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试图向你靠近,鬼迷心窍想要跨越那条趋向模糊的底线,却总有雷鸣枪响般的警告从心口长驱直入:我不该接近你,我不该纵容你。我不该爱你。
我无法阻止自己不去回想过去曾因同性恋身份遭受过的苦难,桩桩件件,有如一道道锋利的长刺。亲人的唾弃,职场的凌辱;相识的人、陌生的人,周围如针如芒的冷眼相待……
那些伤疤也许会被各种药物和物理治疗洗刷冲淡,可皮肤向下深入骨髓的创痛却永远无法消隐。
我不能、不想、不敢,眼睁睁目睹我错误的感情,变作害人的利刃。
我可以为了屠阳,将过去发誓永不奏响的提琴架上肩头,却终究没有勇气对他说出由两个简单音节构成的喜欢。
我整个人晃了一晃,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告诉他:“……那天晚上是我醉了,我喝了酒就容易乱来。对不起……你别放在心上。”
我垂着头,目光定定锁在脚面上,话音未落,屠阳的球鞋却猛然闯进视线。
他不顾一切挤进我与他之间的罅隙,几乎与我脚尖挨着脚尖,我屏着呼吸,只害怕再看他一眼,心就要彻底软下去。
“安鹌老师,”他靠在我耳边,声音和气息都已经破碎不堪,“你说你需要时间考虑。所以这就是你考虑的结果,对吗?”
“你骗我。”
我又听见他低低笑了:“我都知道。可是……明明已经是第二次被拒绝了……”
尚未来得及分辨这句话里的意味,远处突然传来余星合勃然大怒的叫喊:“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我条件反射地瞬间清醒过来,将屠阳从身上推开。
余星合从里屋走出来,扶住额头盯着我俩看,语气里净是无可奈何:“非得在大门后面这样不可?”
我们一同噤声,这才恍然发觉,此时此刻,只要经过门外的路人稍加注意,伸长脖子隔着玻璃门朝里望一眼,便能看见屠阳正以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把我挡在墙角。
屠阳自知理亏,却不甘被余星合平白打断,硬着嘴问他:“你出来干什么?”
“你脑子坏了?”余星合满脸写着大惑不解,“电话打完了,我还呆屋里干嘛。”
“什么电话?”屠阳随口问道,余星合不耐烦地摆摆手,扭头准备上楼:“有家娱乐公司想找莓雨签约,我也给吓一跳。就一小破乐队,还能被安胜这种大厂牌看上。”
轻飘飘一句话滚入耳中,竟有如晴天霹雳。
我闻言,当即直挺挺僵在了原地,瞳孔不受控地震颤起来。屠阳立刻察觉到我的不对劲,伸出手一把将我的身体扶稳。
安胜。
这名字乍一听平平无奇,或许还有侥幸的可能。
“星合。”我朝他看去,试图按捺住声音里的不安,却悲哀地发现,即便经历了mect的刮骨疗伤,当听见与过去直接关联的字眼时,我竟再度无力操纵自己躯壳中的任何一块零件。
“哪个安胜?谁给你打的电话?”
“就最出名的那个安胜啊。”余星合回忆道,“打电话的是一个小姑娘,但我记得公司老总好像叫唐绪彦?就那经常被曝光的花花公子。”
这下屠阳也反应过来,脸色登时黑了下去。
心跳剧烈如不停歇的钟摆。我颤巍巍咽下一口唾沫,闭了闭眼,从余星合嘴里听到唐绪彦的名字,让我忽然有种目睹时空割裂交错后又被重新缝合的茫然。
我朝余星合看去,脑海中忽然闪过不久前赵小佺那番话,又想起浏览评论时亲眼见过的种种猜疑。倏忽间,不知是由于凭空出现莫须有的自负,亦或是依靠着某种诡异无常的直觉,我向他开口,语气已经几乎接近恳求:“星合,这家公司,你要是想签……再好好考虑一下。”
“啊……”余星合讷然,他站得远,没能看清屠阳和我脸上的异样,“当然了,将来要不要签公司都还没下定论呢。”
“他说了不要签,你别他妈废话。”
屠阳拧起眉,冷着嗓音,直接替我把话给说死了。紧接着,又几乎咬牙切齿地向他补充,“唐绪彦是安鹌前男友。这前后到底怎么一回事儿,你自己动脑子想想看。”
余星合大脑宕机,像是听到了这辈子最荒谬费解的话语,整个人呆愣在第二阶楼梯上面。
过了好半晌,他才恍如醍醐灌顶,狠狠一拍脑袋,咬着牙挤出一声:“……操。”
作者有话说:
明明已经是第二次被你拒绝,可我却似乎毫无长进,仍旧猝不及防地难过了。
第54章 家人
“这都是哪门子事。”
我下意识咬住嘴唇上翘起的死皮,没有说话。
“前段时间《isolation》在网上火了一把,应该是叫唐绪彦注意到了编曲是你。”余星合拧起眉头,“……他是在找你吗?”
我瞥一眼屠阳,发现他正默默看向别处。
“我不知道。”我的嗓音有些嘶哑,旧事重提对我而言不算轻松,话讲得断断续续,“我们已经很久没联系过了,从……分开以后。”
余星合仍旧没能完全消化这庞大的信息量,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问我更多有关此事的原委,但最终却只无可奈何叹出气来。
“我明白了,”他点头,郑重其事地对我说道,“安胜这通电话确实有些没头没尾,既然要约里可能掺杂着和安鹌的私人纠纷……除非把这事彻底弄清,否则合同我肯定是不敢签的。”
“我现在就问他,为什么突然要和莓雨签约。”我掏出手机,漆黑屏幕倒映出我强装镇定的神色,“我不清楚安胜近期的发展规划……但我知道公司以前的方向并不是培养乐队。”
“安鹌。”
忽然一只手将手机摁住,我抬起眼,直至和屠阳四目相对,才后知后觉注意到自己发着抖的双手。
屠阳许久没有吭声,这时却突然发话:“我觉得你不用亲自去问,如果对方很着急,肯定还会再联系余星合,试探的机会还有很多。你现在联系唐绪彦,说不定要被牵着鼻子走,况且他也未必会说实话。”
“阳阳说得没错,”余星合也表示同意,“哪能这么轻易让他如愿。如果这人还想胡作非为,至少有我先替你拦着。”
话聊到这就算结束,屠阳拉着我离开琴行,时隔数日又坐回到他的副驾驶座,我讷讷盯着空调出风口看,半天却没等到屠阳发动汽车。
我一转头,才发现他也一样魂不守舍。
“抱歉……”屠阳伸出手摸进衣兜,“我抽根烟。”
我扯了扯袖子,脑袋无力地倚在车窗上,感到一阵难以喘息的疲惫。
也不知过了多久,屠阳才突然开口,话里带着一股倔劲,听不出是要求还是请求:“你不要找他。”
我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好。”
“……你向我保证。”
我哂然:“嗯,我保证。”
屠阳猛吸一口烟,半眯起眼挂下车档。车程过半,我们谁也没有讲话,狭窄一方空间里酝酿着意味不明的气氛。
在最后一个红灯路口前,我总算听到了他的发问,夹杂着明显的试探意味:“你想见他吗?”
我目视前方,不加思索地摇头,没有张口回答。我知道他明白我的意思。
只是……屠阳,你为何要这般小心翼翼?
我忍不住打开了车窗,寒冬冷风砭骨,横扫进窗缝里,像不断在脸颊上刮擦的利刃。
我试图借此勉强保持头脑的清醒。
又过半晌,在车转弯驶进小区的一瞬,屠阳忽然闷声说:“别再给他机会了,好不好。”
痛苦纠结的神色从他脸上一闪而过,我怔忪地凝视着屠阳的侧脸,他躲开我的目光,那声音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够听清:“把机会让给我吧。”
短短几字轻飘飘入耳,竟和他的手掌拥有了同样力气,只是这次,被攥紧的不再是我的手腕,而是胸膛里不住挣扎的心脏。
只发觉嘴角在不断向下拉扯,我不愿去看窗上的倒影,因为我的神情一定沾染着悲伤。
“阳阳,你知道走错路的后果吗?”我将心中酸涩的情绪一片片拾起,忍耐着,向屠阳发出了最后通牒,“有些事,我只想你这辈子都不要遇见。你不可以被它们玷污。”
“不用你说,我早就知道了。”
屠阳拔下车钥匙,垂着头,淡淡说道,“你仗着年龄比我大,比我更有阅历,就擅自对一切下好定义,然后一次又一次将我推开,要我全身而退,甚至连反驳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我——”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屠阳会说出这样的话,正欲解释,他却忽然整个人向我凑近,那姿势像是要把我半个身体都揽进怀里。
我僵直地坐着,临到嘴边的话又被吞回到肚中。
“我曾经,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你的病能好起来。”屠阳小半边脸颊贴在我的发丝上,呼出的热气惹人发痒,“后来,我又想要你重新拿起小提琴。”
“很久以前我也认为,看着你幸福我就会幸福了。可现在我终于发现,原来人都是贪心的,你说对不对?”他偏了偏头,话里颇有恃宠而骄的意味,“安鹌,既然如此,我偏得一条路走到黑。”
咔哒。
我回过神来,屠阳手里捏着我的安全带。
“这次你可没解开。”他朝后撤回身体,冲我眨了眨眼睛。
背包和外套不断摩擦,发出刺啦的声响,我盯着屠阳手里硕大的帆布袋,里面装着我这些天蜗居在工作室里的全部行李。
屠阳打开门,径自走进屋里:“我把这些床单被套枕巾洗了去。”
屠阳家里冬天暖气很足,我脱下外套,转过身发现,原本放在工作间里的折叠床,现在却有些突兀地摆在了客厅窗边。
我不禁感到疑惑,拎着包向屋内走去,正要询问屠阳,余光却忽然瞥见大门敞开的工作间。
手一滑,背包砰一声掉落在地上。
我呆愣地看着工作间,从前占据整面墙壁的书架,以及占据其中的各类书籍,竟统统不见了踪影。
霎时间,原本模糊的记忆如同开闸泄洪一般涌进脑海。我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快步闯进房间里,难以置信地伸出手去触碰空荡荡的墙壁,垂下头摊开手掌,十根手指黏着一层薄薄的灰。
恍惚间我又站在十年前那间潮湿狭小的出租屋里,棕色书柜围堵在我眼前,像一口巨大的棺材——里面空无一物。脚底自下而上升起的冰冷与此刻相互交融,毫无波澜的声音在我耳边重复,诗歌和理想毫无意义,乌托邦是并不存在的谎言。
我突然神经质地向后转身,瞪着眼问屠阳:“你的书呢?都去哪了?”
我又一次陷入到久违的混乱中,我试图迫使自己冷静,可此情此景下,不听使唤的身体做出的第一反应,竟是踉跄着向屠阳扑了过去。
“书呢?书架呢?都去哪儿了?”我鼻子一酸,仓惶地发出一串疑问,却又在屠阳开口前下意识捂住了耳朵,“你不能把它们扔掉。为什么?……你也认为这些都是没用的破烂吗?”
“安鹌,不是你想的那样……深呼吸,别害怕——松手、你先松手,这样会弄伤自己……”
脑袋里像有亿万个陀螺在高速旋转,我头晕目眩,零散的记忆片段不断浮现,变成眼前闪动着的灰白光影,这一切使我更加束手无措。直到轰隆的心跳声逐渐恢复平稳,我一下短一下长地喘着气,脑袋耷拉着紧靠在屠阳的胸膛。
“书都在呢,哪儿也没去。”屠阳用手掌上下捋动我的脊背,也许此前他也作出了同样的声明,我迟迟反应过来刚才都发生了什么,屠阳的话又意味着什么。
短短几分钟里,我竟从头到脚出了一身冷汗。
“好些了吗?”屠阳凑近了瞧我,“差点就要去给你找镇静药了。”
“……嗯。”我平复着呼吸,向后退了半步。
“跟我来。”
屠阳拉着我走向卧室门口,“你看。”
只见卧室里,一排高大的书架正对床尾、笔直地立在墙边,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大半位置,书籍都整整齐齐码在格子里,原封未动。
“我只是给它们搬了一趟家。”屠阳站在我身旁,轻声细语解释道,“没想到会吓到你,对不起啊。”
我捏了捏手心,脸颊发烫。
“……为什么突然要把书搬到卧室来?”肆意蔓延的尴尬几乎让我产生出想要杀人灭口的冲动。
“明年春天,我要办一场画展,”屠阳说,“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场个人展,很多大画幅的作品需要精修,书架和折叠床挡着施展不开,就把它们挪出工作间了。”
我弄清了他的意图,却还是没忍住皱起眉:“什么时候计划的……你没有跟我提过。”
“唔,其实年初就有这个打算了,那时候我还没遇见你呢。”屠阳说着,突然朝我嘻嘻一笑,傻里傻气地说,“安鹌老师……你是在撒娇吗?”
疯了么?
我目瞪口呆盯着他看了半晌,没骨气地败下阵来。
“刚才也吓着你了吧,抱歉。”我垂头丧气道,“只是突然记起了以前的事……我没想到会这样。”
“也是因为他吗?”
屠阳的声音突然一沉。
我强忍住内心的挣扎,对他点了点头。
再一抬眼,却见屠阳一反既往,忽然对我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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