起折子,收入袖陇中,起身说话:“请万岁息怒。鲁大人也是为了破这桩案子,不一定是没有证据。您说,鲁大人无缘无故的,干嘛要赖到武平侯头上去呢?”
他说话温声细语的,比外头的牛毛细雨还要温柔几分,赵邝抬头看了一眼,耳根子软下来,心底自然有了几分猜忌。
范照玉顺着赵邝的毛发,呈上一杯热茶,搁在书案上,“况且,这谋逆的事还少么?万岁爷,高祖皇帝在位时,元启恺当时手握大权,拥兵谋反的历史可是历历在目。臣不敢忘,您不敢忘。臣私心觉着,大越基业二百九十八年,即将快三百年了。若是在万岁您手上出了什么问题……”
心思沉重,赵邝低声吩咐,“你替朕盯仔细了。郑家一案,务必查个清清楚楚。若与武平侯没有干系,那便最好。若真有什么,朕不会优柔孤断。”
范照玉欣慰,目前看来,赵邝算得上是一位明君。不枉他这些年所遭受的痛苦与毒打。
“那臣先告退了,万岁爷您仔细着身子。”
赵邝微微颔首,摆了摆手,“去吧。”
范照玉轻点头,从养心殿退了下去,从月华门走出,行在长街。雨声在耳畔刷刷,他忘了拿伞,在廊下站了许久,静静看着雨落。
漆红柱子与白色蟒袍像是两个极端,颜色那般鲜明。
桑葚从长春宫听了差回来,就瞧见厂公在这站着。她走上台阶,问:“下春雨了,大人站在这里做甚?”
范照玉垂眸去看,小小的人为他撑起伞,“够得着么?”
桑葚认真回答:“踮起脚就够得着。”
照玉抬头,看着那像蛛网般的雨丝,喃喃,“是啊,只要踮起脚尖,就能够得着。”
“你仔细着身子,回去罢。别着凉了。”
“伞给您。我先回了。”
桑葚捏住伞柄递给范照玉,没等人接住,就提着衣摆踩入雨里,拿双手护在额前,一踩便是一个小水洼。
范照玉抬眸去瞧,雨幕下的小太监已没了影踪,唇上翘几分,喃喃:“倒是个机灵的,就是不晓得能在武英柔跟前待几日。”
第7章 小太监升职记(七)
司礼监的灯火长燃着,做事的太监们进进出出,沉默无声。
在范照玉的调教下,不管是东厂,还是司礼监,都谨遵少言小心的规定。谁都不敢冲撞冒犯,倘若有人不守规矩,第二日便从宫里消失,草席子一卷,在乱葬岗待着了。
言丙虚扶着雁翎刀进来堂内,行过礼,汇报这几日的消息,又询问:“大人,那折子,万岁怎么说?”
范照玉搁下茶杯,说了话,“不算昏庸。”
言丙松了一口气,低声说话:“当年的真相,定会水落石出。斩首了武忠,您的家人在九泉下也可瞑目了。”
“鲁昉清那边你派几个人仔细着些。若武家人听到了风声,必然会对这位清廉正直的好官动手,得万万小心。”范照玉眼眸淡淡,语气里更听不出什么情感来。深宫幽幽,十七载,凄入肝脾的悲痛,早已化作仇恨的利刃。冷血无情,才能报了此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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