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海兴建的新机场更大,也更豪华,承运通往世界各地的航班,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周七天,不眠不休。
而离岛不仅有新机场,更有二十六米高的天坛大佛结跏趺高坐于莲花宝座之上。听人讲,天坛大佛的面相参照的是龙门石窟的毗卢遮那佛,衣纹则是参照了释迦佛像。
韩江雪靠着石栏杆,仰头看向眼前这尊似乎在庞然压向他的佛像。
如来面若满月,双耳垂肩,向北垂目凝视整个港岛,凝视遥远的首都,也似乎凝望着他。佛的右手向上,结施无畏印,左手向下,示与愿印,意为无畏无怖,予众生恩惠,使愿有所得。
天气足够好的时候,就连在澳门也能看见大佛的侧影。
韩江雪算不上信佛,但耳濡目染下对于佛教也有些许了解。某个瞬间,他的脑海里浮起一句佛经“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如来、如来……可谁是如来?又何为如来?
就连世间究竟有没有神佛,也无人能给出明确的答案。
唯有死亡是确定的。
水龙头的喷水声在夜色里回荡,山顶的风格外大,吹得人心底发凉。有人横死在大佛的莲花宝座之下,鲜血顺着台缝流淌,警局陈年累月的卷宗上又添一桩无解的人口失踪案。
韩江雪转过身,不再看如来,而是眺望远处的新国际机场。塔台和跑道的指示灯在天将明的那种惨淡的灰蓝色中静静地闪烁,一架架飞机在跑道上滑行,起飞,降落,周而复始。
“冲干净,不然吓到天光后来观光游客怎么办?”他淡淡地叮嘱道。
正好一架飞机又要起飞,离开香港,韩江雪伸出手,在半空中将手指微微合拢,借着远近差将人造的钢铁巨鸟捏在指间,仿佛小孩攥着一架叠好的纸飞机。
伴随着远远传来的呼啸,飞机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里。韩江雪的心中忽然蔓延起一种难以驱散的不安。这些年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将他的直觉磨练得很准,准到他甚至没办法找借口安慰自己是想多了。
他有预感,今晚要有大事发生。
今晚万径也如同往常一样,在老师一声“下课”后便收拾课本,准备回家。
比起油尖旺、湾仔和兰桂坊这些地方的灯火不眠,九龙的夜晚是十分安静的。零点之后的居民区街道冷清的,只偶尔会有几个晚归路人的身影匆匆在街灯下闪过。
上夜校的课室离家很近,走路也就十五分钟。万径一边走一边想,韩江雪这会儿会不会已经到家了。
他们在一起生活已有小半年,这明明不算一段很长的时间,却在记忆中显得很长。或许是因为每当万径回忆起这小半年里的每一天时,总是有很多的东西可以去想,而且桩桩件件都格外清晰,不像他之前的十几年,苍白惨痛得只要一声叹息,一滴眼泪,或是一句“可怜”就能总结。
这个想法让他的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街灯照不到的巷子深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是老鼠或是流浪猫在翻找残羹剩饭。万径并未在意这些响动,径直往家的方向走去,然而在他走出不到百米后,一个男人从巷子的暗处显出身影。他看着远处万径的身影,将手里的烟丢到地上,用皮鞋碾熄,接着掏出手机拨通一个电话。
“准备动手。”
走到家楼下时,万径抬头看了眼,发现阳台并没有透出灯光,于是心里莫名地有些失落。但他很快就收拾好这一丝略显异样的情绪,走进了楼道里。
脚步声在夜深人静的居民楼里清晰地回荡,万径踩着台阶走上三楼,行过长长的走廊,抵达了位于尽头的家门前。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准备开门,然而钥匙捅进锁孔刚往右边转了一下,他忽然顿住,发现门竟然没有上锁。
难道是出门的时候忘了?还是韩江雪回来忘了锁门?万径心中有片刻犹疑,努力回想着自己出去上课时的场景,却始终无法准确记起自己到底有没有锁门。
片刻的思索后,他谨慎地推开了家门。
屋子里一片昏暗,街灯的光从窗户外面透进来,勉强照亮了一点客厅。万径摸索着摁下了门廊灯的开光。光线一瞬间充满了大半个客厅,他的目光迅速扫了一圈,确定眼前的一切看上去都和他出门之前一样,这才松了口气。
他放下书包走向洗手间,打算赶紧洗澡睡觉,但刚走到浴室门口,便听见“嘎吱”一声响。他循声转头,视线穿过客厅,一扇窗户正开着,风从那里吹进来,摇动了韩江雪虚掩的房门。
但,下午出门前外面还在下大雨,他分明记得自己早就把窗户都关上了的。
这个念头在脑海闪过的瞬间,万径用余光瞥见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他心里警铃大作,然而已经晚了。没等他作出任何反应,后脑上就传来一阵刺痛,紧接着,意识以一种可怕的速度从他的体内抽离。
在彻底晕过去前,他隐约听见有人在说:“搞定了。”
晚风带着凉意吹过,也带走了身上缠绕的血腥味。韩江雪伸手搓了搓胸前不小心沾到的血迹,好在短袖是黑色的,所以污渍看起来并不引人注意,反倒更像是他倒霉被水洒到了。
凌晨五点是灯火最稀薄的时候,楼里的住户此刻也大都已陷入深沉的梦中。韩江雪进楼道前抬头看了眼天空,原本该要微微亮的天色却依然阴沉,大概今日又要下雨。
他贴心地放缓脚步上楼,等走到家门口时,他敏锐地闻到了一股已经非常淡的古龙香水味。
这个小小的异样立刻让韩江雪本因为快到家而有些松懈的精神再次回到警戒状态——他和万径都不喷香水。
韩江雪握着门把手略微沉思了几秒,心中大约有了答案。
推开家门,昏暗的客厅中央摆着一张座椅,是平时放在饭桌边用来吃饭的椅子,而现在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他没开灯,关上门的同时开口道:“佐治,等我一夜,有何贵干?”
“大忙人终于回来了,”对方的神色看不清,但语气显然不甚友善,言语中略带讽刺地反问道,“你不是邀请我到你家坐坐?所以我就来了。”
韩江雪朝书房的方向看了眼。房间门是打开的,里面空无一人。虽然他也很希望是万径还没回家,但显然,更可能的现实是他已经被绑走了。
有几秒钟韩江雪还是有些愧疚的,他要承认他做计划的时候忘了家里多了个万径。
“别看了,你的宝贝儿子在我手上。”佐治着重强调了“儿子”这个称呼。
“……是吗?”韩江雪听罢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说,“那我只好去报警,说14K的大佬佐治目无法纪,不但私闯民居,还绑了我儿子威胁我,实在十恶不赦。”
佐治本来就因为师爷的事积了满肚子的火,此刻更是被那人欠揍的表情和态度激得火气上涌。不过他好歹也是帮派的话事人,虽然脾气臭,但也懂得分场合发泄,于是他只是短短失态了几秒很快便又冷静下来,绷着一张脸说:“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找你。”
“我不知道。”韩江雪耸耸肩,答得很快。
佐治抱胸的手臂一紧,差点要立刻掏枪把这个人射死。
“唔好博懵,暗花是你出的,师爷的人头也是你找人放的,”佐治咬牙问道,仿佛在幻想中,他已经生啖韩江雪骨肉一万次,“你揾我笨啊?”
韩江雪终于迈开脚步,从门口一路走到佐治面前站定。他居高临下地看向对方,问:“证据呢?”
“警察抓人先讲证据。”冰冷坚硬的枪管抵住了韩江雪的小腹,只听佐治威胁道。
然而韩江雪的脸上并没有因手枪而露出半分惊恐的神情,他甚至弯下腰,一手越过佐治的肩搭住了椅背,一手摸上抵着自己腹部的枪,手指在某个卡扣上一拨。
“是吗?”他反问,“我倒想见识下你有什么手段。”
第十章 | 10. 扮猪吃老虎
【谁是老虎谁是猪?】
暗花的消息传出来后,九龙半岛这个弹丸之地一夜间出现许多陌生面孔。这些面孔多数平平无奇,属于匆匆一眼后扔进人堆里就再难找出来的类型,但对于黑社会来讲,拥有这种特质的人身份通常都不言而喻——他们都是想来拿暗花的杀手。
对此,佐治一清二楚。
他当然不可能傻到出三百万换和胜和大佬的人头,然而现在问题在于,无论消息跟他有没有关系,师爷的死已是证据确凿,再加上那颗至今下落不明的人头,简直坐实了暗花的事情。
佐治对此焦头烂额,他明白,无论他再怎么坚称自己与此无关,都不及查明真相,自证清白来得有用。因此,他吩咐手下这段时间不要到处惹事生非,更不要靠近和胜和的地盘,同时必须立刻查清楚两件事:是谁在到处吹风?杀师爷的人又在哪里?
第一件事算不得太难。
香港就这么大,来来去去就是那几块地界,风是从哪儿吹出来的,稍加打探便能知道,就是对方有意要藏,也藏不了多久。
佐治的手下不出两日就把罪魁祸首从蓝田的一处劏房揪出来。那是个其貌不扬的男人,说年轻不年轻,说老也不老,横看竖看都没特点,然而就是这么个平凡之极的人,嘴却异常硬,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足足三日,受各种严刑拷打,愣是半个字都没说,简直令人怀疑他是个哑巴。
硬的不吃,就该试试软的。
佐治亲自来到地下室,问男人想要什么,说无论是金钱还是权利都能给,只要肯把背后指使他的人讲出来,就连他到处吹风的事都可以既往不咎。
谁想这人真的软硬俱不吃。
正当佐治对着浑身是血,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男人发愁时,口袋中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拿出来一看,打电话来的是他的心腹,于是接通了电话。
那头直奔主题,说:“大佬,你家里出事了。”
“讲清楚。”佐治眉头一皱,说道。
他家在浅水湾半山,住在那里的非富即贵,花园豪宅林立,安保措施严密,而他自己更是增派了许多人手在住处周围巡逻放风。佐治本人既无家室,也无子嗣,亲妈十年前癌症早逝,亲爸去年也撒手人寰,可谓上无老下无小,又有什么是能令他的心腹说出“家里出事”的呢?
只听心腹的声音从通话另一头传来,背景隐隐有些嘈杂,偶有几声吆喝:“警察拿着搜查令上门,怀疑大佬你同师爷的死有关。”
这句话成功让佐治丢失冷静,猛地站起身。
他知道,警察不可能无缘无故上门,甚至还申请好了搜查令。而下套的人也绝对不可能让警方白跑这一趟。
“现在?”他拿着手机的手用力得几乎要把手机捏碎,强忍着怒气和惊惧质问道。
先不论他家里是否有和师爷的死相关的证据,那栋别墅里还放着14K的旧帐本,虽然账本本身十几块一本就能买到,但仅凭帐本里的记录就已经足够把他送进监狱反复判好几个无期。要不是刑事责任追究不到死者头上,大概率连他死了的老爸都能被从坟里挖出来拉上法庭判个无期。
“是,就在门口,但我暂且叫人拦住了,”心腹回答道,“大哥,到底怎么办?”
佐治的心稍微松下来一些,但他显然不能任由事情这么发展。
“让标叔处理好保险箱再放警察进来。”他吩咐道。
心腹接到指令后立刻行动,同标叔一起来到书房。
保险箱就藏在书房里,是在别墅动工时就设计好的,十分隐蔽。在这之前心腹也不过是笼统地知道保险箱在这里,从不知道具体的方位,更没有亲眼见过要如何打开。
只见标叔走到书桌前,手在实木的办公桌下摸索了一会儿,便听见“咔哒”一声,北边墙壁上慢慢滑开一个人比人还要高、还要宽的入口,露出里面巨大的保险箱。
在输密码时,心腹主动背过身去闭上了双眼。
而密码输了整整五遍,才听见保险箱的门弹开的声音。心腹终于可以睁眼,他转过身,却发现标叔站在保险箱前,没有动作。
“标叔,动作要快,外面警……”心腹略微皱着眉头,边说边走向标叔,可等他走到近处时,嘴里的话突然打住了。
整整半分钟,书房里只有死一样的寂静。
在他们眼前的保险箱里,没有金银财宝,有的是一摞摞陈年的账本和文件。而就在这些纸质的文件之中,摆放着一颗用保鲜膜精心包裹好的人头。那颗人头显然被冷冻过,皮肤透着死青的颜色,毛发和保鲜膜上都还有一层薄薄的冰霜。而这颗死人头是睁着眼的,两只眼球直勾勾地看向外面,看向打开保险箱的人。
一股寒意从心腹的脚底升起——他们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房子被闯入过,甚至连本该是最隐秘的保险箱都被人打开再关上。一旁的标叔已经从震悚中回神,在大概两秒的犹豫后,他一脚踢开了人头,将账本文件收紧一同带来的袋子里,同时嘴里喃喃自语,像是在计数。
心腹努力咽了口口水,也恢复了些许神智,他拿起手机,对一直没挂断的通话那头的佐治开口道:“大佬……”
当佐治听见师爷的人头就在自己家,而且就在保险箱里时,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接着挂断了电话。
死寂在地下室蔓延,佐治长长地叹出了刚刚吸进去的那口气,然后一脚踢翻了折椅。
椅子滚动着发出乒铃乓啷的声响,在撞到墙后终于停了下来,就在这时,被吊在半空中的男人忽然开口,他的嗓子沙哑,像是有血堵在里面,每说一个字都咕噜冒血泡:“扮猪……吃老虎,也得自己是猎人。”
这句话一听就有猫腻,更像是有人指使他说的。
佐治上去对着那人的脸就是一拳,打得对方垂下脑袋,又死死掐着对方脖子,问:“边个教你的?”
男人早受了好几日惨无人道的折磨,脸上一块好皮都寻不到,两只眼睛也肿得睁不开,只剩一条小小的缝隙,隐约透出漆黑的瞳孔。
他就这么用毫无生气的双眼望着佐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二哥话,想知道就请你亲自去问他。”讲完这句,他一直尽力梗着的脖子骤然失去力量,像被抽掉骨头般无力地向一旁垂倒。
佐治用力掐住对方脖颈,但无论手指多用力地摁在颈侧,脉搏依旧在慢慢变弱,直到完全消失,再也无法探知到。
死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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