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紫英并不接话,玄霄冷笑道:“如此看来,当日你说我心性成狂,心魔深重,倒也并非单逞口舌之快,而是一早存了弑魔之心。”
“师叔……”慕容紫英冷汗涔涔,向着门口长跪️不起。他本想说弟子并非真想置师叔于死地,何况以弟子之能,如何杀得了师叔?可转念一想,当日自己在青鸾峰上,明知这个法子难于登天,且绝非心中所愿,却还是将它原原本本告诉了云天河。倘若当日天河与菱纱决意这么做,自己是否真会不顾私心,随他们一道去取师叔性命?
话既然说出了口,便无从抵赖分辨。不,即便不曾说出口,只在心中一闪而逝,那也是起过杀死师叔的念头了。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自当光明坦荡,又何必寻些无谓的藉口?
想到这里,紫英反而坦然,朗声答道:“弟子以怨报德,愧对师叔,师叔纵将弟子立时毙于掌下,弟子亦无怨言。”
“你……!”玄霄似是被他这个回答激怒了,只听“啪”地一声巨响,一掌重重拍在桌案上。
紫英内心猛地一抽,恨不得玄霄此刻一掌对准的乃是自己胸前。最好他一击之下,自己心脉断裂,立时气绝。
二人隔着薄薄的一层草壁各怀心事,一两声鸦鸣偶尔从远方传来,趁得夜色越发凄凉。良久,还是玄霄先打破了沉寂:“我……没有要问的了,你回去罢。”
慕容紫英本想玄霄再怎么生气,无论如何会与自己见上一面,哪怕只为当面质问。这时听他出言赶人,直比千万句责骂训斥更令他难过。见玄霄再无言语,紫英又想:也不知师叔如何发现了这件事,他虽未多言,心中定然认定我口是心非,可憎可厌,以至于根本不想见我。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赖在这里惹他心烦。
可就这样回去琼华宫,亦是一万个不情愿。寻思了一回,慕容紫英撑着身子站起,向门口深深一揖,道:“师叔医我旧伤,助我治派,授我剑道,解我危难,种种深恩,弟子万死亦难回报。可恨弟子当年一意偏差,徒惹师叔心寒。师叔既不愿与弟子相见,弟子这便告辞,从此不敢烦扰师叔清修,惟望师叔一切保重。”
说罢一步步慢慢退去,直退到连接承天剑台两半的阶梯处。下了台阶来到寒冰覆盖的一半,抬头犹可望见亮着灯火的剑庐。他更无犹豫,撩起衣摆,向着剑庐方向重新跪下。
他却忘了自己身无灵力,夜间本就寒气深重,哪里禁得住在这坚冰上久跪,不多时便感到阵阵刺骨之痛自膝盖传来。慕容紫英咬紧牙关苦苦支撑,寒风凛冽,刮起粒粒碎冰打在身上,倒是略微减轻了心头连绵不绝的痛楚。
玄霄听得慕容紫英脚步声渐远,以为他当真离开了,略略安心,却又觉胸中空荡荡仿佛被腕去一块什么。
他适才盛怒之时,一掌下去连带案上烛火也给震得灭了。此时重新点亮灯火,顺手提起案上的茶壶想要煮些茶喝。一提之下才发现壶中尚有些残茶,想起自己前日离山时壶还是空的,如此必是自己不在的时候紫英来过,还煮了茶。至于窗明几亮,自然也是那人擦拭过无疑。
玄霄本待将壶中的茶泼了另煮新的,然而几番提起放下,竟是下不了决心。犹豫片刻,他索性沏了一杯出来,一饮而尽。残茶早已凉彻,且沉淀多时苦涩难当,可玄霄不但不以为意,反而感到一阵说不出的畅快。
他忽然有些后悔方才不该赶了紫英回去,如自己一言不发,那死脑筋的师侄或许现在还跪在外面,如此只消打开几步之外这扇门,便可见到他了。
想到紫英临去时所说不敢再来烦扰,玄霄便抑制不住地烦闷。其实慕容紫英当年想要杀他,乍听之下固然令他惊怒交加,可细想一回也未见有多么了不得。且不说卷云台上针锋相对时,慕容紫英从未主动向自己出手,倒是自己一掌将他打成重伤,只说过去十年来,紫英待自己并无半分加害之心,反而拼着一命助自己脱离东海。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相处加起来,难道还抵不过一句话么?
何况,他们连那最亲密的事亦做过无数次。慕容紫英心中究竟怎样待他,他不得而知,但以那人心性,肯将身体交付、性命相连,怎么也不像是假意。
玄霄放下茶杯,心绪稍稍平复。左右环顾了一下,只见房中各处虽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却略微有些凌乱,显然那人离去之时颇为匆忙,连向来带在身边的铸剑手记亦不知为何落在案上。玄霄虽知慕容紫英有一本贴身收藏的铸剑手记,却是从未亲眼见过,此时取了过来仔细端详,但见封面已有些发黄,显然被慕容紫英收在身边年头不短。
若说对这本紫英从来不肯示人的手记不曾起过一丝好奇,那是自欺欺人。他一面暗想要怪也只能怪那人自己大意,一面故作随意地翻开一页,果然上面尽是琼华派铸剑密语所书的见解心要。
玄霄本人并不精于铸剑,对这套密语所知亦不深,翻了几页索然无味正要合上,忽然眼角余光瞥见页下一角处写着几行蝇头小楷,细看之下竟是一首小令《鹧鸪天·咏梅》,字迹丰神俊朗,正是紫英的手书,写的是:
别后天长雁信穷,仙山往事渐朦胧。翩翩缟袂黄昏雪,寂寂寒香永夜风。
枝错落,萼玲珑。罗浮观里月华浓。当年魂梦今何在,心上眉间一点红。
玄霄怔了怔,看看落款的日子,正是十年前二人东海重逢不久。若他没有记错时节,当时应是盛夏,这咏的又是哪一门子梅花?
暂且按下心中疑团,玄霄接着翻去,果然每隔几页便有一首小诗小词写在角落,有怀古的,有题景的,更多是些无名无题的思人之作,不多时又见到一首《临江仙》,算来差不多应是琼华初建不久:
向晚愁云偏重,临秋庭树犹单。檐前宿雨滴无干。青鸾山道远,碧海浪涛寒。
风起黄花丛下,影徊白玉楼边。一身一剑换流年。还邀今夜月,来照昔时颜。
玄霄一挑眉,暗想这中规中矩又不失风骨的词性与慕容紫英为人倒是颇为相合。想他这些年来独自奔波四海,无依无靠,触景伤情自是难免,然而字里行间的惆怅却掩不住一股不依不饶,敢与日月争辉的傲气,说不得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玄霄不自禁地点了点头,接着翻去,却渐渐地不见多少铸剑记录,也没什么诗词了,大约是那人诸事繁多,少了铸剑的功夫。
直到翻至几行墨迹犹新的铸剑笔记,才见底下又有一首题诗,这回却是一首七律:
萝蔓深深掩石门,梅心几度锁冰盆。
凤归雪岭寻仙迹,月冷霜天洗剑魂。
五夜梦来情愈怯,九回肠断泪无痕。
谁家青鸟徘徊久,不语长看日色昏。
玄霄越看越觉熟悉,猛地记起此诗的韵脚乃是和了自己压在花盆下的那首律诗。那一日两人谈诗比剑,恰似棋逢对手琴遇知音,说不出的称心畅快。他回房后,见到窗前紫英留下的那盆白玉兰,便即心有所感,吟成一诗。虽是咏物,眼前晃来晃去的却是紫英执剑时的挺拔身形,浅笑时微微弯起的漆亮双眸。
记得当时写罢便随手置在花盆下,莫非让那人瞧了去?
他将这首和韵诗逐字念了几遍,胸前倏地犹被千斤巨石重重一击,先前百思不解的疑团云开月明。夏日里的咏梅词,零零散散的怀人之作,还有听来万念俱灰的辞别……种种辗转不安,恰如近乡情愈怯,未语泪先流。只是那人太会隐忍,以至朝夕相处之下竟能毫无所觉。
玄霄多年来不曾如此心情激荡,但觉顷刻间血脉偾张,周身真气汹涌翻腾,隐隐有几分羲和失控时阳炎灼心的痛楚。他连忙闭目调息,勉强用凝冰决按下一股股跳跃不定的阳炎,却是按捺不住深心中一个欣喜若狂的声音:“紫英——紫英——”
好不容易挨到天色微明,玄霄估摸着紫英大约醒了,连传送阵也不用,直接御剑来到琼华宫,哪知内里空空如也哪有紫英的踪迹。他隐隐感到不妙,忙忙御剑又去了剑舞坪、五灵剑阁、太一宫,后来连醉花阴、清风涧、禁地也都找过了,慕容紫英却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出得剑林,玄霄眉头紧皱,不知是否该召集弟子于昆仑山各处寻找,忽而远远望见前面承天剑台寒冰一半的冰柱旁露出一抹深蓝。他心头猛跳,三步并作两步赶去,果然不出所料,慕容紫英双手以剑撑地,单膝跪在冰上一动不动,周身结了一层厚霜,不知已在此跪了多久。
玄霄又惊又惧,险些脚下不稳。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欲将紫英拉起,然而紫英浑身早已冻得和冰块无异,又哪里拉得起来。
定了定神,玄霄双手轻轻握住紫英手腕,将羲和阳炎缓缓渡向他四肢百骸。
万幸紫英虽然早没了知觉,且灵力受制无法运功御寒,总算修为深厚,尚留一息真气护住了心脉。玄霄的羲和玄炎霸道非常,不多时紫英手脚渐渐温暖,又过了一盏茶功夫,终于身子一软,无知无觉靠倒在玄霄身上。
玄霄连忙伸手扶住,将他揽在怀中,只见怀中的人头上满是冰渣,双目紧闭,苍白嘴唇上犹自印着一排齿痕,登时心如刀割,却是无暇多想,将人打横抱了,足不点地回到剑庐。
第9章 9 推心
一缕药香在承天剑台上缓缓散开。距离剑庐不远处,羲和宿主一手捏决,维持着药罐下的炉火不灭,一手轻摇蒲扇,一直到罐中的过风藤煎得差不多了,方熄了火。
托着盛满汤药的瓷碗进了房,玄霄见榻上的紫英依旧昏迷未醒,而刚煎出来的药尚且烫口,他便也不急着唤醒紫英,转将碗在桌上放了,心里寻思他这一夜受的亏损不轻,解毒之后,还需怎生调养才好。正自琢磨要不要去龙牙道丹再拿些还神补气的药丸,忽听身后衣衫窸窣,传来几声微弱却急切的呼声:
“师叔留步,师叔……”
玄霄心里一紧,连忙在榻前坐下道:“紫英,我在这里。”
慕容紫英依旧阖着眼,只略微翻了翻身。玄霄才知他是梦中说话,也不知梦到了什么。伸手又搭了搭紫英脉搏,一切无恙,只是掌心依旧冰凉透骨。他叹口气,将紫英双掌握在自己手里,用自身的温度替他驱寒。
紫英大约感到手心温度骤然提升,舒服了许多,宽宽地吁了口气,迷迷糊糊接着道:“师叔生气,责罚……弟子……”
玄霄听得不忍,正要轻拍几下哄他好睡,紫英又断续说道:“……只别……别不理我……别走……”说着,似乎心情激动,又咳嗽了两声。
只见紫英两颊如酡,双目紧闭,长长的羽睫不住抖动,没了素日里做掌门的满面冰霜,恍如一个彷徨无措的孩子。玄霄一时间又是痛心又是悔恨,紧紧攥了他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啄吻。
慕容紫英悠悠转醒之时,很快发现自己只身躺在剑庐中玄霄的塌上,身上裹了厚厚一层棉被,却依然忍不住由内向外地打颤。
他微微转头,但见一身白衣的玄霄就坐在一尺之外,望着窗口出神。他不敢打扰玄霄,却还是因为身子动了动,被那人发觉了。玄霄回过神来,目光刚好与慕容紫英对上。紫英心中一跳,偏过头去不敢再看。
“醒了?”话音未落,额头已被一只温暖的手覆上,寒战登时减去几分。紫英却不敢贪恋这份暖意,摇了摇头试图挣开玄霄手掌,哑声道:“弟子亏欠师叔良多,从今以后,请师叔莫要再事事顾着我。”
“哦?你倒说说,我怎样事事顾着你了?”玄霄似笑非笑。
紫英叹道:“没有师叔,弟子纵不死于炎阳旧伤,望舒反噬,昨日也成了昆仑派的剑下之鬼了。这半年以来,师叔为了门派亦没少殚精竭虑,可恨弟子从前竟不知好歹,一心将师叔认作嗜血狂乱,还要……还要……”说到这里,心口一酸,便说不下去了。
玄霄想了想,道:“你的旧伤,还有望舒反噬,何尝不是因我而起?至于昔日争执,也都是些陈年旧事了,贸然翻出来质问于你,却是我不该。从今以后,你无需为此挂怀。”
紫英见一贯疏冷狂傲,即便被人误会也不屑辩解的玄霄师叔竟然主动认错,大是出乎意料。稍一寻思,猜测玄霄或许已萌生了离开的意思,只是不愿自己因此愧疚,这才出言宽慰。
想通这一点,心中针扎般刺痛,又不愿被他看出,于是淡淡一笑,道:“天地广阔,以师叔的本事,当可活得潇洒快意,本不该在这山上虚度光阴。弟子虽然愚鲁,却也还管得起这里几十来号人……”
“你是在赶我走?”玄霄越听越不对头,挑眉打断。
“弟子怎敢。是弟子愧对师叔,师叔要去要留,弟子绝无半句怨言。”
玄霄想不出两人好端端地说话,这人的心思却不知拐到了哪条羊肠小道上。他眉头紧拧,打量紫英好一会,冷笑道:“慕容紫英,方才你昏迷之时,紧紧拽着我要我别走,何以醒过来却如此冷心冷情。”
“我……”
紫英听出玄霄语气不对,不知自己梦中说了什么教玄霄听去,一时但觉天旋地转,微微撑起的身子忍不住向后仰去。玄霄顿时不忍,眼明手快接住了他,顺势将他揽入怀中,温声道:“我能走到哪里去,你莫要撵了。”
慕容紫英确信自己一定还在做梦,否则怎会偎在如此火热的怀里,听着如此温柔似水的话,甚至感到额角突如其来地一热,似是被什么柔软的物事碰了一下。
他挣扎着还想说些什么,忽听耳畔玄霄轻轻笑道:“不必再说了。你想说的话,可不都在那手记里了?”
“……!”
紫英如遭电击,当下清醒了三分,总算想起那日自己的手记落在这里不及带走,谁知阴错阳差,被提前归来的玄霄发现了。他不及再想,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开玄霄,赶着下床欲要取回案上的手记将它挫骨扬灰。玄霄焉能让他得逞,稍一使劲将他拉了回来,愠道:“安分些。”
后知后觉感到语气有些过了,玄霄顿了顿,让紫英靠在自己身前,紧紧环住他,深吸一口气,敛眸道:“紫英,你如此待我,我……很是欢喜……”
“……!”
慕容紫英心中地动天摇般一震,仿佛千万朵烟花同时炸开,又仿佛一瞬间陷入万劫不复之渊,浑浑噩噩贴着玄霄不断起伏的胸口,反复咀嚼这句话。
“弟子,僭越……”好不容易说出一句话,双手早已不受控制地回抱住玄霄。自东海双修以来,他与玄霄肌肤相贴不知多少次,却是头一回感到这怀抱的温度高到足以将他身心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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