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坐在一把躺椅上,睁开浑浊的眼睛让魏其琛给他倒了一杯酒。
魏其琛没有像以前一样劝他少喝酒,而是毫不犹豫地抄起酒壶给他倒了一杯酒。
他攥住皇帝抖得像筛糠一样的手,轻声道:“陛下,这是东川进贡的美酒,你尝尝。”
皇帝的嘴张张合合,最后是魏其琛将他扶起来,慢慢地将酒液送进了皇帝的口中。辛辣刺激的味道使得皇帝的精神好了一些,他看着亭外仿佛许多年都不会变的圆月,喃喃道:“则化,一眨眼,我们都已经老了。”
这里没有旁人,也没有大齐皇帝和他的首相魏其琛,有的,只是两个志同道合的好友。魏其琛摸摸皇帝掺杂着青丝和白发的头发,道:“是呢,毕竟,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
皇帝道:“当初你我也是在这样一个圆月之夜许下了海晏河清的心愿,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说的话多少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可如今,新的法度已经建立,督察院监督百官,百姓安居乐业,大齐也和离北解冤释结,成为了盟友共抗蛮族,我们当初的心愿已经一步步实现了,甚至比我们刚开始想象的还要好。”
魏其琛道:“是的,陛下,我们成功了。”
皇帝道:“则化,你要是走在朕前面多好啊。”
魏其琛愣了愣。他知道皇帝说这话的意思不是盼着他早死,只是他身为一个孤臣,将全部的身家性命全系在皇帝一个人身上,皇帝在时,自然是风光富贵,可若皇帝死了,他顷刻之间便会成为众矢之的,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已经触犯到了太多人的利益。
他的后果会怎么样,早在当初在东川和逍遥王达成共识的时候就已经认识到并坦然接受了。可是其他人没有,皇帝和皇后,雍王和逍遥王,还有林巍、宁怀钦,这些人都问过他打算将来如何。尚且年轻的魏其琛能轻快地说出“说不定我命短”的话,壮年的魏其琛能无惧地说“此生无愧于己”,而如今,他已年过五十,非但没有短命而亡,甚至所有和他息息相关的重要之人都走在了他前面。他看着眼前几近油尽灯枯的皇帝,慢慢蹲在了他面前,声音很轻却无比悲戚地说道:“你们一个个都说担心我,可怎么都走得比我快啊!”
皇帝也摸了摸魏其琛头上的白发,道:“则化,我给你留下了一道遗诏,关键时刻,它可以保全你的性命。我不愿意你和史书上那些孤臣一样落得一个悲惨凄凉的下场,你离开官场之后,是隐居山林也好,是寄情山水也罢,只要你能好好地活着,你听明白了吗?”
魏其琛点点头,但没有答应。
“再陪我喝一杯吧。”
“好的,陛下。”
魏其琛起身给皇帝倒酒,刚摸到酒壶的提手,他听到皇帝道:“叫错了。”
他先是愣了愣,随后给自己和皇帝各倒上一杯酒,改口道:“子熹。”
只是这一次,子熹没能回应他。
魏其琛端着两杯盛满酒液的白玉杯,怔愣地看着皇帝,他的面容看上去很是安详,唯有眼角的两行眼泪暴露了他弥留之际经历了怎样大的情绪波动。
“子熹,我们喝酒。”魏其琛将一只酒杯放进皇帝手中,捏着他的手和自己碰了碰杯。他仰起头便一饮而尽,而皇帝的那一杯酒,则被倒在了地上。
中秋佳节庆团圆,永安上空满是绚丽的烟花,人们载歌载舞,欢庆共度,就连宫里的小太监小宫女们都能得到几两银子作为赏钱,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开心的笑容。唯有皇宫的湖心亭中,魏其琛捂着自己的脸,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泪流不止。
“子熹……”
“子熹……”
他一声声地唤着皇帝的字,声声哽咽,字字泣血。
“你们怎么都先我一步而去呢?”
第93章 【魏其琛卷】天阶
成显皇帝驾崩,举国哀悼。他一生支持变法,重用谋略之士,深得爱戴。死后尊谥号为“文”,庙号“德宗”,下葬皇陵。
其后,太子宁怀栩登基为帝,从文帝那里接过一个政治清和的朝政,改国号为“元和”。而在国丧过后,他面对的第一件事,就是由玄蛟军统领韩琦和安定侯联合上奏,他们要求撤销督察院,并处死魏其琛。
宁怀栩和他们辩论了一整个上午,终究是因为对方人数太多而败下阵来。当然这并不代表他答应了,他虽然没有像成显皇帝那样对魏其琛既有君臣之义又有好友之情,但在他迷茫困顿的童年时期,魏其琛曾经确确实实地温暖过他,魏其琛的好,他始终记在心里,断然不可能因为旁人的几句闲话就将魏其琛处死。
他很生气,气到回到勤政殿的时候都还脸红脖子粗,魏其琛把宁怀栩丢在地上的折子都收起来,放到案桌上挨个摞好,淡声道:“陛下,你如今已经是大齐的皇帝,要克制自己的脾气,总是这样是不行的。”
宁怀栩道:“可他们这分明就是污蔑!魏叔从未滥杀过无辜之人,那些被督察院处斩流放的官员,他们都是有罪的,罚得一点都不冤枉!”
“嗯,陛下心里清楚便好。”魏其琛忽然在宁怀栩面前跪下,道,“请陛下下旨,将臣赐死。”
宁怀栩道:“魏叔!你说什么呢!”
魏其琛道:“我的存在,挡了太多人的路,只有我死了,他们才能安心,才会为陛下所驱策。”
“我怎么可能把魏叔赐死?”宁怀栩道,“魏叔一生高风亮节,清正廉明,谁听说了魏相之名能不夸赞?那些人不过是怕魏叔挡了他们的前程,想要恢复旧制,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我怎么能因为这些人而让魏叔去死?”
“我知道怀栩不会杀我,但元和皇帝会。”魏其琛看着宁怀栩,如同一个老父亲在看着自己的孩子,“臣老了,没几年可以活了。我早已将朝堂上的人得罪了干净,老臣怨恨我,新人畏惧我,先帝在时有林相,有雍王和逍遥王帮我,可如今不一样了。陛下刚刚登基,不能只有我这一个臣子,你需要用我的死来换取朝堂众臣的信任,让他们觉得,陛下与他们是一条心,只有这样,你才能驱策他们为你所用,你明白吗?”
宁怀栩眼眶逐渐红了。魏其琛将他揽进怀里,安慰道:“帝王之路总是很漫长且荆棘丛生的,你如今已是皇帝,必须要习惯才行。”
“可我下不去手……”
“你是个心善的好孩子,但为君者不能太过心慈手软,那样会助长奸佞,为祸朝堂。”魏其琛道,“而你登基之后挥出的第一剑,便要对准我。”
宁怀栩还是没有下得去手。
他想要和那些臣子据理力争,但是那些臣子似乎是蓄谋已久,有组织有计划地将他打得措手不及。先是由督察院提督作证,魏其琛与北疆蛮族有书信往来,意图颠覆朝堂,自立为王;再是由先帝的贴身太监高公公指认魏其琛伪造圣旨,伪装出先帝准许他告老还乡的假象,实则是为了摘清楚自己,然后再与蛮族勾结,商谈谋反的细节。
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似证据确凿,可宁怀栩是知道,这都是假的,可是,他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他很想杀人,但几乎满朝文武都在指认魏其琛谋反,一个个都是言之凿凿,恨不能对天发誓,若有半句虚言便如何如何……
他总不能把满朝文武都杀了。
宁怀栩坐在勤政殿里头痛欲裂,旁边还放着魏其琛给他的奏折,上面写的是朝中文臣武将的名单——他在替宁怀栩选择可以信任的大臣。
宁怀栩道:“小桂子,魏叔为何还没有来?”今日魏其琛都没有上朝,散朝以后他就让小桂子去相国府找魏其琛,想让他进宫。但如今小桂子已经回来了,魏其琛却不见踪影。
小桂子回道:“陛下,魏相如今并不在相府。”
宁怀栩的眉心都捏红了,一听小桂子说魏其琛不在,他眉头皱得更紧了:“不在?那他能去哪里?”
小桂子道:“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
……
此时的魏其琛,已经来到了长极山。
上次建东一行,在时岚的帮助下没有造成更大的伤亡。其他人只知道时岚什么奖赏都没有要便回去了长极山,却不知道其实魏其琛向时岚讨了一张缩地千里的符纸。那上面蕴含着空间之力,可以让人在眨眼之间横跨万疆,这其中的关窍魏其琛作为一个凡人并不明白,反正他知道,只要想见时岚的时候用上缩地千里符,他就可以见到她。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十年,魏其琛已经两鬓斑白,成了一个老头,时岚却依旧青春不改,容颜不老。并且她这个人心大,早就忘记了自己曾经给出过一张缩地千里符,在见到早就模样大变的魏其琛时,她还恍惚了一下,问了句他是谁,直到魏其琛说出自己的名字和缘由,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时岚道:“记起来了。”其实并没有,
她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你找我何事?难道又出现什么必须得我出手的事吗?”
魏其琛道:“我想向九重天诸神求一份恩典。”
“那你想向谁祈愿,直接去庙里上香就行了。”时岚道,“来我长极山干什么?难道是想让我帮你转达,我可不干跑腿的事。”
“不是。”魏其琛摇了摇头,“我希望能亲眼见到九重天诸神,向他们诉说我的祈愿,不知道上神能否帮我这个忙?”
时岚愣住了:“你的意思是,你想到神明面前求他们显灵?你想上天?”
魏其琛点了点头:“是。”
“你有什么非求告神明不可的愿望吗?”时岚道,“实话跟你说,长极开山立派几千年的时间中,也有不少人想上天求这个求那个,可你听说过有谁上去吗?”
“我知道,但我不得不这么做。”魏其琛道,“当日在建东之时我向上神求了个恩典,希望日后上神能帮我一个忙,那现在,我能不能斗胆请上神兑现当日的诺言,让我登上九重天,向九天诸神祈愿?”
时岚道:“你倒是挺会拿捏我,以你的心计,是不是早在建东的时候就已经做好打算了?”
魏其琛也不反驳:“是有一点想法。”
“好啊。”时岚道,“看在你那么早就开始算计我的份上,我就帮你这一次。”
言落,时岚凝神结印,片刻过后,一团流光洒向天际,长极山山顶终年不散的云海慢慢凝聚在一起,形成了一道通往天际的云梯。时岚朝云梯伸出手,道:“在你面前的是三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天阶。你既然想当面向天上的神明祈愿,就要拿出你的诚心和毅力,天阶的尽头虽不是天,但只要你能爬上去,我就带你去九重天。”
“如何能算心诚?”魏其琛道。
时岚觉得他问这个问题就是傻子,心诚不诚谁能看得出来?
但是魏其琛真心发问,时岚也没办法,她随口说道:“三步一跪,五步一拜,七步一叩首,你去吧。”
快要到正午了,时岚又有些犯困。给魏其琛开了通天路之后,她就回去睡觉了。可是还没睡多久,她门下一个女弟子就推门进来将她推醒。时岚最讨厌睡得正香的时候被人吵醒,她迷糊着放出一条绳子将那不懂事的弟子吊在了房梁上,随后,她睁开眼,道:“你想干什么?”
那女弟子道:“师尊,那个魏其琛已经爬天阶去了。”
时岚道:“那不是他自己要求的嘛,你着什么急啊。”
女弟子道:“不是,师尊,他把你说的话当真了。”
“什么?”
“三步一跪,五步一拜,七步一叩首!”
“我去!”
时岚在心里大叫不好,瞬间就不犯瞌睡了,穿上鞋子就冲去了天阶上。而魏其琛已经爬了大概一千阶左右,前面还好,可是到了后面,时岚就看到天阶上有斑斑血迹,再往上还捡到了一个做工极为简单的发冠。她记得魏其琛来的时候就穿了一身半旧的长袍,袖口还有缝补的痕迹,穿着打扮称得上寒酸,完全不像一个在人间当宰相的人。
她攥着那个样式简单,估计也值不了几个钱的发冠,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魏其琛还没有爬上天阶之前,虽然穿着简单,但着装一丝不苟,然而现在,他的头发散开了,浓密的白发之中夹杂着几根青丝,他的膝盖已经跪出了血,殷红的血液将白色的衣摆侵染开来,如同一朵妖艳的花。他的额头上和手上也全都是血,千级天阶跪下来,早已经血肉模糊,有的地方甚至都可以看见皮肉之下的白骨。
时岚没想到自己随后说的一句话他居然当了真,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他蠢还是愧疚于自己这张毫无遮拦的嘴。
“魏其琛,你给我起来!”时岚抓着他的胳膊,阻止他再次跪下去,“你别跪了,也别叩首了,什么跪拜叩首都是我随口一说骗你玩的。你起来,你一点一点爬上去就行,不用这样!”
魏其琛道:“要的,我所求之事意义重大,须得认真才行。”
“认真个屁!”时岚道,“就你现在这副样子,别说四万级天阶,就是四千你都爬不上去!”
魏其琛道:“我能的。”
时岚看着眼前这头倔驴,发觉自己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她气愤地拂袖离去,心道他想怎样干她何事,反正已经告诉他不用跪拜叩首,他自己若是不愿意,谁劝都没用。
就死在天阶上吧!
可是离开之后,时岚还是放心不下。她让门下弟子时时刻刻盯着魏其琛,如果见状不对,赶紧把他带下来,千万别让他死在上面。
三日过后,时岚问:“他怎么样了?”
“已经爬了八千阶了。”
“人看着还行吗?”
“每次我们都以为他不行了,可是他最多只在上面休息一两刻,但很快又会重新爬起来。”
“他还在跪拜叩首吗?”
“嗯。”
“死心眼!”
十日后。
“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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