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在乎他的生死,他活,是因为皇权;他死,也是为了皇权。原来在皇帝心里,失地能不能收,百姓是不是流离失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名声,是会不会被后人唾骂,是能不能做“千古明君”!只要偏安就好,只要享乐就好,只要手握权力就好,只要至高无上就好!
谢承瑢说不清心中的感受,恨也有,怒也有,可更多的是茫然无措。爹爹以为遇见官家是赏识,姐姐以为遇见官家是解脱,他以为遇见官家是救赎。可事实截然相反,被人间抛弃的不止是小红,还有他,他们家。
他失去的也不止是“谢昭然”这个名字,是一辈子的自由和清白。
刘宜成知道他已经击垮了谢承瑢,鼓掌叫好道:“怎么样,想明白了?想清楚了?”
谢承瑢窒息住了,快要喘不上来气。他没心思和刘宜成争辩了,也一步都走不了了。久远的飞雪又要把他拉到冬日里,质问他苟活的缘由。牢房里明明热,他却周身发冷,手脚冰凉。
“如今想想,还是死了最好吧?”
话音刚落,牢外就传来不客气的一声:“说了送你死,你为怎么还没死,还能在这里胡言乱语?”
谢承瑢听辨声音,逃避地要躲开门外赵敛的目光。
“赵敛?”刘宜成不怕死地展开双臂迎他,“我等你很久了!赵敛,你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赵敛并不理会他,叫门外狱卒说:“白绫拿了么?”
狱卒只是回:“拿了。”
看他们没反应,赵敛啧声说:“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
“是!”
那些个狱卒拿着白绫进门,就候在刘宜成面前。
刘宜成呼吸不定,问道:“是官家要杀我,还是你要杀我?”
“你不必知道得那么清楚,”赵敛冷冷说,“反正是要你死。”
刘宜成抚掌大笑,指着边上的谢承瑢说:“我死了不要紧,反正他会陪我一起下去的,我不怕。”
赵敛不耐烦地叫狱卒快点勒死他,片刻都不要耽误。
谢承瑢有点发愣。他眼望到那根白绫,顺着白绫去看刘宜成的模样,却被赵敛挡住视线。
“别看了。”赵敛牵住他的手,“跟我回去。”
谢承瑢没有想走,他还是越过赵敛的肩膀,窥视白绫前的刘宜成。
白绫套上了刘宜成的脖子,谢承瑢看见刘宜成眼里得意的笑容。白绫越拉越紧,刘宜成的脸也越来越红。
瘆人的惨叫频传,刘宜成的眼睛翻上去,好久都没下来。
谢承瑢还想留在这里看,可是被赵敛硬拉着走出去。他回头,看见白绫上发紫的脸、根根分明的筋,还有伸得老长的舌头。他怕得缩起肩膀,整个人都冒冷汗。
“你还看?”赵敛来捂住他的眼睛,“你还看,你害怕还要看。”
谢承瑢不答他的话,还在听刘宜成的惨叫。
他们渐渐走,刘宜成痛苦的声音就渐渐弱。快走到大牢门口,声音就听不见了。
不知道是太远了,还是人已经死了。谢承瑢又要回头去看,但赵敛圈着他,他什么都看不了。
“他死了吗?”谢承瑢问。
赵敛轻飘飘回答:“他死了。”
“他死了……”谢承瑢不知道说什么话,他愧疚地说,“状书,他还没签字画押呢。”
赵敛叹气,把帷帽戴在他头上,拥着他出大牢,说:“不必签字画押了,你安心。”
他们走了好远,才出了御史台狱,这会儿要往家里走。
一路风和煦,月皎洁,连路上的行人都格外温柔。没什么人吵,没什么乐传,只有谢承瑢胸膛扑通扑通震,像鼓一样。
因为赵敛不许他往回看,他就只能仰头看天上将圆的月亮。
到这时候,他反而不怨不恨了,他就是怅然若失而已。
他很失望,失望为什么自己就是一颗棋子,失望自己的一文不值。失望原来自己就是一颗棋子,而珗京不是珗京,是陷阱。
“阿敛。”他忽然喊。
赵敛就在谢承瑢的身侧,只伸手,就能牵住他。
谢承瑢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平静地望着赵敛的眼睛,轻轻说:“我爹,我阿姐,他们都白死了。”
他要继续往夜色中去,蹚进黑暗里,“西北的八万人也白死了。”
赵敛跟上他,把他的手捂得很热。
“有时候我在想,我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想不通。”谢承瑢无力地说。
回首前半生,不过也是“转头成空”而已。还能怪谁呢?要怪,只能怪“皇权”吧。是皇权葬送了一切,是皇权杀了爹爹和阿姐,是皇权,害得那么多人都冤死了。
“万恶之源是皇权。”谢承瑢说,“在皇权下,我们都是被扒光了衣服的牲畜而已。什么都可以被利用,什么都可以被舍弃,在权势眼中,人和禽,无甚差别。”
他想了很久,又觉得残酷,“可无论如何,我们都摆脱不了皇权了,永远都逃不掉。”
“再等等我,”赵敛恳切说,“再等我一阵,我就带你逃走,我们再也不回来了。昭昭,我再也不会让你难过了。”
“真的吗?”谢承瑢只当他在哄人了。谁能摆脱得了皇权的束缚呢?他们都逃不掉的。
*
崔伯钧得知皇后要在今日赐死刘宜成,连夜跑到御史台狱来看。
他刚刚走到门口,就见到两个狱卒抬着席子出来。
“崔管军。”
崔伯钧拦住他们,问道:“这死的是谁?”
狱卒们面面相觑,说:“是原御史中丞刘宜成。”
“什么?!”崔伯钧恨得捶拳,“当真死了!”
“皇后殿下懿旨,我们怎敢不遵呢?人才死没多久,现在要出去挖个坑,把人埋了。”
说罢,这两个狱卒挤着要出去。
崔伯钧望着席子里苍白的脚,顿觉满身无力。
刘宜成死了,他没有退路了。如果现在不拿到殿前司的兵权,妖后辛氏只会更加歹毒地对付他!
趁着夜还没深,他匆忙到宫门外,想求见李祐寅。
第236章 七二 万象敛光(一)
李祐寅病得比前几次都要重。早晨他还能坐起身说话,到傍晚就昏迷了,怎么唤都不醒。
他一病倒,没人再提东宫小红的事儿了,此事竟然就这样不了了之。
辛明彰知道李祐寅活不长了,急宣长公主李思疏进宫,不得有误。
中秋前夜,李思疏和赵敬一起坐在马车上,有时掀开车帘去看头顶那轮将圆不圆的月亮。
“官家病成这样,你为什么没有眼泪?”赵敬冷不丁问。
李思疏漠然看他:“见到你,自然就没有眼泪了。”
她头上还戴着赵敬送她的珍珠簪,倒不是因为喜欢才戴。谁让她是赵敬的正妻呢,赵敬若不送、她若不戴,朝里又有人要说什么了。
但思来想去,又或许是因为她还舍不得这支簪子。
赵敬一时没接得上话,快到宫门,他才回:“这样的日子不久了,很快,我们都可以有好日子过了。”
“你说的好日子,是和我和离,还是做宰相?”
车停了,底下有内侍来送踩脚的凳子。赵敬先下马车,随后扶着李思疏下来。他在她耳边悄声说:“这两件事,哪一个不算是好事?”
李思疏呼吸漏了一下,她握赵敬手腕的手蓦地发沉:“赵瞻悯,你我当真是一点夫妻情都没了?”
赵敬冷静地扶她下来,还为她理好衣裙。他把李思疏头上的花钗拨正了,顺势在她耳边说:“都到这个年纪了,还说什么情不情呢?以前没有,现在也不会有吧。请吧,长公主。”
皇城的宫巷还是长而望不尽,李思疏走在巷中,忽然腿软脚软,呼吸不顺。
她方才得一时嘴狠,被赵敬狠狠噎了回去,现在想起来,只觉得怨恨委屈,难以释怀。离福宁殿还有些距离,她余光见赵敬疏离淡漠的表情,更加沮丧,竟有眼泪流下来。她没顾着往前走,只问赵敬:“什么年纪?到了什么年纪?夫妻做了二十年,就算是冰,也能被捂化了!”
赵敬见她哭,从袖子里拿出帕子为她拭泪:“你瞧,这不就能哭出来了?”
“你是混账!”
“官家病成这样,长公主若不哭,说不过去。哭一哭,叫别人见了,他们自然也无话可说。”
李思疏不解地望着赵敬,嘲讽道:“是了,在你眼里,还有什么比名声更重要呢?真是恶心。”
李祐寅还在昏睡,是辛明彰见的李思疏。
辛明彰带着李思疏到无人的屋子里,说:“官家如此,我看年底都撑不到。现在只差一道传位旨意,长姐在此,也好作证。”
“是。”李思疏回头望窗外朦胧的灯影,“殿前司的兵权,官家到底想要给谁?”
“给谁有那么重要么?人都要没了,还在乎兵权归谁?”
李思疏摇头:“殿前司都虞候是崔伯钧,他与殿前司那些禁军熟悉,调动军队不必非要有将军印信。神策军和雄略军定不了,这皇位继承没办法顺利。先传旨,罢崔伯钧兵权,定殿前司兵柄,才能传位。”
辛明彰不安地说:“官家连话都说不出来,怎么传旨?总不能是假传圣旨。”
“不必写,问几句话就行了,让官家说出‘可以’,这兵权自然就能罢了。”
辛明彰让王求恩到李祐寅病床前问话。
先问的第一问,是“官家尚安好”。
李祐寅病糊涂了,能感受到人拍他肩膀。他费力地睁开眼,只答:“好。”
一旁内侍连忙记录在册。
王求恩又问:“官家,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的军职,到底给谁?”
李祐寅听得半半落落的,只听一个殿前司,猛然想起赵仕谋,立刻说:“不得,不得。”
王求恩一听,知道这话问得不对,便换句来问:“官家,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的军职,是不是给崔官人?”
“不得……”李祐寅张嘴趟气,说,“赵……不得……”
边上内侍正要记下“赵不得”,王求恩旋即翻了那内侍一眼。内侍丢下笔,不敢写了。
李祐寅还在说不得,王求恩远远地望着门边的辛明彰,有些皱眉。
辛明彰摇首,示意他再问。
“官家,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的军职,是不是给崔官人?”
李祐寅迷糊地,这会儿又说:“准,准。”
内侍将要下笔,可见王求恩发怒的样子,又不敢写了。
“准谁?官家,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的军职,到底给谁?”
李祐寅谵语:“赵……不得……兵……”
“先生,官家说不出那句话。”记录的内侍说。
王求恩屏气,说:“能说得,有什么话说不得?”
李祐寅在病中听清王求恩的话,居然伸手拽住王求恩的衣服:“说……什么?”
“殿前司的军权,到底给谁?是不是给赵官人?”
“赵?”李祐寅昏得,绷直手指头大喊,“赵氏……不可得……兵……”
王求恩无法了,问内侍说:“官家方才说什么?”
内侍哆嗦地说:“官家说赵氏可得。”
“既然你听清楚了,那就这么记。崔不得,赵可得。”王求恩说。
内侍不敢不记,把口谕写好了,又急忙传到皇后那里去。
辛明彰得了口谕,连夜叫张元熹进宫,打算同宰相一起罢去崔伯钧的兵权。而此时此刻,崔伯钧正在宫门外苦苦求见官家。
“夜深了,官人何苦求见官家,见不着的。”内侍苦口婆心和他说。
“见不着官家,能不能见刘都知?”崔伯钧塞了钱到内侍手里,“请求中贵人,下官就是要见刘都知,请中贵人替我通报。”
“哎呀……”这黄门有点儿不情愿,但收了钱,还能说“不”吗?他说,“那我就去帮官人叫一叫刘都知,其它话就不要说了。”
崔伯钧在宫门外等了很久,刘梦恩才匆匆过来。他和刘梦恩私下里一直有往来,这回见,自然不算生疏了。
他才望见刘梦恩,匆忙就问:“官家怎么样了?”
“官家?”刘梦恩哀愁说,“就那样。”
“就哪样?”
“官人这话叫我怎么接呢?您说还能是哪样?”
崔伯钧心里清楚了,把刘梦恩拉到一边,问道:“元清宫的贺词,官家到底有没有见到?”
“元清宫?”刘梦恩环顾四周,警惕地说,“什么贺词?”
“元清宫的中秋贺词!”
刘梦恩摇头:“现在内廷外廷的琐事都是韦霜华和王求恩在做,中秋贺词,也不会经我手。”
崔伯钧的手有些发颤了:“所以,官家根本就没看到贺词?”
“官家病得突然,禁庭手忙脚乱,连楚国长公主都进宫了。你说,还能是什么结果?”刘梦恩有些惋惜,“日子就几天了,看到贺词也没用了。”
崔伯钧莫名觉得心烦意乱,他说:“真他妈糟了。那官家有没有说殿前司的兵权给谁?是不是给赵敛?”
刘梦恩见他这样问了,也不好回避,说:“皇后已经在病床前问了官家,这事只有两个黄门在场,一个是王求恩,一个是在王求恩手底下做事的小黄门。你说,殿前司的兵权给谁?官人要有打算,早些打算吧,太子没废,官家垂危,三大王再想做皇储,跑到灵前大闹,也不是顺位继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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