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又是一阵沉默,在屠阳与我面面相觑间,突然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听筒传来:“打错了,抱歉。”
接着便挂断了电话。
我上前去,将手机夺了回来:“为什么要接?”
“不是已经骚扰你好几次了么?”
我被他的话一噎,不再吭声。
“既然是找错人,以后就不会再打来了。”
屠阳脸上不见任何表情,话说完就要离去,我心头一紧,拽住他的袖子问:“生气了?”
他顿住脚步,继而缓缓转过身来,和我四目相对:“是他吗?”
我怔了怔,不禁陷入思考。
“我……不记得了。”
将答案和盘托出的一瞬间,连我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
方才听到那声简短回复,心中未曾激起一丝波澜,此刻才终于迟迟意识到原因,我竟是完全忘记了唐绪彦的声音。
也许惊讶的表情实在不像弄虚作假,我抬起头,屠阳忽地又笑了起来。
他抓住我的手,眼中带着愉悦的笑意:“知道啦,现在被你哄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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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之后,莓雨乐队迎来了年底最后一场拼盘演出。
“真要累散架了我靠。”师雅在视频里发起牢骚,“等这次巡演结束,得好好休假过个年。”
“边儿去,说正事。安鹌,我给你和屠阳搞了两张内部票,”余星合从屏幕里冒出了头,“卡座位置,人多也不会太挤。”
我看向屠阳:“能抽开空吗?”
他点头:“一晚上的时间还是有的。”
余星合解释说:“这次请你俩去的原因,主要是后天我们计划要唱两首新歌,包括了安鹌改编的《isolation》,跟我们合作的乐团也会作为特邀嘉宾出席。”
“那这场舞台确实够大啊。”屠阳略微一思考,“你得看好,黑灯瞎火,可千万不要磕碰着他们的乐器。”
“这就不用你小子操心了!”视频里传来赵小佺模模糊糊的声音,“屠阳作为这个……古典乐迷,这方面警惕意识倒是挺高嘛。”
“算不上什么古典乐迷……”
“我看他只是哑鹌鹑迷吧。”
屠阳和余星合的声音一道响起,我没忍住笑起来,屠阳眉头一蹙,咬牙切齿对余星合威胁道:“我挂电话了。”
“哈哈我们阳阳又害羞咯——”
这次live house所在的区离屠阳家很远,我们赶早出发,避开晚高峰,一路畅通无阻,提前两个多小时就到达了目的地。余星合打电话过来,招呼我们穿后巷走进后门,在后台和所有人打照面。
甫一进门,还没来得及跟所有人打招呼,伴随一声尖叫,娇小的身影鹿一样蹦跳着跑过来,一路跌跌撞撞,在我和屠阳面前堪堪站定。
“安鹌前辈,终于见到您啦!我是小孟!”
我定睛看去,眼前分外激动的女孩正是孟依禾。她脸上画着精致妆容,及腰卷发向下披散,大概还没来得及换上演出服装,身上还穿着厚实毛衣,后背披着一件圆滚滚的羽绒服。
“你好,小孟。”我微笑着和她握手,“今晚加油。”
“说实话,在live house演出的确是头一回。”她拍了拍胸脯,又朝我明媚一笑,“好在余星合老师选定的是我最熟的一首曲子,嘻嘻。”
确实如此,编排录制《isolation》时,孟依禾是唯一一位被我指出问题的乐团成员,纠正错误和重新录音的过程中必然充满痛苦,对她而言这首曲子的印象肯定是最为深刻。
孟依禾目光慢慢挪向站在我身边的屠阳,声音忽然小了下去,大眼睛眨巴两下:“这位是……”
“他是屠阳,余星合他们的朋友,今晚跟我一块过来看你们表演。”我见屠阳根本没有想要自我介绍的意思,于是轻戳一下他胳膊,替他向孟依禾说道。
没想话音刚落,屠阳却忽然面露不快,像是对我的介绍并不满意,终于屈尊纡贵地开了口:“……也是安鹌的朋友。”
“啊,啊。你好呀。”孟依禾面颊一红,笑吟吟地伸出手与他相握,“我叫孟依禾,是汇音乐团的首席小提琴。”
谁料屠阳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竟连个笑脸都不愿给,握完手就紧搂住我的肩膀,淡淡点点头,绕过孟依禾,向其他乐团成员走去了。
我一头雾水。
前段时间的共事,让我对大部分乐手的名字都有了印象,但沟通交流大多都是通过余星合,如今现场见了面,才顿时有种久违的真实感,和一股自心底生发的亲切和慨然。
很久以前,我也曾是这些心怀梦想的年轻人中的一员,一把小提琴架在肩头,坐在偌大而辉煌的舞台里,和所有人一同沉浸在音乐世界,亲手编织出一个又一个绮丽绚烂的梦。
一番寒暄过后,莓雨一行人的妆造也大约准备齐全。余星合顶着一张颇有江湖气息的脸,穿起一身黑色西装,半敞着衬衫领口,偏偏有种诡异的协调感。
“帅么?”他花孔雀一样朝我俩转了个圈,屠阳嘁一声笑了:“帅不帅得看你台上表现。”
“跟live house那边说过了,卡座的最低消费你们不用管,随便点杯饮料就行。”余星合从琴包里取出电吉他调音,抬头看一眼屠阳,忽然道:“可别中途离场啊,一会儿。”
VIP场开始检票了,师雅从房鹏化妆桌前抄起他的鸭舌帽,踮起脚扣在屠阳头上,笑道:“不知道台下有多少观众认得你呀?还不低调点。”
工作人员带领我和屠阳前往预订好的卡座,抬头望去,这边虽然略微偏向侧面,却是卡座区离舞台最近的位置,视线和听感不比舞台正下方的散台逊色。
“你刚才怎么回事?”我用手支起脑袋,跟屠阳算起账来,“小孟又没有欺负你,为什么连招呼都不打。”
屠阳低头玩起桌上的骰子,半天无言,我拿他没辙,叹出一口气:“难不成,你连小姑娘的醋也要吃?她只是向我请教过问题的后辈。”
“你知道我在吃醋啊。”屠阳闷闷说道。服务生端来两杯果汁,他端起自己的那杯咬住吸管,又不说话了。
奇怪的是,看他这副混不吝的架势,我却并不觉得生气,只是忽然意识到,乖顺只是屠阳的选择,在我面前他也还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孩,当然拥有不由分说撒泼发臭脾气的权利。
“怎么不知道,醋罐子都叫你掀翻了。”
我撑起胳膊,一板一眼道,“对刚认识的人要懂礼貌,知道了吗?……屠阳小朋友。”
默默瞧去,屠阳果真开始不自在起来,忸怩片刻,才终于低下声服软:“知道了,安鹌老师。”
晚上的拼盘演出总共有四支乐队,莓雨是最后一个上场。这家live house音响条件不错,昏黑空间里依然可以清楚分辨各种乐器的声音,舞台下的观众跟随着乐队的演奏晃动身体,还有许多人手搭着肩膀排成纵列,在人群中一边大唱大叫,一边纵情摇摆。
不知是否因为在跟莓雨合作期间半自愿半强迫听了不少摇滚,此时我才发现自己对这类嘈杂曲风的耐受程度竟有了显著的提升,将近两个小时过去,却从未产生过想要赶快逃离的念头。
屠阳应该是习惯这种环境的,他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目光追随着舞台,翘起的二郎腿跟随鼓点节奏一下下摇晃,脸上逐渐扬起轻快明朗的笑容。卡座里除了头顶隐隐一束微光以外几乎是漆黑一片,我终于才敢放纵自己的眼神,在不远处舞台和近在咫尺的屠阳之间往返流连。
直到第三支乐队鞠躬谢幕,台下躁动气氛已经变成了熊熊的火焰。黑暗中有人开始带头呐喊:“莓雨!莓雨!莓雨!……”
零星几声试音过后,观众也逐渐安静下来。我微微屏起呼吸,和所有人一同等待。
昏暗中,一阵急促鼓点骤然响起。紧接着,键盘、吉他、贝斯齐头并进,器乐声嘈嘈切切,霎时间汇聚成一条怒吼狂奔的激流。
就在同一时刻,几束灯光沿着舞台照亮,深红色屏幕里跳出遒劲有力的两个大字:铆钉。
这是原版《铆钉》,收录在莓雨乐队第三张专辑中,经常作为乐队演出的开场曲表演。
观众们被烂熟于心的旋律点燃,挥舞着手臂齐刷刷蹦跳起来。余星合站在最前方,手中紧握话筒架,开口唱出第一句歌词。
从他出声那一刻起,几乎所有观众都开始大声跟唱,声音甚至快要压过音响里的主唱本人,目光从舞台四人身上依次掠过,房鹏平日里不苟言笑,此刻却也一边弹奏贝斯一边摇晃起身体。赵小佺头上绑着一根红色发带,在操作合成器的同时拼命摇甩那一头快要及肩的头发。师雅坐在最后面,穿着黑白相间的背心,挥舞鼓棒时手臂肌肉的优美线条清晰可见。余星合吊儿郎在话筒架前一站,台风却十足凶悍,像一头虎视眈眈的野兽,蛰伏在暗处吮血磨牙。
“众说纷纭不过是螳臂,劳民伤财笑脸嬉皮!”
“太阳烧穿风吹的谷地,沧海桑田人间悲喜——”
灯光从白色转变为炽烈的红,围绕舞台向外扩散开去,鼓声不停,一段激烈的吉他solo结束,场内掌声、口哨声、欢叫声不绝入耳。
“莓雨牛逼!”
“余星合牛逼!”
“老余我爱你!”
“……”
余星合低低笑了两声,凑近话筒说:“大家晚上好,我们是莓雨乐队。”
欢呼声更加热烈。
余星合闭上眼又睁开,扭头喝一口水,继续说:“火车慢点开,照顾好女孩儿。下一首歌,《Oh,Jessica》。”
“还记得吗?他们上张专辑里的。”乐声轰隆震耳,屠阳不得不扯起嗓子大喊着说话。
我点头,用同样的方式回答他:“记得,那首小黄歌。”
屠阳笑起来,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
第56章 狭路
拼盘演出分给每支乐队的时间并不多,莓雨不带停歇一连唱完六首歌,灯光暗下,布场时座椅与谱架碰撞的声音传入耳中,依稀看见台上的人影开始渐渐增多。
视线和屠阳交汇,我翘起嘴角:“叫了那么多声‘老师’,今天来验收一下我的编曲成果?”
“老听众都知道,我们乐队爱玩新花样,但接下来这首歌,确实是莓雨自打成立以来的第一次全新尝试。”
话音一落,灯光从舞台一侧倾斜射入,依次点亮了乐团成员的面庞,莓雨乐队则只留下余星合一人,抱着木吉他坐在台上。
“嘘。”
台下观众默契地噤声。我轻阖上双眼,第一声钢琴仿佛从宇宙深空奔赴而来,划过漆黑寥廓的天幕。
我不禁露出了微笑。
为了现场演出效果,歌曲的演奏略微进行了提速,和录音室版相比并没有产生太多违和感,反倒让观众情绪始终保持在激动状态。虽然今晚莓雨的第四首歌也是新专不插电的改编版本,但与《isolation》相比,曲风仍然有着迥然的差异。从器乐到人声,几乎每位成员的发挥都完美到无可挑剔,直至最后一段小提琴的悠扬旋律逐渐消隐,我睁开眼,所有人都依旧沉浸在无数音符构建的美梦里,我甚至找不到一个举起手机录像的人。
余星合率先起身,向观众逐次介绍每位乐手,与他们一同鞠躬致谢。大梦初醒的掌声这才顿时雷鸣般轰响起来,在演奏厅里经久不息地飘荡。
我恋恋不舍地扭过头,正要问屠阳听得如何,却见他忽地站起身,在昏黑空间里弯下腰向我凑近。
“演出结束后,在这里等我。”他微微掀开鸭舌帽沿,在我耳边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座位,背影渐渐消失不见。
我愣愣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心里忽然有种别样的预感。
压轴演完就到了压台。三人重返舞台,余星合举起话筒,在一片欢呼声中说道:“再次感谢大家来看我们!今晚真的非常开心。”
“我们也是!”
“谢谢莓雨!”
余星合扭头示意,下一秒,琴声鼓声利落地奏响,我记得这是他们上上张整轨专辑中最脍炙人口的那首《重现的梦》。直至此时台上台下已经不再能够分辨出彼此间的区别,心跳几乎完全融合为一体,灵魂也被音乐紧密交织联结——在这个夜晚,在同一方空间里,心中某种虔诚的信仰被悄无声息地点燃,竟有如劲风横扫之下燎原的烈火。
激烈动情的合唱声几乎快要掀翻了屋顶,不远处的姑娘突然号啕大哭起来,我的眼角也有些濡湿。
一曲终了,台上的人起身鞠躬,余星合揩去脸上的汗水,笑容比照在脸上的灯光更加耀眼:“谢谢!”
舞台陷入了黑暗,最先反应过来的观众开始扯起嗓子呐喊:“Encore!”
“Encore!Encore!Encore!……”
呼喊声一阵盖过一阵,我看一眼手机屏幕,莓雨今晚的表演已经到了结束时间,但他们是最后一支乐队,encore并非全无可能。
果不其然,半晌过后,在众人满怀期待的仰望中,舞台上倏地闪现出一道淡蓝色灯光。
我微微睁大了双眼。
余星合、房鹏、师雅和赵小佺仍在原处,而屠阳怀里抱着木吉他,坐在余星合的身旁。
观众又是一阵沸腾。
“今晚应该还有些观众不认识这小伙子,我来介绍一下,”余星合拍拍他的肩膀,“他叫屠阳,莓雨乐队的编外成员兼吉祥物,会在我们的演出现场随机掉落。”
“阳阳——我可想死你啦!”
人群里爆发出一个男人中气十足的叫喊,场下顿时哄笑起来。
我听见对面卡座里有人在问:“好眼熟,他是不是那个画师?”
——是他啊。我在心里默默回答。
不管身在哪种场合,屠阳总是能发出耀眼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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