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赵敛不笑了:“这番赏赐是谢承瑢应得的,我不艳羡。我也不需要艳羡任何人,将来我亦能有所成就,只是早晚,何必急于一时。”
纪鸿舟拱手作揖道:“二哥说得是,日子还长,功名如何,走着瞧。”
上京城暖阳高照,方雪霁,又出日光,遍地积雪皆融。
谢家三将刚刚下马,正要拜见君上,却被李祐寅伸手拦下来:“我等谢卿许久。繁文缛节不必行了,你是功臣。”
谢祥祯还是率子女拜君:“臣等参见陛下,愿陛下洪福齐天,长乐无极。”
从前李祐寅提拔谢祥祯,自小兵到大将,没有苛待。他知道谢祥祯有一双儿女,为表宠爱,特赐名“忘琮”、“承瑢”,换改旧称。
“自古称少年英雄者屈指可数,谢家占二。”李祐寅涌出泪水来,看一会儿谢忘琮,又看谢承瑢,同时抚上二人手心,“我大周,幸哉!”
群臣跟着官家一起说:“大周幸哉!”
“臣等愧不敢当。收复失地乃大周人心之所向,如今延州归来,臣等定竭尽全力,再向西征。”谢祥祯携二子再拜。
李祐寅满意地点头:“功臣当赏,朕欲授谢祥祯殿前司都虞候,升莫州防御使。忘琮与承瑢都是好样的,各封忠训郎与忠翊郎,分别除擒虎左第一军都虞候及擒虎左第二军都虞候。”
官家亲封武官是皆大欢喜的好事,谢祥祯一家升了官,自然要先见武官之首赵仕谋。他暂别君上,携子女去拜太尉,作揖说:“见过赵太尉。”
赵仕谋带着两个儿子也回礼:“恭喜谢将军升至殿前都虞候。”
谢承瑢穿着很重很重的甲衣,累得手臂都快抬不起来了,偏偏还得跟别人作揖。日光刺眼,最叫人昏昏欲睡。他本来就不是很喜欢这种拜来拜去的场面,又因为连夜奔波劳累,现在是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他就想偷会儿懒,低头作揖的时候把眼睛闭起来,能眯一会儿是一会儿。谁知道一抬头就对上对面小郎君的眼睛,他偷懒的样子全被这位小郎君看见了。
谢承瑢八岁练武,十一岁就进军营了。军营里都是虎背熊腰的壮汉,一拳能打死一个人的,平日里风吹日晒,练就满身皮糙肉厚。还真的鲜少见此少年。
他看这小郎君的长相,隽秀明媚,虽带几分青涩,却是傲骨天成;因是上京城养出来的,未经风霜雨雪,眼中有明月,眸里含亮星,一副贵公子模样。
现在这位贵公子就在盯着他看,他哪能不笑呢,马上又笑起来。也不知道这人怎么称呼,总之叫官人是不会错的,所以他喊:“官人。”
“什么官人,这是我家二郎。”太尉赵仕谋哈哈大笑,“他名叫赵敛,同小将军你一般大。”
谢承瑢二回躬身:“见过赵二公子。”
赵敛拜回去,等到两位父亲不再盯着了,他才说:“不要再拜我了,我不是当官的。”
“是。”谢承瑢又拜。
赵敛瞧这人怎么如此死板,也拜过,总算止住:“一拜再拜,这第三回 。我叫赵敛。”
“我叫谢承瑢。”
“后是哪两个字?”
“继承之承,瑽瑢之瑢。”
赵敛思索片刻,忽笑道:“好名字。”
说完了,没的说了,谢承瑢又跟随父亲去拜别的官,拖着沉重之步伐走远,不再回头。
留赵敛在原处,四下寻找纪鸿舟的身影。
纪鸿舟爱躲,这会儿正在宣德楼底下避太阳,见赵敛来了,忙挥手相唤:“二哥!”
冬日暖阳并不顺心,照在皮肤上,好像快要把皮肤给烧了。
赵敛也懒散,和纪鸿舟一起躲到阴凉底下,想讨个清静。他瞧那些官员笑得谄媚虚伪,并不是待见,便和纪鸿舟闲聊:“我原先以为,那个谢承瑢的‘瑢’字,是‘荣光’之‘荣’。”
“怎么?是‘瑽瑢’的‘瑢’。”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纪鸿舟站得累了,倚在墙边,悠悠道,“我爹说的,说他名字取得奇怪,哪有人叫这个名字。”
“承瑢”之名确实奇怪,“瑢”本无意,“承瑢”,解释一番不就是“承无”吗?偏偏他姐姐叫“忘琮”,佩玉相撞,好像兄弟相争,更不好了。
赵敛疑心这事儿,听纪鸿舟又说:“但这是官家亲赐的名字,‘忘琮’、‘承瑢’,说是好寓意。官家赏赐,谢虞度候能不尊着吗?”
“官家赐的?官家能赐这种名字?”
“官家想怎么赐就怎么赐,你可别乱说啊。”
赵敛还没说个明白呢,那头赵敬就来喊他:“阿敛,回家了!”
“这么早就回家?”纪鸿舟看赵敛要跑,急忙抓他袖子,“一会儿不去书院上学吗?”
“不去了,今天是我阿娘忌日,回家给她烧香。”赵敛撇下纪鸿舟,“你一个人蹦回去吧,我不伺候了。”
“哎,二哥!”纪鸿舟拍脑子,都怪事多,竟把这事儿给忘了。看来他今天得一个人在书院里挨骂。
***
到正午,宣德楼前的人才渐渐散了。
因为要接功臣,今日早朝暂罢,李祐寅自宣德楼归宫,先向太后朱怀颂请安。
李祐寅登基十二载,初年幼时不谙朝政,先帝命太后垂帘。如今他已经二十二岁,再不是十岁孩童,太后却还没有归政意思。
今日这场迎功臣之会,其实是做给太后及百官看的。有了收复延州的政绩,是不是能向太后与百官证明,他可以掌握实权?他也不是什么都不会做的孩子了。
李祐寅深呼吸一回,带着笑去见娘娘。
朱怀颂不喜奢华,阁内简朴,未见什么华贵饰品。内侍婢女也甚少,一路走来,看不着几个人。
人少静谧,那游廊外梅花倒是喧嚣灿烂。李祐寅心里忐忑,在蜡梅前驻足很久,才有迈开脚继续走。
他进门,见朱怀颂端坐于坐榻上,正手持一串玉佛珠闭目把玩。
“臣给娘娘请安。”
朱怀颂缓缓启眼:“官家安。官家请坐。”
李祐寅小心坐榻上,才理好袖子,朱怀颂便说:“我听闻官家今早上穿了通天冠服去宣德楼下接见谢虞度候?”
“是。谢卿收复延州,是头等大功,所以我才这样接见。”
朱怀颂手中佛珠转得飞快:“官家,我大周可从未有过此阵仗,就算是太宗平顺年间名将徐公打胜仗回来,也没有过这样的。是不是有些太兴师动众了?”
李祐寅说:“因为谢卿克复延州有大功……”
朱怀颂打断他:“谢祥祯西征大捷,这是他使命。只是一个延州,倘若来日有人收复秦州、梓州、矩州,官家是不是要用大庆殿接见?”
李祐寅慌忙说:“不敢!只是想借此褒奖,鼓舞士气而已。”
“赏赐、封官、晋爵,还不够鼓舞士气么?要你一个皇帝亲自去见,我以为是四州都收复了呢。”
李祐寅见朱怀颂满眼不悦,自然软下来:“娘娘说得是,是我唐突了。”
“官家能与臣民同甘是好事,可始终要把握好度。急功近利,好高骛远,未必成事。元宵刚过,官家有心,不如多去看几道札子,勿废春光。”
“是。”
李祐寅拜别太后,又走到那条游廊。
他看见蜡梅了,开得倒是清雅,只不过梅香骤黯,缺点生息。
“韦霜华。”他叫身旁内侍。
韦霜华躬身道:“官家有何吩咐?”
李祐寅指着那棵梅树,说:“寻一株这样的蜡梅,种在崇政殿外吧。”
朱墙狭长,绵延数里,一眼望不到边际。
李祐寅未乘步辇,只感觉身处牢笼,万分挣脱不得。韦霜华来问他是否寒冷,他没回答,只是口中呢喃:“急功近利,好高骛远。”
“官家?”
“西征延州,是急功近利,是好高骛远?”
韦霜华道:“收复延州,是先帝之心愿,更是万民之心愿。官家挑中谢虞度候出征,如今得胜归还,世人皆可瞧见。”
李祐寅对此却不屑一顾,甚至嗤笑。他走向宫墙深处,幽幽轻语:“可惜啊,世人只知有太后,不知有天子。”
【作者有话说】
珗(xiān)州=珗京=上京
三衙即中央禁军最高指挥机构殿前司、侍卫亲军马军司、侍卫亲军步军司合称。
三衙都指挥使是殿前司、马军司、步军司都指挥使的简称,历史上没有人同时担任过这三个机构的都指挥使哈
殿前司都虞候别称“虞度候”。
谢家军的番号其实是“擒虎军”,人们比较习惯用主将或帅的姓来称呼这支军队。
因本文地图较小、人物较多,所以“某州某使”借用了宋朝时的州,只挂名,与历史无关。
第3章 第一 月下逢(二)
谢承瑢回军营去,先见的是擒虎左厢第一军都指挥使,韩昀晖。
韩昀晖比谢承瑢大十岁,虽为他长官,却待他如弟弟。平日衣食住行皆上心,是他在军营最信任的人之一。
收拾军帐时,韩昀晖忽问道:“你见过太尉了么?”
“赵太尉?”谢承瑢点头,“父亲带我去见了。”
“我听说他是个直爽之人,今日我远远见了,也确实如此。”韩昀晖将衣服丢在榻上,就地而坐,说,“你知道赵家么?今日我在珗京听了不少传闻。”
“什么传闻?”
韩昀晖说:“赵太尉是先帝旧臣,原先是在殿前神策左厢第一军,最善枪。先帝登基时年少,朝中多有不服,更有甚者在边陲起兵造反,一战数年,正是太尉率兵平反。”
谢承瑢倒也听说过的:“我听闻太尉,不为财、不为色、不为名,只为国。”
“不错。正因如此,先帝才宠爱太尉,更封他做殿前司、马军司、步军司都指挥使。”
大周开国以来共有四位皇帝,太祖、太宗时,尚未有如此地位的武将,而孝宗在位期间,竟将武将提拔至此。
“先帝与太尉是知己之交、生死之交。”韩昀晖又说,“当年先帝在兖州受刺,太尉英勇,救下先帝。从此,先帝用他不疑,更是将禁军兵柄全都交给他。先帝驾崩前,还有遗诏:‘永不罢颜先生相,永不黜赵太尉官’。”
谢承瑢口中呢喃重复一遍,才问道:“颜先生,便是今日站官家身侧的那位相公么?”
“正是。”
说起颜相公,更是千古第一奇才。据说他四岁便能作诗,科举时连中三元,其才华举世无双,乃天下读书人之典范。
他性子耿直,直言进谏,一语中的。太宗时,他与当时宰相欲变法,惜变法失败,太宗贬他去了兖州。等太宗驾崩,天下大赦,他才得以回京。
先帝爱德喜贤,拜颜辅仁为相,直至现在。
“颜相公与赵太尉,也是生死之交么?”谢承瑢问。
韩昀晖惊喜:“你怎么知道?”
“一个贬官到兖州,一个在兖州救驾有功,我猜的。”
谢承瑢从箱中拿出一把裹着锦缎的长刀,细细摸了,又小心放回箱中。他回忆今日宣德楼门前盛况,想到太尉的两个儿子,便问道:“我今日看到了太尉的两个儿子,其中那个二郎,似乎是个不凡人。”
“你怎么瞧出来的?”
“仪态。”谢承瑢想起赵二公子,描述道,“他个子很拔尖,背阔而直;作揖时我看见了,他手中有茧,应是习武之人。”
韩昀晖笑道:“正是。太尉家的两个公子可是两个极端,一个尤其爱文,一个尤其爱武。大公子满腹文采,少时认颜相公为师,其远见卓识非同一般,才二十岁,却不输三十岁的进士。赵二公子么,同你一般大,武功确了得。他是天纵之才,尤其对刀、弓,旁人苦练一月之久,他一天便能练成。”
“一天?”谢承瑢有些惊讶好奇,问道,“他从军了么?”
“还没。他们这些公子哥也不需投军,将来荫补,也能做官。”
谢承瑢一怔:“是了。”
他关上刀箱。
*
夜深了,元宵节的灯还未撤净,上京城亮如白昼。老远见醉仙楼门口挂的鲤鱼花灯随风飞舞,若隐若现、忽明忽灭,分不清天上人间。
赵敛才诵完经,正巧赶着清泠夜色,放灯朱雀河边。
河边几株蜡梅开得正盛,他趁着随从瑶前买荷花灯的工夫,伫步赏了几眼,体会不出哪里好看。等到瑶前来了,更无心再停留看梅。
转身时,他蹭了几枝梅花。
“今年二哥写什么字?”瑶前凑眼来问。
赵敛不语,拿了笔写下:高盖山头日影微,黄昏独立宿禽稀。林间滴酒空垂泪,不见丁宁嘱早归[1]。
他从小就学米芾,写得一手漂亮字。等写完了诗,他又忍不住欣赏一遍,夸赞道:“这谁写的字那么漂亮?哦,原来是我写的。”
瑶前噗嗤一声:“瞧你那样。”
朱雀河边凉风习习,恰延州回周,不少人放灯纪念战死的亲人,沿岸团了好些热气。
赵敛将纸条卷了,塞到荷花灯里。
他轻抚灯瓣,陷入回忆沉思,又对着河岸的蜡梅、月光发怔:“不知不觉,娘都走了四年了。”
“娘子是去那边享福了,二哥莫要伤感。”
赵敛未言,望着河面上波光粼粼的月,神思回到幼时。那些年阿娘还在,他每日读了书便急奔回家,进门第一件事便是扑到阿娘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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