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天已经很冷了。
乌丸羽涅坐在被花朵点缀过的院子里,他裹得严实,半张脸埋在油亮的狐裘中,身前石桌上架着小火炉,暖手的同时也能煮茶。
“帐”隔绝了冷风,可依旧能感到冷意。
一片晶莹的雪花悠然飘下,停在乌丸羽涅正要端茶的手背上,化成雪水。
他愣了愣,扬头望向天空,雪花轻轻地落在他的睫毛上。
“好早的雪。”
乌丸羽涅眨了眨眼,低回头,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小口抿着,驱散身体中的寒冷。
“过来帮忙。”
是里梅。
乌丸羽涅放下茶杯,回身看去,只见里梅背上绑着一捆柴火,怀中还抱了一捆,从他的神色来看,很轻松。
“来了。”
乌丸羽涅走过去,刚要接过,就被里梅侧身躲过。
他狐疑地看着对方。
“去劈柴。”
里梅掠过他,踩着新搭建的石路,走往后院。
乌丸羽涅乖巧应了声,先回了趟和室,把肩膀上碍手的袷解开,挂回柜子中,这才去和里梅汇合。
经过他长达三天的骚扰,无数次的回溯,终于获得了两面宿傩的准许,让他有了把露天厨房搭建成室内的权限。
当然,他负责最为无脑的劈柴,其它都由里梅一手操办。
里梅虽觉得麻烦,但对于两面宿傩的命令,还是言听计从。
今天,是收尾部分。
乌丸羽涅把柴火劈成长方形木板,整齐罗列。
他擦了擦额角流下的汗水,掀开右侧挡风的布帘,走入连接着柴房的厨房中。
里梅站在操作台前,动作利落地把新鲜的肉块切成薄片。
“怎麽又是肉。”
乌丸羽涅走过去看了看,很是失望。
“反正你不吃。”
里梅看也看没他,把处理完的肉片放到盘子里。
“我不吃人肉哦,里梅。”
乌丸羽涅搅拌着锅里的粥,云淡风轻,“只有野兽,才会啃食同类。”
“你在骂宿傩大人吗!”
里梅“啪”地放下盘子。
“他是诅咒。”
面对生气的夥伴,乌丸羽涅展颜笑了笑,像是安抚,又是实话实说,“里梅,我不歧视诅咒,我有一个家人就是诅咒。”
里梅一怔。
“更何况,宿傩收留了我。”
他给自己打了碗七草粥,“明天可以不喝粥吗,我要变成兔子了。”
里梅没回答。
他对乌丸羽涅的态度,自始至终都算不上友好,更别提信任——他只相信两面宿傩。
半个月,足够里梅看清乌丸羽涅所表露的本性——随心而为,和两面宿傩有所相似。
对方不管是对他,还是对两面宿傩,永远是喜形于色,随心所欲,更准确些,不怕死。
就算是他自己,在两面宿傩跟前也难免小心翼翼,因为他是下属,是跟随两面宿傩的仆人。
而乌丸羽涅,作为被捡回来,寄人篱下的人员,理应来说他对两面宿傩应当更加恭敬。
可是,并没有。
通过乌丸羽涅与两面宿傩的交谈,里梅能观察出,乌丸羽涅把自己放在了和两面宿傩平等的位置,对他,亦是如此。
似乎在乌丸羽涅眼中,他不是诅咒师,两面宿傩不是诅咒之王,仅是普通人。
就算得知他们日常吃食的食物是人肉,乌丸羽涅也只不过是点头,然后拒绝,从始至终没多问,也没阻止他们的所作所为。
奇怪的人。
里梅想到。
他把肉片倒入锅里,独属于肉味的香气弥漫。
乌丸羽涅端着粥,顺着走廊,回到前院,他一边赏着雪景,一边喝着逐渐温热的七草粥。
“你倒是悠闲。”
两面宿傩回来了。
他穿着那套万年不变的女士和服,双手拢在袖口中。
“你倒是忙碌。”
乌丸羽涅偏了下脑袋,学对方的口吻,“明天有时间带我去找父亲吗?”
两面宿傩在石桌的另一侧坐下,用手指触碰了下褐色茶壶的壶壁,接着,炉子熄灭的火焰再次燃起。
“详细说说。”
他翘起腿,手指撑在下巴,“名字、年纪、长相,越具体越好。”
实话说,随着时间的推移,两面宿傩如今对查找乌丸羽涅父亲一事的兴趣骤减,但这并不妨碍他口头敷衍。
“唔……”
雪花与乌丸羽涅洁白的发丝浑然一体,他思索着喝了口粥,“我好像不知道……”
“好像?”
两面宿傩重复,兴致被勾了上来,“那你知道什麽,找他又做什麽?”
“告诉他,我的身份。”
乌丸羽涅注视飘零的雪花,“父亲是这麽和我说的。”
两面宿傩:“……?”
他脑子宕机了一秒。
“你在说什麽?”
“父亲让我找到他,告诉他我的身份。”
乌丸羽涅转过头,顶着两面宿傩看智障般的目光,诚恳道,“父亲还没嫁给妈妈,他的名字应该是松野桧清,他和我一样有着一头白发以及粉色的眼睛……”
两面宿傩:“……”
他怔愣着整理清思绪,拧起眉。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麽。”
“知道。”
乌丸羽涅神色平静,他没打算告知两面宿傩自己来自未来一事。
近段时间,乌丸羽涅一直在想一件事——他的父亲真的是他的父亲吗?
或者,换句话说,松野桧清只是他的父亲吗?
见乌丸莲耶前后因为忙碌他没能细细思考对方话中的漏洞,可当他空闲下来,重新琢磨之后,其中的异样便一一浮现了出来。
乌丸莲耶说过,小红原本是乌丸桧清子,也就是妈妈的所有物,可,父亲为何能看见?
抛去此处以及几乎一模一样的名字,其余的疑点也是一抓一大把。
比如,为什麽妈妈额头的缝合线会出现在父亲的头上……
乌丸羽涅心中有答案,不过,他打算回家之后去问乌丸莲耶,他要亲自去证实。
话又说回来,那条缝合线是找到父亲的关键,这点毫无疑问。
然而,要不要告诉两面宿傩呢,毕竟,根据悟的描述,诅咒之王貌似没有信用可言。
乌丸羽涅:“……”真的是,叔叔干嘛不告诉他。
想着,他轻叹一声,很细微。
两面宿傩捕捉到了,他意识到乌丸羽涅有所隐瞒。
倒是没那麽蠢。
“想让我带你找人就诚实一点。”
他指关节敲了敲桌面,是催促也是警告。
“我没说谎诶。”
乌丸羽涅把空掉的瓷碗放下,认真地问,“宿傩,会信守承诺吗?”
“看我心情。”
两面宿傩回答的模棱两可。
“那就是不会。”
对侧的白发男孩直言挑明。
“不,看我心情。”
他反驳,“我心情好,可能就信守承诺,心情不好也有可能信守承诺。”
听着废话文学,乌丸羽涅安静了下来,他短暂纠结一番,选择了妥协。
他不会死是一回事,两面宿傩把他关起来让他不能完成父亲交代的任务又是一回事,他不想让叔叔失望。
“缝合线。”
乌丸羽涅直视两面宿傩的眼睛,抬手撩起额前的碎发,另一只手比划一圈,“我的父亲,额前有一条缝合线,他让我靠这个来找他。”
不知为何,两面宿傩的表情突然变了,变得格外怪异,难以用言语形容。
他仿佛听见非常荒谬的言论,控制不住地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包含嘲讽的冷笑。
“你倒是敢说。”
两面宿傩的话语意味不明,“你确定,是缝合线?”
“嗯。”
“明天,”
他面上的笑容更加放肆,“明天,我就让你见到你的父亲。”
乌丸羽涅听见了关键词,两面宿傩说的是见,而非找。
这代表,对方认识他的父亲?
乌丸羽涅呆了呆,没想到事情会这麽凑巧,巧到令人难以相信。
如若两面宿傩不是在骗他,明天过后,他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了?
光这样想,乌丸羽涅的心情就愉悦了起来,神情是难掩的喜悦与期待。
他没注意到的是,两面宿傩眼底的戏谑以及看戏的盎然。
他迫不及待想看看羂索见到乌丸羽涅时的表现。
定然会,很有意思!
这时,里梅来了,他端着为两面宿傩准备的午餐。
雪,渐渐大了。
地上被盖上了一层白色的薄纱。
乌丸羽涅感到了冷,他晃晃脑袋,把雪花抖落,起身回了和室。
等人彻底从视野中消失,里梅收回视线,犹豫着问:“宿傩大人,他究竟是什麽人?”
“谕步风早的儿子。”
两面宿傩夹起煮熟的肉,幸灾乐祸,“好久没遇见这麽让人愉快的事了。”
里梅:“!!!”
谕步风早——半月前正是他出谋围剿两面宿傩,若不是知道真相,里梅早就找机会将其碎尸万段。
霎时,里梅看两面宿傩的眼神更加的恭敬。
和室内的乌丸羽涅盘腿坐在软垫上,从怀里取出一张泛黄的纸页。
摊开后,纸页上是一幅圆形的图案,对照他脑海中的记忆,图案和他当时在星薨宫看到的法图案大致相同。
这有什麽用?
为何父亲要把这个给他?
答案不得而知,一切都要等明日见到羂索再说。
第74章
“有什麽事是不能在我那里说的?”
大雪下了一夜,在地上厚厚的积了一层,足以印下两公分的立体脚印。
问话声来自于林中,有两人并肩而行,其中一人是两面宿傩,另一人黑发,身着羽织。
他不动声色地巡视周围的景貌。
这里,是前段时间他部下结界,和两面宿傩合作用来获取天皇信任的地方。
毫无疑问,这人正是用着谕步风早身体的羂索。
两面宿傩斜看他一眼,转而问起另一件事。
“你以前,有没有用过一具白发咒术师的身体。”
羂索脚步稍稍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
为了让两面宿傩和他达成合作,对方是为数不多知道他秘密的人。
他低下墨色的眸色,回忆着开口:“没有,白发太显眼,目前也就五条家曾有过几例,我没必要自找麻烦。”
“做什麽?”
羂索反问。
两面宿傩的眼神太过意味深长,令他直起鸡皮疙瘩。
看对方不打算回答,羂索也只能沉住气跟着。
“喂,你真打算养这种鬼东西?”
前院,里梅见乌丸羽涅背着篓子回来,又听见叽叽喳喳的叫声,预感不对的他快步上前。
果不其然,对方的篓子里面是数只刚破壳没多久的小鸡,细看,中间还混杂着鸭子。
里梅不清楚这种脆弱的禽类是如何在冬天孵化,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放在院子里,这些玩意绝对活不过今晚。
而他,对这种没二两肉的东西没有吃欲望——宿傩大人要是喜欢,他倒是能尝试一下。
乌丸羽涅把篓子抱到身前,笑盈盈地看着里梅。
“养一养冬天可以吃啦,就是没想到今天才到手。“
“谁养?”
里梅食指与大拇指拎起一只鸡崽,嫌弃溢于言表。
“我?”
乌丸羽涅把鸡崽抢回,转身进入早已搭建好的围栏中,“我不知道我能养多久,所以等宿傩回来我问问他吧。”
里梅:“???”
“哈?”
他不可置信,几步追上,“你说谁养?”
“宿傩呀。”
乌丸羽涅丝毫不觉有哪里不对,把篓子倒在地上。
里面黄澄澄的小鸡崽警惕地冒出一颗小脑袋,它往四周瞧了瞧,没瞧到有危险,这才伸出爪子踏在雪地上。
冷风裹着雪花袭来,它们迅速围在一起,在雪地中挤成一团,瑟瑟发抖。
里梅:“……”小鸡崽你啊,要死了捏。
他相信乌丸羽涅真能做的出让两面宿傩养鸡这种蠢事,而最后,这件差事定会到他的头上,所以,这些玩意还是死了最好——省心。
乌丸羽涅蹲在取暖的鸡崽边上,伸出手指戳了戳,见它们避开,歪了下脑袋。
他没养过鸡崽,不过,貌似他等了这麽多天的食物,刚到手就要进到他的肚子里面了呢。
不行!
好贵的!
目前,乌丸羽涅的经济来源,全靠里梅当初给他的钱袋子,很不幸的是,钱袋子在买完小鸡后就空了。
他起身跑回和室,在里梅疑惑的目光中,抱着被子出来了。
里梅:“……?”
“你要做什麽?”
他猛地扯住被子。
后者看到空空如也的双手怔了怔,接着拉住被子的一角,想要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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