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巳光”给予他肉体的惩罚,不光是破相,他阉割了他的一部分功能,剥夺他做货真价实男人的资格。故意留给他一具残缺、扭曲、伤痕密布的躯体,当不人不鬼,不男不女。换作任何一个男性,都是接近毁灭的打击。任何不够意志坚定的,都会变得走形,直至崩溃癫狂,他一度很接近了。
不到二十一天,他仅仅花了十几天,就能把他塑造成一个新的怪物。
兰迦端详着自己,猛然感到一阵恶心。
还好绿灯亮了,他狠狠踩下油门,驶过熟悉的街景。
他没有驱车回家,而是上环线,往城郊开,正在开往“程巳光”家的方向。
别墅还是矗立在那里,并没有像它的主人那样,有计划的消失。
兰迦站在黑色紧闭的铁门前,带着绝望、伤痛、不甘,损坏的肉体与精神站在这里,从缝隙里,朝内张望。
草坪依旧,绿油油,在阳光下发亮。灰白色的外墙,像贝壳质地,一尘不染。
看起来什么都没变,可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变了。
有人打开一扇窗子,露出半边身子,靠在窗台上抽烟。烟雾一圈一圈,溢出来,望尘莫及。
他喉头一紧,不敢动弹。他似乎还听到若隐若现的狗吠声。直觉告诉他,这是假象。在假象里,他的心原形毕露。
接近正午的太阳越升越高,把他的影子拉苗条,一点点超过他本来的轮廓,最后成为锋利的一道线。
影子可以被化掉,但他身上被“程巳光”雕刻过的,怎么化掉?
他不仅被他折磨了,他还被他渐渐湮灭了。
可到头来,程巳光,只是一个虚造的人物,那他所谓的关于吕茉和他的关联,又有几分真实呢?
他策划了一出戏,把他们都变成荒诞的剧中人物。无法自拔。
几天后,律师通知兰迦,警方掌握了新的证据,决定起诉。
兰迦其实一直有一些坏预感,但这并不代表他会放弃自己生的机会。有些性质,仍在他身上留存,并不随着任何外力毁灭。
他挂了电话,静静站在原地,隔了半晌,拨通一个号码。
对面“喂”了声,听出他的声音后,空了数十秒,然后将话筒传给了另一个人。
“妈妈。”他喊了一声,接着却是沉默。少顷,他说,“你过得怎么样?”
白痴,还能过得怎么样?
也许不久之后,他们这对母子,即将殊途同归。
兰晓宛不说话,笑起来,听起来很愉悦。他也跟着笑起来。
“我要去旅行了……得走很长很长时间。”
“哪里?”
“出国。”
“出国?”
“是的。”
兰晓宛人比较清明的时候,还可以有效沟通,但不能太有指望,因为她根本不会记得这些交谈。
“为什么要走?”
“我累了,妈妈,我想换个地方待待。”
“好吧。”她笑,然后跟兰迦聊起了昨天在电视上看的一部重播电影。她告诉兰迦,女主的前任某天说要出门买鞋,结果一去不复回,就这样消失了。可两年后,女主又碰见了跟前任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但女主似乎并不惊讶,并不认为眼前人,就是那位不负责任分手的前任。女主跟这位与前任长相一模一样的男人谈起了恋爱,没想到的是,那位前任再度出现,摇身一变成为演员,并决定追回女主。
“很神奇吧?”她问。
兰迦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她几句,兴致不算太高。
“你会怎么选呢?如果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选爱你,有点窝囊那个现任;还是你更爱他,却若即若离那个前任?”她又问。
兰迦眯细眼睛,手机已经在掌心发热,他换了只手拿,“这世上就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人,双胞胎也不可能完全一样。”
“怎么没有呢!你跟我,不就很像吗?”兰晓宛没头没脑地说。
兰迦哑然失笑。搪塞她,扯远了。
兰晓宛哼了一声,对他没好气说不聊了,明天再聊吧,就把电话挂了。
明天,他还有明天吗?
他握着电话,耳边只剩忙音,有些莫名其妙,浑身就那么僵硬地又站了许久。
次日,律师来,载他去警局。鹿西奥本来也说要来,但忽然有急事,只好取消。他表示理解,并向鹿西奥郑重道谢。鹿西奥听着他的语气,觉得有几分沉重,鼻子跟着一酸。
谁都明白,这次大概率,凶多吉少。
中途去了趟律师事务所,取一些材料。
车停在路边,兰迦没有跟着上楼,疲惫地闭起眼睛,蜷缩在后座。
咚咚。
有人在敲他那侧的车窗。
他不耐烦地掀开眼皮,看见玻璃外人影晃动。接着,一双眼睛贴着玻璃,挤压着朝他望来。
他被吓了一跳。
敲窗声继续,粗鲁而急躁。
尽管不安,兰迦鬼使神差地降下了车窗。
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孩,圆脸庞,头发染成了浅灰色,正站在车外。
她抿了抿唇,“你是兰迦吗?”
兰迦揣度不出她的目的,不吭声,观察她。她模样打扮泯然众人矣,虽然无礼,但看起来倒不像什么罪大恶极分子。
“你是谁?”兰迦反问。
她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有人要我给你传句话。”
兰迦心里咯噔一下,警惕起来,但没过几秒,脸部立刻松弛了,“是他……要你来的?”
女孩耸耸肩,一副“这里不方便说”的表情。
兰迦会意,摁开锁,打开车门。女孩迫不及待地钻了进来。
“说吧。”他感到声带微微颤抖,也是迫不及待。
她没说话,他发现她在打抖,跟自己一样。他略感迷惑。
“为什么要杀他?”女孩的眼神射过来,像一柄刀。这一刻,她又不普通了,昂起的下巴,和决绝的侧脸,像一名英勇就义的战士。
她猛地贴近兰迦,双手攥着什么,向兰迦一捅。
还没来得及迟疑,兰迦忽感到一股钝痛。他不可置信,缓缓低头。
一道眼,从他的腹部绽开,湍急地汇出血。
刺鼻的腥味迅速蔓延,他们都嗅到了,来自于复仇的腥味。
她不是为他来,而是为另一个人,姜帆。
他真傻,怎么就没想到呢?姜帆死得那么轰动,他的粉丝怎么可能放过“真凶”。
女孩收住了姿势,没再补刀,而是匆忙跳下了车。
兰迦咳嗽了起来,鲜血四溢,肺腑震动,慢慢倒向车椅。
过去没了,未来毁了,还能剩下些什么……即使活着,大概只是徒增岁数,和一堆罪名了。
这就是他的结局吗?
不是程巳光来导演结束的,反而是这出戏之外的,某个路人甲。
他无声地笑了。
他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他。他想起他疯狂得那么优雅,那么残酷又魅惑,想起更早之前,他那么安静和礼貌,有种捉摸不透的气质。他想起他的每一个蹙眉,每一个微笑,每一个亲吻,每一次水乳交融。他太不同了,果然,只有他,才能看出那个表层之下的他的不凡。
他意识到自己错了,兰晓宛一半错一半对。
因为他和他,才是这世上最不同却最相同的两个人。
第56章
“照相技术刚发明那会儿,很多人认为是一种巫术,觉得会摄取人的灵魂。你想想看,摄影师躬腰窝进黑布里一咔擦,镁光灯一闪,冒出一阵烟来,普通人一看这稀奇阵仗,谁不觉得古怪……”
“是,我也听过类似的话。那后来是怎么被接受的呢?”
“怪的东西流传久了,大家就见怪不怪了。”
“不单单是这个原因吧,大伙看见相片了,发现自己被这么真实地记录了下来,这古怪一下子就变成了神奇。”
本来先发起话题的男人笑了笑,这会儿却不接茬了。
他从躺椅里支起上半身,拿掉太阳眼镜,视线落在波光粼粼的泳池里。
还没到这个海岛一年中游客最旺盛的时刻,但天气正好,上一次沐浴到这种阳光,还是五年前。
“想喝点什么嘛?”男人指向酒店内。他稍微撅起了嘴,鼻翼两侧延伸下两道纹路。其中一道非常深,看起来像愈合的浅疤。
年轻男孩有些迟疑,没有立刻说好或者不好。
男人的目光掠过他,看向不远处儿童游泳池里正在蹬水的几个活泼小孩。只有一名家长站在池边,心不在焉地监督。
“没关系。”男人站了起来,重新戴好太阳镜,倒并没有显得很遗憾。
男孩怔怔看着他转身,随之彻底消失于视线之外后,懊恼地捶了下脑袋。
刚刚的那场交谈也甚为奇妙。
本来,他正举着自拍杆拍vlog,男人就那么闯入了画面——漫不经心地站在池边,与周围形成鲜明对比。
他朝他靠近,像是冥冥中的指引,却又戛然而止。
下午二点左右,他们在码头又相遇了。男人坦然地向他先打招呼,真凑巧,俩人竟有同一个目的地。
坐在快艇上,男人问他怎么也想要去寅滨岛。他告诉男人,做自媒体工作,需要拍一些素材。男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问男人,那你呢。男人沉默了一下说旅游。他觉得男人在敷衍,可又实在不好意思打破沙锅问到底。
“以前,我来过这里。”男人忽然说。
他本来正举着摄像机咔咔一顿拍,颇为惊讶地转头,盯着男人。阳光太亮,他的脸就变得黯淡,像褪色了。
“什么时候来的?”他顺着男人话头问。
“好多年前了,”男人抿唇笑笑,又摇了摇头,“五年?可能……”
“也是一个人?”
“不,还有一个人……”
听到这个回答,他不由感到一丝失落。
“这里变化很大……”男人继续说,“以前的地方拆了不少,然后又重建了。”
“嗯。”他愈发觉得意兴阑珊,没想着再接茬。
靠岸后,要走一段路,才能到达寅滨岛的腹心,三十三观音堂。
这片观音堂小有名气,是南海一带佛教丛林之一,每年到佛教重要节日那会儿,朝拜香火还挺旺盛。
虽然算旅游景区,但毕竟远离主岛,普通日子,氛围堪称清冷。目前,只有日头,是唯一旺盛的。
徒步没一会儿,很快就能洇出一层汗。
进入景区正门,豁然开朗,广场上矗立着一尊观音佛像。
白玉观音菩萨双手交叠,手持佛珠,满目慈悲,站在多瓣莲花座之上,宝相庄严。简直就是享誉盛名的南海观音的缩小复刻版。
他在心里暗暗惊叹,镜头却不忘对准这尊有强烈压迫感的佛像。
男人目光同他的镜头一样,落在佛像上,也移不开。
“佛苑还在前面。”他看了眼旁边的指示牌说。
男人点点头,收回目光,俩人肩并肩往前走。
“怎么会想要来拍寺庙?”男人饶有兴趣地问他。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什么都拍,素材多了就好剪辑。”
“这样啊……”
“那你呢,怎么会想来这里?”
“这里?”男人咕哝,皱了下眉头,而后自嘲似的扯了扯嘴角,“查了下旅游攻略,我对佛教文化还挺感兴趣的,想来就来了。”
“不是来找人?”他故意反问。
“找人?”男人扭脸看他,略带诧异,“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他得意地笑了笑,没回答,继续装作摄影。男人毫不掩饰地哈哈笑了几声。
“你是做什么类型的自媒体?”男人话锋一转。
他挑眉,意思你感兴趣?
男人学他,也动了动眉毛。
“没有固定类型,就是把我的生活做成vlog就行。”
男人眨眼,迟疑地重复,“vlog?”
“你不知道vlog是什么吗?”
男人抿唇,“我不怎么上网,不太了解现在的流行。”说完,掩饰地笑了笑。
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会不依赖网络生存吗?哪里来的老古董?说不定这人就是在打马虎眼。
他也笑起来,略带嘲讽那种。
男人没理会他的笑,反而扭过头,双手插兜,继续往前走,看起来很潇洒。
他盯着男人背影发了会儿愣,很快跟了过去。
正殿逛了圈,佛像几乎崭新,无一例外都贴了金箔,佛性一下子被拉得廉价,一旦看久,索然无味。
他们心照不宣往外走。
路边有一块指示牌,上面写着“秀溪道院”。
他忽然向男人提议,要不然去那边看看。男人默许。
烈日烘人,好在走过去的这一路有树荫,但不可避免的,腋下和后背,会洇出尴尬的汗液。
道院较偏,进人的门洞窄。入院后,空气里有种不一样的植物味道,闻起来很清爽,以至于炎热都好像在这方院子里降了几度。
殿内传来隐约的诵经声。
这边拜的也是观音堂,但明显没他们前面逛的那些金碧辉煌。
坛上供着多尊菩萨,坛下跪着年老僧人,正闭着眼,口里念念有词。
他条件反射地举相机,又开始拍了起来。转身,再转身,镜头转了一圈,朝向男人,他忽然停下。
男人站在原地,僵滞得像堵墙。
他看着他,看出来一丝不对劲。他刚想走过去,却被男人的视线吸引。
那目光沉默,可也轰轰烈烈,落在了佛坛之上。
他循着同样角度去看,只看见了一尊尊差不多的佛像,大小不一,表情怜悯而清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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