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这顿罚,他自是记着了。记得牢牢的。
六福真心懊悔。
他只以为桑葚是被言丙调到养心殿去当差的,压根没想过会被范照玉给瞧上。现在好了,惹上这位爷,他这命就剩半条了。若早知道,肯定不会那般狠辣。必然称兄道弟的,互相有个照应,帮扶帮扶他,让他去东厂做事,东厂不行,西厂也行啊!可现下,是全毁了,干干净净的,比他□□都干净。
“拖下去。”范照玉抬手,嫌脏、嫌晦气。
言丙招了招手,进来两个东厂太监,一左一右,把六福从腋下架起,拖了出去。六福是跪着被拖出去的,双膝磨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来。人被拖走,就有太监进来打扫清理,在木桶里浸湿抹布,擦拭着刑具上的斑斑血迹。
范照玉吩咐言丙,“你去送点东西给那小孩,还有件事,你与指挥使大人去查一查,太后的公主如今可有下落。今年十五,模样不详,但满月时,先帝曾赠了一对小银镯,小银镯内部刻有公主乳名,永仪二字。就按这个去找,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
言丙颔首,扶着雁翎刀,“是,督主,奴才遵命。”
……
下午的时光才拉开光罩子,慈宁宫里头热热闹闹的。
武英柔靠在椅背上听戏,桑葚取了软垫子来,垫在椅背上,腰靠着软垫能柔软舒服些。贵妃娘娘腰受过伤,直太久腰会累。好在桑葚是个女孩家,倒也细心。
豫嫔笔直端坐着,生怕哪里出了错,什么礼不对了。入宫这三年,她无不提心吊胆,总是在梦里记了一遍又一遍的宫中规矩。她母家不强大,她只能靠自己。不能连累母家,不能连累父亲和母亲……
隔着一层纱帘,教坊司的人唱的是汤显祖的《南柯记》,在纱帘的模糊中,依稀能看着几位漂亮女子,模样秀丽,眸中却是卑怯的。
听戏间,太后张了这个口,缓和了二人的情绪。
豫嫔温顺,太后说什么,只是点头应声称是。
武英柔倒一如往常,态度淡淡,甚至还有几分乏力。
太后看着豫嫔说:“既入了宫,又伴在皇帝身旁,便是姐妹。何必生出那般多的嫌隙来。未知晓真相,又如何去断定呢?你是个乖巧温和的,哀家看重您。孩子的事,万万不可太过心急。总会有的。”
执起豫嫔微有凉意的手,太后轻轻拍了拍,语气里是诸多无奈。
一怔,豫嫔抬眸,微微颔首,旋即又低下眸去,长睫颤了颤。
“你也是的,你比豫嫔年长几岁,处处照顾些又能如何?”太后的语气中有责怪,还有微不可察的恼意。
桑葚心想,可不止年长几岁。
再一想,她个老阿姨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呢?
武英柔从半梦半醒中睁开眼,揉了揉太阳穴说:“太后教训的是,我记下了。”
太后十四岁进宫,一路过来,什么事没见过,什么事没做过。这点栽赃嫁祸人的伎俩,实在不够她瞧的。这一招蠢但有用。豫嫔又是个没什么心机的,天真的比紫禁城上方的白云还要纯洁,自然就认定了是贵妃动的手脚,想要害死她的孩子。其实不是。深宫锁了一重又一重,真相总是叫人措不及防的。
太后今日有意给贵妃提醒,也算是个豫嫔敲了个警钟。
皇帝的宠爱不一定能保全性命,方要活的长久,必然要掉进这七彩的染缸里头。
这折子戏不知道唱到了几时,到了该传晚膳的时候,太后留下二人用了些。贵妃吃的不多,豫嫔就更没什么胃口了。
桑葚一会抬眸悄悄看看豫嫔,一会又观察贵妃的神色,眼神小心游走。
竹沥进来,俯下身与太后耳语片刻。
太后摆了摆手,面色难看,快速捻动着佛珠,像是出了什么事。
武英柔瞥了一眼,来了兴趣,便问道:“姑姑,这是怎的了?”
第12章 小太监升职记(十二)
“不知从哪里来的一个宫婢,假扮太监勾引皇帝,方才已经被拖下去杖刑了。”竹沥老练沉稳,声音平平,辨不出喜怒来。久居深宫之人,又伺候太后多年,自然不是常人所能及的。
听了这个“假太监”的遭遇,桑葚浑身都紧绷了,脊背一阵寒凉。
她可不愿是那种下场。更不愿最后落得一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人人有野心,她也有,等掌管了东厂,就没人再敢动她一根指头,更没人拿她有法子。
敛下心神,桑葚浅浅呼了一口气,很快便平静下来。她好歹是职场老人,这点事不算什么。这宫里头,跟职场大同小异,皇帝是董事长,太后是资历深厚的老人,剩下的便是有地位有职称的嫔妃大臣们。只是结果不同,成绩做的好了,是升职。做的不好,便是砍头。
这脑袋,得想法子保护好才行。
此事平息,戏照旧在耳畔悦耳,仿佛死的只是一只阿猫阿狗。所有人都习惯了。宫里头的命,都是如草芥的。
豫嫔有点咳嗽,胃里翻滚,感到不适,便先行跪安,搭着桐欢的胳膊离开了慈宁宫。
武英柔听得有些困倦,阖上眼睡着了。太后与竹沥耳语,没什么心思。桑葚抬眸看了一眼,弯低身子,悄步跟在桐欢身后出了殿。
走下台阶,桑葚呵腰问了声安,蹙紧眉头问:“娘娘,您还好么?”
问候过豫嫔,本来还晴朗的天儿,突然阴云密布,没一会便飘起雨来。
淅淅沥沥的小雨就缠绵了几日,不肯回到天上去。
言丙得范照玉吩咐,入夜时来了桑葚的小屋子,“督主派我送几条毯子过来,都是野兽皮毛做的,盖着暖和。”
桑葚受宠若惊,跪下身来接过托盘,托盘重的仿佛快压折了她的胳膊,“叩谢督主照拂。”
言丙终日都是冷着一张脸,提醒着说:“好好做事,往后赏赐少不了你的。知道司礼监多少个位子么?总有一个是你的。”
“是,我定会尽心尽力,为督主卖命的。”
“早些休息吧。督主交代给你的事,办稳妥了。”他语气中带了几分凌厉,居高临下的看着桑葚。
桑葚一拜,“是。”
言秉阴晴不定,又笑了声:“我既不是佛,也不是神,你拜我做什么?”
她也不晓得为何要一拜,只是身体控制不住的要做那个动作。像是刻在这副身子里的肌肉记忆般,是一种乞求、哀求?还是烙在大脑中的求饶动作?
来到这里大半年时间,她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惶恐,内心的不安,还有被人踩在脚下的蹂躏,以及整个皇宫的包围,像埋伏的陷阱,一旦踏入,便是万丈深渊。
她是谁?
桑葚又是谁?
她的父母是谁?义父明明知道她是女孩,为何还要将她带入宫中?难道她的义父不知道这是灭族的死罪么?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这么做?
心狠狠痛着,仿佛绞在了一起,喘不过气。
等她再次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时,站在门口的言秉已经没了影子。
天终于放了晴,宫里头哪处都是干干的,太监宫女们趁着晴天,洒扫着永寿宫。双交四菱花扇窗都敞开着,通通新鲜空气。院中的海棠花落了一地,得贵妃吩咐,桑葚在笸箩里捡拾了些海棠花,再晾晒成干,秋日了能泡茶喝。娘娘喜欢喝这个。
一天当值结束,桑葚更得武英柔喜爱,六福这些日子不当值,一直养着身子。贵妃的恩惠自然就落在了桑葚头上。
天气渐暖,桑葚渐渐的在永寿宫立足,得了武英柔青睐。
家里头来的书信向来都是六福去拿,不假他人之手。因为武英柔只信得过她一手提携起来的六福,知道六福什么个性子,旁门左道倒是会的多,越来越不中用了。又在范照玉那领了罚,在床上躺着起不来身,就更没什么利用价值了。
武英柔看了看宫里头的人,目光落在桑葚身上,几经思考,才开了口,“待会你去宫门取信来。”
她是聪明人,知道桑葚已无依无靠,做事伶俐更谨慎谦卑,不像六福,得了宠什么话都往外头说。嘴巴不严实,心也太浮躁。挑来拣去,就是为了找个可靠的太监在永寿宫做事,在她近前做事。如今看来,还是桑葚更胜一筹,用人之际,也更为稳妥些。
桑葚上前来,行了一礼,恭声回答:“是,奴才遵命。”
武英柔看着桑葚,淡淡问:“知道怎么做么?”
桑葚躬低了身子,点头说:“奴才知道。奴才拿了信就往永寿宫回,不敢逗留,更不敢与人说话。将信原原本本交到娘娘您的手上。”
知叶捧上一盏茶,贵妃接来手中,掀开茶盖吹了吹,“去吧。”
桑葚颔首:“是,娘娘。”
从正殿退了出去,桑葚便去拿了书信。
外头天色已经漆黑如墨,从宫门口取了信就回了永寿宫交差。
武英柔叹息。
她最怕家中来信,旁人都以为是父亲挂记,几个兄长关心,只有她知道那封封来信犹如断头台上悬着的一把刀。稍有不慎,脑袋便跟身子分了家。捏信的手几分颤意,眸光却异常淡然平静。
永寿宫的总管太监年岁大了,昨个儿夜里就离宫回乡了,现在总管太监的位置空了下来,得有一个人接任。
武英柔早就在物色新的人选了,先前确实是想交给六福来做永寿宫这个总管。可桑葚在永寿宫这么些日子,不但没有过,反而做事机敏,心思缜密。两人一比较,她自然还是更倾心于桑葚。
一大早的,武英柔就召见六福桑葚去永寿宫说话。
六福知道是什么日子,是他高升的日子!
他信心满满,觉得肯定会是自己。
不由挺直了身子,抬高下巴,目中是睥睨一切的高傲,踏进殿内。
连身体的疼痛都没有了!
当然还是权势更痛快些!
第13章 永寿宫的总管太监(一)
桑葚规规矩矩的,如往常一样,在地上跪着。
武英柔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最后落定在六福身上,“你上前来。”
六福磕了个头,掩盖不住内心的欣喜,摇着尾巴的膝行上前。
没等武英柔说话,六福就自个儿先开了口,“谢娘娘厚爱,奴才一定会好好伺候娘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武英柔“哦”了一声,淡淡道:“你犯了事,明儿就去西厂做事吧。”
她继续说:“桑葚,往后永寿宫的总管太监便是你了。”
桑葚抬眸,眼里是诧异,随即谢了贵妃娘娘恩。
六福跌坐在地,唇是没有血色的,豆大的汗水砸在正殿的冰凉地板上,“什么……”
一整天,六福都像丢了魂似的,走路还摔了好几交,人倒霉就是喝口凉水都塞牙!他在地上碎了口唾沫,将桑葚的八辈祖宗都咒了个遍。
“娘娘……为何?”桑葚不可思议,一双眸里满是震惊。
武英柔看着桑葚,“因为本宫疼你。”
她笑起来,染了春色。
桑葚不知为何,心闷闷的,又是窃喜开心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尤其是与贵妃娘娘对视的时候,一颗心,似乎在跳。是在跳,跳的鲜活。
武英柔揉揉桑葚脑袋,似是感受到身下人的颤抖,她眼里的笑意就更浓了,声音里的媚意酥人骨头,“本宫疼你,这位子当然是你的。”
盘旋在头顶的声音温温柔柔,彷佛下一瞬就要溺死其中。
桑葚这颗心,随时就要跳出胸膛。
武英柔含笑,笑意不止。
在宫中许久,倒真没有人能让她这么笑过,这么舒心过了。
下了值桑葚便去司礼监回了话。
桑葚行了一礼,提了贵妃娘娘青睐有加提携她为永寿宫总管太监的事,很快就说了正事,“前几日的信上内容奴才不敢瞧,这几日贵妃对奴才松懈许多,奴才便偷偷瞥了几眼。信上内容再普通不过,问的都是贵妃娘娘安否,很少提及家事。包括前朝之事。贵妃娘娘几个哥哥的事都未曾提及。”
范照玉沉思,没表情的一张脸在灯畔有几分昏黄,高挺的鼻也没入阴影。
事实是,桑葚说了谎。
她不愿背叛贵妃。
范照玉侧了侧头,看住桑葚,“你认识字?”
言秉愣了下,目光很快落在桑葚身上。
桑葚吞了吞唾沫,回答说:“奴才打小入宫,在义父跟前学了一些字。”
“时候到了,我自会调你来司礼监做事。”
“奴才多谢督主厚爱。”
谢过范照玉,桑葚就识趣的退了出去。
范照玉看住言丙,“再好好查查他的底细。”
“奴才遵命。”
他又问:“那方帕子的主人可找见了?”
言秉摇头,“时隔多年,再找起来恐怕很难。”
“就是翻遍整座后宫,都要找出这方帕子的主人是谁。咱们司礼监办事,得办的漂亮,万岁爷才会嘉奖。”
范照玉起了身,身后的牌匾上用黑墨写了四个大字,“明镜高悬”,灯火越来越亮,那明镜高悬四个字像置于太阳金光之下。
西厂初设,许多被调派过去的锦衣卫都觉得没什么奔头。合心合意的太监更没几个,六福不想被调过去,西厂如今权力再大,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那还是范照玉,东厂提督依然是范照玉。东厂设下时间久远,人心紧凑,做事有章法,更重要的是能接触到皇权。
谁能知晓,西厂会不会是昙花一现呢?
六福吸了口气,一步一步艰难的迈入西安门内。
贵妃安的什么心?把他调去离紫禁城这么远的西安门,这还让他怎么在皇上面前表现?都怪那个桑葚!要不是他的出现,永寿宫总管太监的位置非他莫属!
西厂提督叫李海德,是赵邝潜邸时的大太监,范照玉赵邝先前信不过,如今还是信不过。再加上民间动荡,什么传言都有,包括他为了登上帝位,不惜残害手足。赵邝委屈大怒,便设立了西厂,将东厂一半的权利分给了西厂,说是侦查百姓大臣的言行,实则什么都管。李海德又是个好大喜功的人,什么事都要跟东厂争抢。
7/47 首页 上一页 5 6 7 8 9 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