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末愣住。而许森牵起他的手,掰开手指,将手枪贴进掌心,再一一合上指节,用成年男性宽大的手掌包裹住少年人偏小一些的手,助他握紧了。
许森站在季末身后,于他耳畔轻笑着叹息:“阿末觉得,该如何处置他,才能叫三爷息怒?”
什么?!季末只觉得毛骨悚然,耳边的吹气是温热的,心里却一阵寒凉。立刻挣扎起来:“……这……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许森完全牵制了他的动作,用身体卡着他,一只手握着他拿枪的手,另一只手攥紧了他的腰。昨晚才做了一夜,腰下酸软,这一捏,被按着靠在男人身上,后面好像又隐隐发痛起来。
季末咽了咽唾沫,听见许森如此回答:“都站在这里了,还问和你有什么关系?”一点点疑惑,一点点嘲弄,那阵风似乎在亲吻耳廓。“你是怎么站在这里说出这种话的。”
季末咬紧了牙关,无言以对。
无数人在看着,在等他宣判。这一枪不开出去,今天只会一直僵持在这里,直到有人的耐心耗尽,事态恶化,更加无法收拾。
所有人都在等的那个宣判结果,只有唯一的一个结果。开了一枪的人,就一定会被枪指着。
没有人会过问旧的恩怨如何,他们只看见当今有人犯了不可饶恕的罪:挑起事端,打破平衡。那么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才是这里的人所期待的公平。
于强权覆压之下进行的“公平”。
这样众望所归的判决,许森偏偏叫季末来给。
枪口一点点抬高,指向了唐涣额头的方向。季末在许森手心里抖得厉害,如果不是被紧抓着,就握不住枪了。
这个人……是叶箐的旧部啊。
杀了叶箐,还不够,还要继续杀叶箐认识的人吗?
季末看着这个跪着的男人的眼睛,沉默着。这个人在愤怒,瞪着他,却因为被堵塞了嘴无法说话。被绑着,即使挣扎也是无力的。
会是在因为什么而愤怒呢。
如果是叶箐的话,叶箐应该会愤怒的吧:你为什么把这么小的孩子牵扯进来,叫他手上染血?
可以想象得到叶箐怒吼时的神情、声音。
可是叶箐因季末而死。这个人很快也要因季末而死。
该说是命运吗。
有了第一次动手杀人,就会有第二次。这是他明知的,绝望也不可回头的命运。
“阿末。”许森附在他耳边轻声说。揽着人在怀里,这一点细微挑动心弦的话,唯独落于一人耳中。“我给你的东西,终究只会是你的负重罢了。加身的冠冕如何堂皇,都是给他人看的。你得动起来,走到台前,证明真实的你是什么样子:你,不是我的玩物。”
“我不会一直保护你的。”
“你要自己主动站到我的身边来。”
“这也是你现在所期待的,不是吗。没有我,你也可以好好活下去。”
“那就开这一枪,叫他们对你改观,叫他们认同你,畏惧你,不敢再欺侮你。”
子弹上膛,打开保险,然后放开了季末的手,任他举着枪,手臂悬在空中,独自立于众人瞩目的焦点之中。
季末没动,贴着他的人已经不在他的身边了。
“眼睛睁大了,看准点。就这样,指着他的头。然后,扣动扳机。”
季末没有回头,没有看任何人,只是静静垂落视线,凝视面前跪着的唐涣。这个男人眼睛里涌现灰败,一点点低头下去,大概是看清了什么,因此闭眼。
“这是惩罚吗。”季末声音轻颤,问。
许森平静地告诉他:“是的。”
这是给唐涣的惩罚。唐涣犯了什么错呢?错在向三爷开了一枪,现在需以命来还,所以被枪指着。
也是给季末的惩罚。那季末又犯了什么错呢?或许没有。
又或许,这一路走来,每个经过他生命里的人都该为如今造就的这个季末负责。但当他站在这个房间,这就是季末本人的错。
走上这条路了,无论理由如何,是否有苦衷,谁都不能撇清关系,说一句无错了。
在季末手上,会响起今天的第二声枪响。
第63章
这一枪,需要干脆利落地击发,作为季末以所谓的“许森要培养的青城区新星”而非玩物的身份,在江城首次公开登场时鸣响的礼炮。
现在已经被推上了舞台,不得不做。
能否做到呢。
季末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心里愈加清醒,手上也抖得愈加厉害。
眼睛紧紧盯着跪在地上的男人,看清他绝望闭目的神情,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抛弃软弱,不要再试图去救任何人。
不应当。
“……”
手臂举至酸痛,枪口悬着,快要举不动了坠下时才又勉强抬起几分。大颗的汗珠凝在额前,咬肌绷紧,面色挣动。大约内心正在持续不断地斗争,反映在行动上,就成了连枪都握不住,马上就要失力任其脱手的样子。
缺少了支撑,这立于众多复杂视线交汇点上的纤瘦身影在晃动。在惊讶的,嘲弄的,轻蔑的,催促的,等着看好戏的……种种目光中摇摇欲坠,站立不稳。
就在有人快要忍不住出声干扰之际,终于响起枪声。
“砰!”
枪口不稳,摇晃着坠得太低。季末情急之下开出了这一枪,血花顿时在唐涣的右胸绽开。
——失手打偏了。
……但对季末这个新人来说,已经足够好了吧?
是否足够证明些什么,达到令某人满意的程度?
“唔!”唐涣的面目神情因剧痛而扭曲起来,整个人立不住了,迎面扑倒在地。
季末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望着地面上渐渐蔓延开来的血迹,手臂还僵在空中。这声枪响由双耳贯入大脑,同一时间,掌心被子弹发出时的推力震得发麻。
面对倒下去的唐涣,逃似的退后了一步,身体立即被另一个怀抱接住了。许森从背后抱住了他,接手了这具软绵绵的身体。季末脱力一般瘫倒下去,放任自己靠着许森,将全身大半的体重移交给了这个男人。
手被包住了。许森握着他的右手,从手中一点点抽出了枪,收走了这件杀器。
“……”
房间中一时气氛沉闷,无人胆敢置评。只闻唐涣含糊呼痛喘息的声音,他的身体还在不住地抽搐,于血泊中扭动。
季末不想再看,偏开了视线。额头似乎碰到了另一人的下颌。又似乎,有一个安抚的吻落在额角。许森揽着季末的腰,低头时那阵隐隐带笑的风随视线吹落了下去,贴在面颊轻声吐息,似笑似叹:“害怕得不成样子啊。”
枪管还热着,地上还躺了个正在大量失血,迈向死亡的男人,大片的红血正由温热飞速失温直到凝固。可他们就这么站在人群让出的一片空地中央,无视了周围的世界,旁若无人地紧拥在一起。没有感情,却作出无比亲昵的,似恋人一般的举动。
还可不可以再疯狂、荒唐一点?
季末小口呼气,没有回话。既然许森这样好面子的人都不在乎,那他更加不能怕丢脸。拳头攥紧了,在这个人的怀里渐渐平复失控的心跳。半晌,勉强恢复了些力气和精神,伸手去勾许森持枪的手,盖在外面,碰上男人手背上蜿蜒的青筋,立体而突起分明的骨。再往下,是坚硬的枪身。
深呼吸了一口气,镇静下来,止住颤抖。
无论接下来还有什么考验,他都会亲身入戏,赌上一颗伤痕累累,竭力透支的心,和残留在一个人的躯壳中所有不甘屈服、不愿消散的感情,陪这个人玩至终局。
喜欢玩火的人乐于将他人往火里推,那好,现在大家一起来玩火吧。
最终能将他变成什么样子呢?季末心道,那就来试一试。
“哼。”
有人从鼻腔里嘲出一声。
场中无人敢说话,三爷就直言作了打断这出闹剧的口快之人,手杖带着火气敲击在地面:“许森,你玩够了没有!”
疤脸被抬了下去,作紧急处理;唐涣的死活也已经不重要了。三爷唯独盯上了场中亲密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仿佛他们的存在才是公开而招摇的,对其他人的不敬和蔑视。
许森以为这就完了么?一群小兔崽子,真当他丁三指是好打发的人了?
今天自来到青城区的地盘就一直在受气,三爷可是忍让了一天了,现在占了理,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这个机会。当即冷笑道:“今天这场刺杀,不会是你事先安排好的吧。”
许森闻言直起身,抬头时面上捎带些许微笑。想了一想,用十足真诚和认真的说辞回应道:“三爷误会,我一直很尊敬三爷。三爷和东城区都是江城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我岂敢对三爷有暗害之心。”
哪怕是实话,从现在的许森嘴里说出来,三爷也只当是个屁。不怀疑许森,只是因为他不相信许森会用这么拙劣的手段。
没有人会在其他帮派首领明面造访时发动刺杀。既然不想挑动战火作乱,选这种时机动手就未免显得过于愚蠢。
可按正常人的逻辑,发生了这种意外,是该青城区急的时候了,该急着自证清白才是。许森丝毫不急,这就不得不叫人起疑了。
抓不住动机,也无证据,三爷视线在这个男人脸上剐了两道,只能暂且按捺下此事。
“行,我就当唐涣出现在这里只是意外,算他有本事。”手杖抵在地上的男人腿上,戳弄一二,像在拣选一条猪肉。嘴上不依不饶:“可是,责任不能就这么简单全推到他一个人头上。”
视线从唐涣身上提起,回到许森脸上。“唐涣吃这一枪,是因为他竟然想动手杀我。现在他倒在地上,半死不活,都是他咎由自取,活该。”
“那你的责任呢,许森。”
三爷盯着许森,目光徘徊于这个男人脸上,又转至他身前的少年,绕着弯地刺探。笑得阴狠:“你没能根除风险,叫我们差点死在这里,你说你该拿什么赔罪?”
许森终于神色微动,撇去了笑。
这倒不是慌神,或是应对不来。
手枪在许森手里转起来。像一个好玩的小物件,他想摆弄,便用手指灵活地拨动,使之转了起来。脸上表情不多,沉着眼凝望怀里的人,手臂就箍在季末的腰间。
三爷见他这幅样子,心里稍有些不安。谈判时摸枪不是个好信号。枪握在手中,那是武器,持枪的人是许森,至少可以相信一下他的理智和分寸感。但如果是突然走火的话……会不会有人这么幸运抽到一次吃枪子的机会,就不好说了。
真是一种不得了的威胁。这个人是打算用多强硬的态度拒绝,想鱼死网破?顺手将自己的命也押在这枪弹轮盘之上,究竟在想什么。
“……”
于许森来说,不作声地忖度,意味着他开始计算手中的牌了。但手里捏了多少能打的牌,除他自己之外,谁也不知道。
他这个人的底线,就如潜在草中的蛇影。没拨开草丛之前,谁能确定那是否是真的蛇呢。什么也不懂地一脚踩过去,那可就晚了。
许森没有理会三爷的问题,自顾自说起:“今天叫三爷来,是想把货还给三爷。”
“但是,”他说。压慢了节奏,说得淡然。话中全无威胁之意,话该如何理解,还请听到的人自行体会。“更重要的是想告诉三爷一句话。”
“金彪的东西,别再弄丢了。”
三爷一顿。看向许森的眼神惊变,那对浑然老矣,识人不清的眼球在心理刺激之下暴突了出来。
“你……”
许森垂眸注视着的,不过是自己的手掌。这只手从季末的肋下穿过,按着他贴在自己的胸膛上,现在动了,一寸寸抚上去,掠过平坦的小腹,按上了相对柔软的胸脯,将心跳拢在掌下。指间的戒指随之在视野里放大,一点银光越来越清晰地展现于眼前。
无人会在意的小饰物,代表的是一种无尽延伸出去不可动摇的联系。
季末呼吸紧了紧,但没哼出声,自己忍着。许森知道他敏感,因而为这次小捉弄的成功实行逗乐了,似随口一说:“别的东西,三爷就别惦记着了。”
终于停止摆弄那把手枪。许森抬眼扫了一眼三爷,将枪还回去,放在桌上搁好。
三爷盯着许森这番动作,恍然明白了今天那种不对劲的感觉都是出自何方。他捏着手杖,这时候手杖成了一件纯粹的,能让一个老人站稳的支撑。
“……你是得了他的命令,来警告我的。”三爷看着许森,像在看一个第一天认识的人,声音颤着,不可置信。“这一枪就是金彪给的惩罚,是不是?”
这一枪险些要了三爷的命。但子弹只让他在当时慌了一刻,现在这会儿他才开始真正感到后怕:如果前面就和许森闹翻了的话,今后只怕整个东河区都会过得很艰难。
对此,许森只是谦虚地一笑了之,回答了第一个问题:“怎么会。”
“许某只是个普普通通在江城开门做生意的。”
第64章
“害怕是真的吗。”
“嗯……是真的。怕了。”
“说谎。”
并不相信。
不过,虽然嘴上驳斥了这一句,许森心情却非常好。撩了季末耳侧的碎发玩弄,捻着发丝,心里很自然浮现出白天站在人群视线包围中的孤单影子。举着枪的施刑人,实际上却是无助的受刑人。
同样的一副背影。那时见他独自站在台前表演,就已经想象到了他如眼下这般裸着身子雌伏于身下的光景。
似乎是风惊动了他,季末有所知觉地偏了下头,碰到了手指。这下倒像是他主动将脸蹭过来一样,耳廓到耳垂顿时敏感得染了薄红,迅速发烫起来。
穿衣服的样子,不穿衣服的样子,各是一番好景迷人眼。
指尖眷恋地划过颈侧,触及喉结,虚虚握住了前夜留下的淤青。有些怀念当时的感受:牢牢制在掌下,操得他崩溃地哭叫,他想逃,却又因为被扼住了脖子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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