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下巴,”阿鬼看着吃痛摔倒在地的人,淡淡说道,“现在应该能记得很清楚吧?”刚刚的一击他没有用全力,毕竟韩江雪千叮咛万嘱咐,说小朋友长身体,骨头不结实,但阿鬼也没有刻意将动作放得特别轻,因为疼痛往往能让人记得更深刻点。
疼痛开始扩散,由下巴,到鼻子,再到大脑,耳边全是嗡嗡的耳鸣,万径觉得头晕,却还是咬咬牙从地上站起来。
“还有一个地方也很痛。”阿鬼的声音朦朦胧胧地传进耳中。
吃一堑长一智,万径立刻反应过来这人会再出手攻击,于是绷紧神经,做好了防守和躲闪的准备,同时努力转动脑子,思考对方的落手点。
是哪里?还有哪里被击打会很痛?
然而可能的答案太多,在他得出一个确切答案之前,阿鬼已给出了回答。
“是肝。”
伴随着这两个字,拳头重重地砸向肋下。因为有了防备,万径的反应比上次更快,他弓起背部,伸手试图护住弱点。拳头打在小臂上,剧痛让手瞬间麻痹,使不上丁点儿力气。这时候,阿鬼早就冲到了万径面前,手臂围住后者脖子,将人拉向自己的同时提起右腿,膝盖顶向万径的肋下。
说来好笑,钻心痛感袭来的瞬间,万径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知道自己的肝长在哪个位置。剧痛沿神经在身体里四散流窜,像是张网,把他整个人紧紧捆起来,他蜷缩着,只是每一次呼吸都仍会引发更多疼痛,让喘息变得支离破碎。
阿鬼看向跪在地上的年轻人,忽然有些自责地叹了口气。
肝脏虽然有肋骨保护,但也并非完全藏在胸腔里,剧烈震荡同样会对肝脏造成损伤,所以他出手归出手,实际上也已经放轻力气了。只是,他似乎忽略了一件事——万径不是他手底下那些成天干架的马仔,甚至几个月前还是副营养不良到一推就能散架的模样,自然没有那么皮糙肉厚。
他摘了拳套,上前查看万径的情况,然而他刚把手搭到万径肩上,本来还在痛苦喘息的人猛然暴起,一拳打向他的下巴,接着用蛮力将他一把掀倒。
这一手确实出乎意料,以至于阿鬼来不及躲闪,下巴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他看着压在身上的万径,并没有因为对方的偷袭而生气,甚至认可地点点头,说:“你很聪明,但要记住,这招对真正想要你死的人没什么大用处。”
尽管肋骨周围还在隐隐作痛,但回敬了一拳后,万径心里因被单方面殴打而涌起的烦躁终于平复了不少,他盯着阿鬼片刻,起身松开了对方。
阿鬼站起身,似乎刚刚的反击对他来说并没有造成任何伤害,只听他轻描淡写地开口道:“学会怎么打人之前,先学怎么挨打吧。”
“别人也是这么教你的?”万径看着阿鬼,问道。
“教?”阿鬼仿佛想起什么,看表情像是走神了一瞬,随即他少见地笑起来,尽管那个笑更多的是嘲讽的意味,“挨打挨得多了自然就会了,还用教吗?”
这个反问句包含了太多的东西。
或许是因为自打认识起,阿鬼就是一副不好惹的样子,所以万径下意识地忽略了一个事实——世上没有多少人生来就是高高在上的,大多数人都要努力地活着,去赚钱,去出人头地,而身处黑社会更不用说,任何一个能在帮派里说得上话的,几乎无一不是踩着人命,踏着尸体爬上来的。
阿鬼是。韩江雪也是。
他们是坏人,也是好人。不是坏人,也不是好人。
人是复杂的。
万径想了许久,问:“你同韩江雪,认识很久了吗?”
韩江雪很信任阿鬼,这个谁都看得出,可想而知两人一定一起经历过许多事情。
“嗯,十年了。”阿鬼喝了口水,又从包里掏出另一瓶递过来。
“怎么认识的?”万径一边问,一边接过了矿泉水瓶。
阿鬼应该不是爱听别人讲故事的人,可眼下,他像是陷入回忆般沉默片刻,接着竟然开口,回答说:“非要讲的话,机缘巧合吧。”
第十五章 | 15. 阿鬼
【死了比活着更好】
阿鬼认识韩江雪那年,两人都是十八岁。他们同年生,之间相差不过两个月。
那时候阿鬼不叫阿鬼,韩江雪也不是二哥。他们一个是攻读法律专业的大学生,一个是新义安的普通红棍,本该是最不会产生交集的两类人。
可到底世事难料。
春末的夜晚带着潮湿凉意,小雨淅淅沥沥地在夜色中降临。
阿鬼坐在学校图书馆靠窗的位置,为明天上午的考试熬夜复习,做最后的准备。但不知为何,那晚的他只感到心烦意乱,怎么都看不进书上的内容,书页上的蝇头小字好似正在不断抖动,接着倏地漂浮起来,出现重影,在眼前纷乱地闪烁。
他干脆合上书,眯着眼休息一会儿。
香港是亚洲金融中心,仅仅两千七百五十五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流动着巨额财富,然而这些金钱对普通市民更像是高空的海市蜃楼。他们听着今日交易所又有什么公司上市,又做了几笔千万上亿的交易,看着海水变陆地,平地起高楼,房价罔顾工资,不要命地升,像根上吊绳套在每个人的脖子上。就连市场卖的菜,都要因为铺租变多而跟着涨价。
富者愈富,穷者愈穷。
阿鬼一家原本就不算富裕,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小市民。他四岁那年,父亲开始沉迷赌马,使得家里不多的积蓄流水一样被花出去,等母亲发现时,早就为时已晚。男人发毒誓,说自己再去赌,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但已然垮塌的家庭哪是如此轻易就能修复的。没钱,一切都在变得越来越糟,生活螺旋向下,只会更不如意。幸好阿鬼母亲擦亮双眼,也定下决心,等阿鬼上小学后,便毅然绝然地同丈夫离婚,决定独自抚养阿鬼。
离婚后,母子二人的生活倒没有惨到吃不起饭。只是母亲不同意阿鬼辍学,盼他好好读书,以后找个好工作,出人头地,可供他一路上到大学实在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所以好些年来,阿鬼母亲都需要打好几份工,才够勉强维持生活的运转。
如此长大的阿鬼比很多孩子都要懂事,更懂得金钱的重要,他没有辜负母亲的辛劳,学习一向都比旁人努力,最终被香港大学法律系录取。
拿到通知书那天,家里做了一桌子菜,过年都未曾那么丰富过。
不夸张地说,港大的录取意味着往后只要阿鬼能顺利毕业,定能找份收入不菲的工作,之后的日子也将会好起来。像他们这样穷苦家庭出来的孩子,要想赚钱,基本上只有医生和律师两条路。靠自己创业一步登天的故事虽也有真的,但归根结底和赌马一样,看的是运气,是天时地利人和,而他们没有资本去搏这些渺茫的东西。
后半夜,雨也还在下。
阿鬼在图书馆眯了半小时后精神恢复了些许,于是伸了个懒腰,继续投入和书本的斗争中。
等考完试,时间已经是早上九点多了。熬了一整晚,现在反倒没有太强烈的倦意,但脑子却昏昏沉沉的,肚子也有些空,阿鬼决定回家补一觉,再吃点东西。
可当他赶回家中,迎接他的却不是母亲的问候,而是一扇敞开的家门,以及正对门口的墙上写的四个猩红大字:欠债还钱。
从客厅到玄关,到处布满了红色的痕迹,让人分不清是血还是油漆。阿鬼愣在原地,像是一座石像一样呆呆看着一片狼藉的家,直到终于从冲击中回过神。他步履仓皇地冲进家里,大喊着母亲的名字。然而任他找遍了这间小小房屋的每一寸,也没看到母亲的身影。
呼喊惊动了邻居,住隔壁的花姨出现在家门口,在走廊上几番张望后,她于心不忍地跟阿鬼讲说:“昨日半夜,有人闯入嚟将你妈妈带走。我没开门看,只听见他们吵吵嚷嚷地说什么‘要怪就去怪你老公’之类的话。”
阿鬼一听就知发生什么,书包都没来得及放下,立刻转身去警局报案。他很愤怒,想那个男人怎么好意思?
警察听他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能做的无非也只是先新建一份档案,只因阿鬼彻夜未归,事情经过都只是从邻居嘴里听说,以至于他根本说不清楚上门带走自己母亲的是什么人,案发时间具体又在什么时候。警察答应派人到他家里看看,搜集证据,却始终没有提及是否能把她母亲找回来。
从警局出来,正午的太阳挂在头顶,晒干了湿漉一早晨的街道。闷人的水汽迎面扑来,阿鬼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大概不能回家了,身上的钱也所剩无几,虽然之前没来得及察看,但可以预料到,家里的存款甚至一切值钱的东西必定都已经被上门追债的人掠走。
仅一夕之间,他在这座都市失去容身之所。
“睇乜啊?”说话声忽然传来,阿鬼转头,看见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生从警局里出来。两人视线交汇的瞬间,阿鬼看到对方脸上带着伤,眉骨有一道刚止血的细小刀疤。
——古惑仔。
几乎只一眼,阿鬼就得出了答案。
他原本对黑社会并没有太深刻的看法。虽然攻读法律,理当捍卫正义和法理,但彼时,“黑社会”对他来说不过是个有确切定义的概念,可如今想到那些放高利贷并绑走她母亲的人正是黑社会,阿鬼便生出一丝真切的厌恶和憎恨,令他不愿和眼前这人说话。于是他无礼地无视了对方的问题,随便挑了一个方向,夹杂在庸碌的人潮中漫无目的地前行。
直到夜幕降临,阿鬼在一家廉价旅馆的楼下停下脚步。门口的招牌上标好一晚的价钱,他盯着那个数字揣摩许久,最终还是掉头离开。
找条公园长凳勉强一晚算了,他想,幸好天气已开始回暖。
抱着这个念头,他又走过三个街口,结果在找到公园之前,意外地与那个在警局门口和他搭话的人再次相遇。
阿鬼顿了顿,他有些意外,想不到自己竟然记住了对方的脸,但转念一想,那人的脸确实是不易忘记的,然而更让他意外的是,对方竟然也记得他。
“巧喔!”那人抽着烟朝他招招手,接着自来熟地走上前,“我们几有缘分。”
见他仍旧沉默不语,那人也没有自觉无趣,反倒盯着他打量一阵后,开口问说:“没地方去的话,我家沙发借你住一晚?”
最开始只是一晚,接着是一周,然后是一个月,再后来是一年……那晚鬼使神差的点头,最终使得阿鬼和这个他应该厌恶得避之不及的古惑仔成了长期同居关系。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必要时说几句话,交流点到为止,高效避开任何可能发生的矛盾和不快。
阿鬼没去上学了。办理退学那天,老师有心劝他,说可以申请救助,顺利的话,政府会给予部分财政资助,帮你读完课程。
他拒绝了。从始至终,他决定好好读书从来都不是因为喜欢读书,他的理由都不过是为了让母亲的下半辈子不那么辛苦,如今母亲生死不明,或许不会再有找回来的那天,他孤伶伶一人活着,也没必要再去努力。
那之后,他变得和母亲一样,一天打几份零工,白天在餐馆后厨帮忙,晚上去值夜班,一天二十四小时精细分割,睡眠变得可有可无。
其实,阿鬼同样也不知道自己打那么多工赚钱有什么用,因为韩江雪没有收他房费,但他由此更不好意思白住,想着在别的地方将亏欠的补回来。
又或许他早就被社会规训,将赚钱变成了生存本能。
夜班并不是个有趣的工作,虽然清闲,却使长夜变得更难捱。阿鬼就是在那时候学会抽烟的。一包烟抽一夜,收音机调到深夜电台,今日的报纸被翻来覆去地看,最终变成垫在泡面下的廉价桌布。他偶尔抬头,看着墙上的钟发呆,看长针和短针在圆形的平面上互相追逐,一圈又一圈,仿佛他的人生一样,无望而没有终点。
偶尔他会到后巷呆一会儿,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看看楼上的灯火在愈来愈浓的夜色中一盏盏熄灭。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那群讨债的人终于找上门。
皮肉碰撞的闷响在阴暗潮湿的后巷回荡,阿鬼倒在地上,看见天空在楼宇间变成一线狭窄,正好夹住一轮月,看见居民楼有几扇窗还亮着灯,却没人在乎他的遭遇,就好像他的现实和其他人的都割裂开来。
“我妈呢?”他咽下喉间腥甜的血,问。
一年多的杳无音讯,让他早已对找回母亲这件事不抱希望,可今夜,罪魁祸首出现在面前,他没理由不去问,哪怕他知道对方不会回答。
“卖去南洋做鸡了吧。”人群先是静了静,接着响起一声恶劣的嘲笑。
为首的人上前,一脚踹在他的脸上,用鞋底狠狠碾过他的面颊,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阿妈身上值钱的地方我们都不会浪费。唔怪我地噶,要怪就怪佢当初瞎了眼,嫁给你那个不是人的老豆。”
那一刻阿鬼选择了逃避,他没有勇气去深究那人这番话的含义,他开始希望母亲已经死了。
死了比活着更好。
“我给你三个月时间,最后期限,你们还差我这个数,”男人伸出几根手指,在他眼前比了比,“届时收不到钱的话,你就明白什么叫生不如死。”
下完最后通牒,那些人扔下他离开,阿鬼喘息着,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可浑身上下仍在作痛的伤口组织了这种冲动。疼痛像是某种生物藏在皮肉之下鼓动,拉扯撕碎了他的注意力,他竭力从地上爬起来,靠坐在破败的墙根下,用颤抖的手擦去糊住眼睛的血。
工作不可能继续了,他在天亮之前终于攒够力气,离开岗位,沿着还未有人潮涌动的街道走回家。
打开家门时,阿鬼不期然地同韩江雪撞见,对方似乎也才熬过一个长夜回来,正赤裸着上身,给腹部的刀伤止血,地上胡乱丢弃着好几团鲜红的纸巾和纱布。
视线相交的瞬间,那人先是一愣,接着忍不住笑了,说:“我们真是流年不利啊。”说完便捂着伤口,扔过来一包消毒棉片。
“擦擦吧,会有点痛,但发炎就不好了。”
酒精接触破损的皮肤,疼痛像凉风,也像针一样刺进身体里,阿鬼倒吸了一口气,抬头发现韩江雪在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
大概是因为他们在这个晚上都格外凄惨,以至于阿鬼忽然生出一种或许他们可以互相吐露心声的脆弱。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真的太累了,因此那些情绪憋在心里恰好在今夜找到爆发的机会。
他也不管韩江雪想不想听,像是在发泄一样自顾自地讲起这两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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