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首看去,竟是那个少年。只是方才他明明已被我刺破心脏,断无生机。
而且,这样的话和语气,也并不像他说的出的。
是他临死之前,怪物附身。
“有何不可?”
我继续用鲜血画咒,驱动最后的阵法。
“我绝不会让诅咒传播出去的。”我抬眸看着少年漆黑的重瞳,淡淡道。
“谁说传播诅咒就是我们的目的了?”它竟然笑了起来:“沈顾问,看来你真是个无聊的人类,终究理解不了我们的’快乐’——我们的快乐,可是在沈顾问你啊。”
它自顾自地笑了会,又说:“哪怕你术法通天,杀得了这么多人,不怕天下悠悠众口吗?”
“有何不可?”我说。
“他们先前会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轻易传谣你抓人练邪术。如今这千人当真死于你的法阵,如果传出去你还能逃得了干系?一旦死无对证,你真能证明的了他们是中了诅咒,你是被迫清洗吗?”
那怪物语速飞快:“沈顾问,我很为你担心啊。你确定要杀了这些人吗?”
“相反,如果顺其自然……让他们逃出去,等着诅咒完全发作……”它缓慢地,用一种循循善诱的语气说话。
“人们很快就会意识到,先前对你的误会。他们会更崇拜你、信仰你,你的个人威信会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这小小的诅咒威胁不了你,甚至会成为你权力登顶的助力……”
“沈顾问,你们人类其实有一些特别聪明的人,会找我们谈一下合作。”怪物占着少年的身体,絮絮叨叨。
“他们不像你这样喊打喊杀,反而把你称为’诅咒’的东西当做珍贵的武器,希望用在自己敌人的身上。说实话,我们和人类的合作由来已久。你们先前有个叫浮士德的人……”
它自顾自地说了这么久,我的阵法都快画完了。
怪物的语气逐渐阴郁锐利,它最后问道:“你真敢背这通天罪孽,诛杀千人?”
“有何不可?”
我只是第三次、一字一顿地、清晰重复了这四个字。
怪物沉默了一会,忽然桀桀怪笑起来:“既然都不怕,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这时,我沾尽鲜血的手伏在阵上,正好画完最后一笔。
“我知道了……”怪物笑眯眯地说道:“沈顾问是不舍得啊。”
“也是……这么多年,不顾生死、夙夜难眠地建基地,解诅咒,照拂这些人,让他们能活着。到头来,就是这样揣测你,忤逆你。”它用上了一种黏腻的调子,语气煽动:“太不值了……连我都为你抱不平啊。”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它。
“那就更不能杀了这些人了。”怪物露出一副真心实意的姿态:“得让诅咒传播出去,死更多人才行。让他们为自己的恩将仇报、无耻言行付出代价。沈顾问,你说是不是啊?”
我没有理它。
——却是因为,我的确在犹豫。
我不在乎他人如何看我待我,也不在乎这滔天罪孽,更不顾惜所谓多年心血,但我……下不了手。
我在最不该软弱的时候,迟疑了。
台下那个穿翠绿色裙子,心口有清晰小刀形状的年轻女子,去岁刚与爱人成婚。他们也是这座基地塔的第一对举办婚礼的新人。
末世时期,朝不保夕,处处笼罩着死亡的阴霾,那一日的礼服是大家从各处搜罗到的红色碎布拼起来的,甚至还用上了过去一文不值的红色塑料袋,粗制滥造的可笑。
但那场婚礼,却有多少并不认识这对新婚夫妇的人哭的泣不成声。
那时有人问我,沈顾问,从此以后,一切是不是都会慢慢变好?会有许多人相爱,会有新生儿出生,废墟会被重建,怪物会被赶回地下。
当时,我说:会。
而冲在最前面疯狂撞门的男人我也认识。
他身体强壮、大大咧咧,组织过许多私下搏击比赛,不太正规,以竞技娱乐为主。有日我晚归基地,遇到他们一群男人在一起喝酒。
看到我,人群安静了一瞬,我点了点头,径直穿过——却被他拉住了。
“沈顾问,喝碗酒。”他醉醺醺地勾肩搭背:“早听说你是最强的,我不服。来打一局搏击?”
我对肢体接触向来敬谢不敏,更没有和人肉搏到满头大汗的兴致。但却接过酒,一饮而尽。
还有躲在角落中啼哭的小女孩,摔倒在地的耄耋老人。这一张张脸都是眼熟的,我闭上眼睛,都能浮现出这些人惊慌、皱眉,以及短暂地对我微笑时的样子。
如今,他们最大的共同点却成了心口的匕首标记。
我要杀死他们。
这一次,怪物终于安静了。我却说不出那句”有何不可“了。
但当目光笼罩更远的地方,我看到灰茫茫的天地间蓝月高悬,尚未感染诅咒的人们围坐成一团,双手合十,闭目祈祷。
——我明白了。
我别无选择。
匕首豁然划破掌心,我将血洒在阵心,狂风拔地而起,如利刃般疾速刺向哨台之下——数千被法阵锁定的人。
这时,少年的尸体已泛起诡异的苍白,预示着怪物利用这具肉体停留在此的时间已经耗尽。它直勾勾地看着我,忽然阴冷地说道:“这样,也不错——沈无,你会死于众叛亲离,这世上不会再有人信你重你。你闭上眼睛,就会看到这些枉死之人无法瞑目的怨毒眼神。”
它笑着:“我真是迫不及待了呢。”
这怪物这么久倒没在人间白活,不仅越来越谙于人心,咒人的词也丰富多了。
“既如此,便让你做个见证。”
“此间杀戮,皆因我之过,若有轮回报应,我沈无一力承担,”我站起身,烈烈罡风席卷周身:“但我在此以灵魂血肉起誓——”
我说道:“这必定不会是最后的结局。”
怪物和少年尸体一同归于沉寂。我操纵着杀阵,强迫自己俯视台下每一张熟悉的、垂死的面孔。
第47章 杀千人
看过流星吗?
那阵法落下的一刻,地上绽开了血色的流星。自他们的心口而出,血液四溅在漆黑的夜空。
我站在阵眼中央,面无表情地缓缓握拳,随着我的动作,数百人、数千人……心脏崩裂。
流星之后,便是血雨。
逆天之阵,我其实也并不多好受,但是我必须集中注意力。
基地虽然大部分人都已感染,但其中必须死的是冲撞铁门的青壮年感染者,这些人是我正在杀死的。
其余人——尤其是还未感染的人,我要控制法术不波及他们。
最开始,我以为杀百人便会起到震慑作用,他们便会停下撞门。
但人心又一次让我意外和震撼。因为死去的人越多,那些撞门的人竟然越是前仆后继,仿佛把这事当成了最后的生机。
我杀了近千人,方才止休。
撞击石门的部队终于溃散,我终止阵法,站在高台之上,俯视地面,雨水将血迹冲成一条蜿蜒的水流。
孩子抱着父母的尸体,抬头露出空洞的眼神。我回避这目光,却注意到幸存者们已发现我是始作俑者。他们怒吼着,终于彻底信了之前那些流言,并且开始试图反抗。
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我向来一意孤行、冷酷自傲,如今竟然有一瞬间的迷茫和抽离。
我想,【丢手帕】怪物说的是对的吗……是因为我因自己的经历对蕊蕊曾有移情,才变成这样的吗?
难怪,它会抽走我身上的诅咒。因为怪物的快乐来源于折磨猎物。而对我来说,什么都不知道地自裁竟然已是最好的结局。
所以它才说要让我“生不如死”。
一切皆因我先妇人之仁,又没有担起这仁慈的能力。
我当真万死难赎。
台下真是吵得厉害。我的意识仿佛被一分为二,一边冷漠地想接下来要怎么处理剩余的感染者,一边阴魂不散地诘问自身怎么好意思活下去。
而在同时,一些人暗中潜入了瞭望哨台。我从阵法中直起身,看着其中一人抬起枪,对准我眉心——按下了扳机。
我在玄学之道上自小便有种异常的天赋,而在当时虽然别的毫无长进,术法却几乎已临绝点,对于空间的控制几乎达到了随心所欲的程度。
因此,那子弹在我眼中,只是如同放了慢镜头的荒诞电影。
但我竟然这样不躲不避地出了会神——直到有人粗暴地将我撞开,我狼狈地跌在护栏边,与此同时那子弹就擦着耳侧飞过,钉在墙上,砸出一个深深的坑。
毫无疑问,如果刚才没被撞开,此时炸开的就是我的头颅。
是好友林川。
我抬头看到林川、塔罗一行人上了哨站,三俩下便将刚才意图杀我的人给绑了,还顺便堵住了他们的嘴。
林川雷厉风行地抓住我的领子,将我按在墙上:“沈无,怎么回事!我们要听你自己说。”
塔罗也远远地看着我。
“就是你们看到的这样,没什么好说的。”我淡淡道:“我没控制住这里,感染者都跑出来了,其中许多人已被怪物控制。我不能让他们离开基地去传染更多人——所以,我将这些人都杀了。”
“没控制住?”林川怒吼着:“这么多人命你一句没控制住?成不了事就别坐这个位置——”
我无话可说。
塔罗上前,一把拽开他:“事情都这样了,你哪怕杀了沈无都没用,而且他已经尽可能把伤亡降到最低了——别废话了。先把要紧事做完。”
然后便是讨论人员安抚和后续舆论控制。其实说是讨论,也没太多选择了。基地剩余人需要接受检测,看是否携带诅咒。好在塔罗他们带来了足够的人,也带来了【丢手帕】诅咒的解法,苏落已经去布置了。
而更麻烦的是舆论控制。我对外封锁消息,统一口径宣称有人被怪物控制后暴乱,对内强权镇压。
林川显得不满,但是理性上又是目前最合适的解法。
他会负责协调人手检测诅咒。临走前,他问我:“所以,这事就这么结了?”
我当时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个打算,但暂时不方便说给他们任何人听。于是只是道:“不会。我自己做的事,会负起责任。”
他看了我一会,然后从我烟盒中抽了支烟,低头点燃。烟抽到最后,他拍了拍我的肩:“我性子急,刚才话说重了。事情变成这样,你才是最不好受的。”
这么多年发小,我很清楚林川这人就是这样。直来直去,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而且其实算得上心胸宽广、性格包容,不然也不能和我做朋友。
我知道他这算是暂时接受了,便勉强提起精神笑骂了句:“滚蛋,别在这儿和我肉麻,准备代我去迎接其他人的怒火吧。”
林川走后,我转向塔罗,叼着烟轻轻笑道:“怎么,你有话要单独对我说?”
“沈无,不好受就别撑着了。你哪怕在我和林川面前嚎啕大哭,我们也就最多笑话你一会。”塔罗靠着栏杆看我,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别开玩笑了。”我淡淡道:“我这个杀人凶手都哭的话,底下那些死者和遗属又找谁说理?坏事做尽还惺惺作态,未免让人作呕。”
塔罗只是静静看着我。她其实大部分时候比林川要疯的多、无所顾忌地多,如今这么安静,还顾左右而言他,我忽然升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甚至从她那异常安静的目光中感到了一丝悲悯。
“有什么事,你直说。”
“裴追快死了。”她看着我,轻轻道。
我一时无法作出反应。
但或许是伤重积压,又或许是别的原因。我忽觉胸口一阵剧烈的滞痛,呛出一口殷红的血。
第48章 他死了
其实从他们出现开始,我便立刻下意识地想起裴追,想他为什么没来,想基地内部尚且暴乱至此,他在防守线是否安全。
但事有轻重缓急,理智大于一切——这几乎已经刻尽我的本能。如今基地内部千人死于我手,诅咒尚未控制,我不应问他,也不能问他。
然而,这名字又仿佛刻入骨血,不管呼吸、思考还是别的什么,它总是冷不丁地窜入我的脑海中——导致塔罗说出这句话时,我反而有种异常的陌生。
“怎么回事?”我听到自己冷静地问。
其实事到如今,这个问题的答案已不太重要了。而事实也和我预料的也相差不大,怪物的确是打算趁基地内乱,攻破防线。裴追死守住了,却也受了重伤。
当塔罗带我看到裴追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连“重伤”和“快死了”竟然也能算是一种安慰的说辞。
他常穿浅色衣服,如今却浸满了污泥和凝固的血色。
我走到他身前,伸出手,拂过他的胸口。
衬衣口袋微微凸起,里面放着一只粗制滥造的手工雕刻品。
那是我送给他的小雪狼,他将它贴着心口放着,雪狼被染成了深色的红。
他的胸口,有个血洞。
裴追的心脏,就像一个气泡,被怪物戳碎了。
“现在靠仪器勉强维持生机,但其实已经接近脑死亡了。生死乃天理铁律……沈无,即使是你都不能改变。节哀。”塔罗扫视了呼吸机和心电设备,顿了顿,又说:“再等一会,这些仪器就都撤了。”
我知道她说的是等什么,是等我见裴追最后一面。
一瞬间,我竟然除了好笑没什么别的情绪。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太荒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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