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你会很生气……”耿秋阳说。
“我怎么可能不生气?”耿建国无奈地看他,“这么多天,我压根没合过眼,昨晚才稍微睡着了一会儿。”
耿秋阳垂下头,不敢说话。
“我刚开始很想打断你哥的腿,让他跪在你妈的骨灰盒前,认罪受罚。”耿建国停顿片刻,后背又佝偻些许,整个人显出疲态,“可是,可是,我看你……我看你对他……你对他愿意得很啊!”他笑了起来,笑声从胸腔里渗出,听起来很痛苦。
耿秋阳眼眶红了,不知该说什么。
“我就想,算了,”耿建国沉吟道,“可能我们确实没把你哥养熟,但你哥把你养熟了。”
“……爸……”
“我又想,你妈应该不会介意这件事,”耿建国自顾自地说,“你妈有颗慈悲心。她能原谅刘长宏,自然也能原谅你哥。而且你妈归根到底,是希望你们俩好。如果你们俩在一起才是好,那你妈一定会支持的。她既然支持,那……那我也不该反对。”
耿秋阳视野模糊了,喃喃道:“爸,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努力过了……”
耿建国没接他的话,兀自发了会儿呆,另起话题:“你们想带我去重庆,就带吧……反正迟早要靠你们给我养老送终,过去守着你们也好。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也挺好。如果你们嫌我麻烦,或者我嫌你们烦,我就回来,总之咱们谁也别跟谁客气。”
耿秋阳连忙点头。
“走之前,把你妈葬了吧。”耿建国突然说。
耿秋阳一愣,“葬……葬哪里?”
“你妈很早的时候,在公墓给自己买了块墓地。那会儿还没你呢。”
耿秋阳十分诧异,但没来得及细问,就被耿建国推向门口。
“走吧,走吧,让我安静一会儿。”耿建国沉吟着。
“爸,我哥他……他知道你知道吗?”耿秋阳忍不住问。
“他怎么不知道?”耿建国叹了口气,“但他了解我,知道我喜欢体面,所以不跟我谈。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傻吗?心里有点什么事,嘴巴一张全漏出来了。”
“呃……”耿秋阳十分尴尬,红着一张脸,被耿建国推出了卧室。
门在面前关上后,耿秋阳长出一口气,心里仍有些残留的慌乱,但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冯冬阳正在阳台抽烟。
耿秋阳走过去,站在他身边,跟他讨了根烟。
冯冬阳看着他,目光很深、很沉。
“收到祝福了吗?”他问。
耿秋阳浅浅地笑,说:“算是吧。”
冯冬阳“嗯”了一声,揉了揉他的脑袋。
两人并排站着,望着远处抽烟,一时无话。
第64章 落葬
【他早已全盘接受头顶的命运。】
耿建国所说的“墓地”一事,冯冬阳也不知情。
“爸妈有好多事瞒着我们啊。”耿秋阳感慨。
“人经历的事情一多,话就少了。”冯冬阳说。
耿秋阳叹了口气。确实,许多事也称不上瞒,只是难以坦承罢了。比如刘长宏的事,要不是因为冯夏萍去世、耿建国记忆混乱了一段时间,也许他们俩永远也不会知道。
他们的事也是一样。要不是因为母亲去世、两人被迫厘清感情问题,大概耿建国也永远不会知道。
吃晚饭时,耿秋阳问起墓地的事,耿建国只不答,说他都准备好了,明天带他们去下葬。
耿秋阳只好收起话头,饭桌上便沉寂下来。
要是搁在以前,冯冬阳一定会尽心活跃气氛,哄得父母笑吟吟的。可如今,他却保持沉默。大概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该用什么语气、以什么立场说话。
耿秋阳也有些尴尬,总觉得家里气氛变了,吃饭吃得如坐针毡。
倒是耿建国一切如常,中途还喊冯冬阳给他添饭。
当晚,耿秋阳万分疲惫,只觉这一整天都绷着神经,快要崩溃了。
“天哪,”他趴到冯冬阳身上,“我现在怀疑带爸一起去重庆是个错误,太恐怖了,我不想和他一起住!”
冯冬阳屈起腿,让耿秋阳坐在他膝头,撑住他的手臂,像小时候一样,让他“飞”起来。
但耿秋阳长大了,腿太长,稳稳坐着,飞不起来。
冯冬阳放平腿,搂住他,翻身侧躺,埋头在他颈侧,问:“为什么不想和爸一起住?你是新媳妇吗?不想和家公一起住?”
“不好意思哦,我可是亲生的,你才是新媳妇。”
“我是女婿。”
“……”耿秋阳一时哽住,片刻后说:“天哪,我们这样开玩笑是不是太大逆不道了?”
“大逆不道的事我们干少了?”冯冬阳声音闷闷的。
耿秋阳哈哈地笑起来。
“没关系的,”冯冬阳突然叹出口气,“到了重庆,你照常上班,我照顾爸,和他一起看装修。等过段时间,就都适应了。”
耿秋阳收起笑容,“嗯”了一声,问:“你要回暖阳上班吗?”
“大概吧,”冯冬阳说,“他们招不到合适的人,想让我接着干。”
“你喜欢这份工作吗?”
“谈不上。但暖阳这个名字是我起的,多少有点感情。而且暖阳和政府合作多,有机会认识政府里的人。”
“你想认识政府里的人?”
“你不是在政府工作?”冯冬阳说,“贾行希的事能摆平,还多亏了我认识一些政府的人。”
“打住打住,”耿秋阳连忙说,“别提这件事,我都快忘了。”
“你心倒是大。”冯冬阳停顿片刻,又说:“心大也好。”
耿秋阳嘿嘿笑了两声。哥哥的怀抱很宽、很暖,他窝在里面,心想,管它的,走着再说吧,日子总不会越来越差。
第二天,耿建国一大早就起来擦骨灰盒,又嘱咐冯冬阳买回不少东西,预备去墓地下葬。耿秋阳买了鲜花,跟在父亲身后,心里惴惴的,隐约觉得自己将迎来又一次告别。
墓地位置很偏,不像耿秋阳想象得那样整洁肃穆,门口的匾额已脱了漆,园中的台阶也有破损,显出陈旧与萧条。
在这一片荒败之中,有一块墓碑十分干净,四周没有杂草,碑前摆着点心,格外引人注目。
耿建国径直朝那块墓碑走过去。耿秋阳跟着,什么也没想,什么也不敢想。
到得那块墓碑前,耿秋阳看着上面的名字,不仅脑子转不动,呼吸都要跟不上了——那是刘长宏的墓碑。
遗照上的刘长宏很年轻,目光温柔,笑容沉稳,任谁也想不到他会吸毒赌博,死于阴沟。
耿秋阳看着那张遗照,只觉一阵凉意袭进心里,恐惧与悲悯交织,最后竟引起一阵恶心。
“像吗?”耿建国突然回头问道。
耿秋阳堪堪忍住呕吐的欲望,深吸一口气,答不出话来。岂止是像?简直一模一样。
他不安地回头看冯冬阳,只见他脸色惨白,茫然地看向墓碑,没什么表情。
“哥。”他轻唤一声。
冯冬阳回过神来,扭头看他,说:“没事。”
耿建国继续朝前走了几步,就停下了。他指着刘长宏旁边一块无名的墓碑,说:“这就是夏萍给自己买的墓地。”
耿秋阳:“……”
“什么时候买的?”冯冬阳皱紧眉头。
“刘长宏去世以后,”耿建国答道,“当时她动了死的念头,葬好刘长宏以后,就顺便给自己买了墓地。后来又想开了。孩子还小嘛,她不是那种扔下孩子不管的妈。”
冯冬阳垂下头,再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她一直来扫墓?”
耿建国笑了笑,说:“是啊,今年清明节刚来过。”
耿秋阳听了这话,只觉整颗心脏都收紧了。他想起冯夏萍刚去世时,耿建国曾说过一句话:我还没来得及,让她爱上我。
他不相信冯夏萍不爱耿建国,否则他们不会相依为命、白头偕老。但冯夏萍对耿建国的爱,和对刘长宏的爱,肯定不一样。耿建国会遗憾吗?也许更多的是失落吧。可现在人都已经不在,再多失落也注定随风飘散。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有这么多冲突和遗憾,存在于同一个家庭?
耿秋阳怔怔的,初夏的风吹过墓地,也吹过他。他打了个颤,抿紧嘴唇,没说话。
“咱们家的人,都重感情。”耿建国把骨灰盒递给耿秋阳,让他抱着,继续道:“外人看着,都觉得我们傻,甚至有点疯,我们自己也不见得好受。但是人嘛,总得顺着自己的心活。只要不违心,那么就算活得不好,也不至于不幸。像刘长宏那样,想纠正自己,活得太违心,最后就落得那样的下场。”
他这番话说得很沉、很深,很无奈,又很温柔。
耿秋阳应当是流泪了,但风迎面吹来,他睁不开眼睛,泪也很快干涸。他明白耿建国为什么会接受他和冯冬阳的关系了。因为他早已全盘接受头顶的命运。
耿建国指挥着冯冬阳,两人亲自落葬。冯冬阳的嘴唇有些发抖,不知是被风吹着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没有工人吗?”耿秋阳问道。
“不用他们,”耿建国说,“自己来吧。”
耿秋阳点点头,又问:“为什么是今天?算过日子的?”
“算什么算,随便选的,”耿建国笑起来,“你妈嫁给刘长宏之前,算过命,说他俩八字很合,在一起旺家旺祖、长命百岁。后来刘长宏死了,你妈就再也不信这些东西。”
耿秋阳勉强抬了下嘴角,没再说话。
落葬结束时,已是正午。阳光从头顶压下来,影子变成小小一团,被踩在脚下。
耿建国无意在墓碑前停留,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你们要是想待一会儿,就待着,我先回车上了。”他指了指刘长宏的墓碑,对冯冬阳说:“以后扫墓的事,交给你了?”
冯冬阳点点头,应了一声。
耿建国便转身离开。
耿秋阳望着父亲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又变回了小孩子。这段时间所谓的成长,在漫长的人生面前,显得无足轻重。
他望着墓碑上“冯夏萍”三个字,悲伤地笑起来,说:“哥,你看,咱们家,有夏、有秋、有冬,唯独没有春。”
冯冬阳拉住他的手,说:“大概爸妈不喜欢春天。”
“也是,”耿秋阳吸吸鼻子,“春天虽然花多,但风刮得太狠。”
两人沉默下来,望着墓碑发呆。
片刻后,耿秋阳站到冯冬阳面前,抱住了他。
冯冬阳搂住他,轻轻摩挲他的后背。
直到太阳光照得人眼睛发晕,两人才缓缓分开,手牵着手,离开墓园。
第65章 完结章 永远都在
【哥哥永远都在。】
从墓地回来,一家人都很沉默,每个人都好像心事重重,又像是已经释怀。
耿建国说晚上吃简单点,冯冬阳却没点头,特意出去买了菜,做了三菜一汤。
摆好碗筷,他对耿建国说:“爸,我记得您有瓶酒,存了好多年,今天要不打开喝了?”
耿建国沉默片刻,点了头。
酒是耿建国结婚时耿梅芳送的自酿酒。虽不是什么名酒,却是耿建国结婚时收到的少有的善意。
自家酿的粮食酒度数很高,耿秋阳凑上去闻了下,呛得直皱鼻子,适应之后,又觉醇厚馥郁,很想尝尝。
耿建国给他倒了一瓶盖,让他慢慢抿。耿秋阳十分嫌弃,跑去拿来个小酒杯,把瓶盖里的酒倒进去,一边品,一边看冯冬阳喝酒。
在耿秋阳印象里,这是冯冬阳第一次陪耿建国喝酒。耿建国刚开始很沉默,后来酒兴上头,脸上有了红晕,拉着冯冬阳划拳。冯冬阳竟然会,侧身坐好,挽起袖子,开始划拳。
他身上有浓浓的书卷气和绅士味道,即便划拳,声音和动作也依旧很稳,有种强烈的违和感。耿秋阳在一旁看他熟练地“吆五喝六”,看得目瞪口呆。
晚饭快结束时,耿秋阳去上了个厕所。这一走动,他才知道那一瓶盖酒有多厉害。他扶着墙走进厕所,半天没能出来。
“哎,哎,哎……”他控制不住地喊出声,歪倒在墙上,手握着门把手,怎么也转不动。意识还很清醒,但身体已经不听使唤。
冯冬阳很快来了,抱起他,说:“看来你不能喝白酒。”
耿秋阳不愿耿建国看到自己被公主抱,奋力挣扎。冯冬阳搂紧他,说:“别动,我送你回床上躺着。”
耿秋阳这才卸了力气,小声说:“你酷……你赶紧走啊,别让爸看见……”
冯冬阳笑得温柔,抱着他三步并作两步,回了房间。
卧室里窗户没关,夜风吹来丝丝凉意。冯冬阳把耿秋阳放在自己床上,盖好被子。
耿秋阳虽然小脑被麻痹,大脑却还清醒,一时没有睡意,忽闪着睫毛,看冯冬阳。
冯冬阳也看他,看着看着,忍不住似的,忽然俯身,吻了他一下。
耿秋阳吓了一跳,说:“你酷……你赶紧走吧,爸还等着你呢。”
“你说不好‘快’这个字吗?”
“我酒量差,行了吧?”
冯冬阳笑起来,突然说:“我要把两张床并起来。”说着就去拖另一张小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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