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干净而澄澈,微光晃漾,如流星蛱蝶,夏迢之被慑住,好一会儿才将露出一截绷带的右手再度往口袋里塞了塞,没有理会他,转身走了出去。
许轻维持着抬起手的姿势站了好一会儿,直到郁诉靠在门上敲了敲门板才回过神来。郁诉冲他挑了挑眉,调侃起来:“怎么样,无所不能的许轻是不是吃到闭门羹了?”
许轻有气无力地说:“你好多话啊。”
第4章 跟踪
他翻开习题册,从里面拿出了那张被揉皱了的纸条,忍不住叹了口气,正要将纸条扔进垃圾桶,余光一扫,被习题册边角上刺眼的红色刺痛,愣愣地止住了动作。
“干嘛呢?”见他发呆,本来要往外走的郁诉转过了头,“走了,吃饭。”
许轻抓住了桌沿,用力地喘了口气,忽然发疯似的从包里翻出了相机,一边往脖子上挂一边往外跑:“我不吃了。”
“哎,许轻——”
在许轻二十年的人生中,有两样东西最为忌讳别人提起,一样是他直到高考都未能及格的数学成绩,另一样就是他拿不上台面的体能水平。如果说普通人正常情况下还能有个体测及格的水平,许轻就干脆是连多爬几层楼都会有生命危险。
他的身体无法正常调节体温,高强度运动只会为他带来危险,于是自打进了池青洮家,许轻就再也没有多跑过哪怕一步,平时连搬个东西都会被郁诉大惊小怪地制止,这会儿只是几百米的距离,再加上没吃饭,他就已经觉得气喘不上来,差点没就地晕厥。许轻连忙抓住了一旁的栏杆,一边扶着往前走一边四处寻找夏迢之的身影。
他没有看错……那是干涸的血迹。
他紧紧抓住了胸口处的衣服,不知是因为剧烈运动还是心里难过,窒息的感觉让许轻头晕目眩,他不得不停下来休息。许轻转过头,没有焦点的目光在空中无助地游荡,直到他发现了纪识的身影。
许轻一顿,立即紧紧盯着对方。纪识站在拐角处,身影被挡了大半,不知道在和谁说话,过了好一会儿,许轻才看着他一边笑一边拽着谁走了出来,许轻心里一紧,半个身子都差点探出栏杆,却在下一秒失望地垂下了眼。
不是夏迢之。
“你……”一旁忽然响起一道人声,声音的主人似乎还未变声完全,嗓音带着点沙哑。许轻僵在原地,听见那人接着说道,“要跳楼吗?”
在许轻认识的人里,从未有谁会直截了当地对他提起和“死”有关的事,更不会有人因为他趴在栏杆上,身体探出去大半,就问他是不是要跳楼,毕竟所有人都知道,许轻对“生”的渴望比任何人都要强烈。
但夏迢之是个例外。
许轻犹如就地变成了机器人,动作卡壳地回过头,掩饰似的冲夏迢之笑起来,连忙从栏杆上爬下来:“我拍一下对面的风景。”
对方好像也并不关心他是不是真的求死,得了回复也毫无反应,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对面叶子几乎落光了的树,顿了顿,拎着水瓶进了教室。
许轻松了口气,将手重新贴回到胸口处,热烈的心跳依旧没有停歇。他扒着栏杆蹲在了地上,有些懊恼:“太丢人了吧……”
“许轻?”段莹莹抱着试卷站定在他面前,狐疑道,“你捂着胸口干嘛?”
“……我在想早上的那道数学题。”
“哦,你这数学成绩确实挺感人的。”段莹莹随手从试卷的最上面抽出一张成绩单,“和夏迢之差了五十分。”
“也就……五十分!”
“虽然夏迢之不写作业,可是他听讲啊。”段莹莹说,“恭喜你,许轻同学,你将喜得被数学老师开小灶的机会。虽然我们班不咋地,但数学老师同时还带了八班,这一对比,就见不得我们班的人数学不好。”
“……”
他顺手接过了段莹莹手里的成绩单,顺着扫了一眼,视线最终停在了最前面的名字上:“薄思这么厉害啊。”
“是啊,她还休学了大半年呢,结果还是我们班成绩最好的。”段莹莹摇了摇头,“我要是小方老师,我都心梗。”
“休学半年?”
“你刚来,估计也没听说过,这事儿都没人敢说。”段莹莹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犹豫再三,还是把话头咽了下去,“算了,没什么好说的。”
许轻心里已经猜了个大概,面上还是露出一幅十分感兴趣的模样,软磨硬泡着要段莹莹说,对方拿他没辙,干脆跑到了朋友身后躲着,许轻也不好继续纠缠,便摆了摆手靠到一边的桌子上,冲段莹莹比了个停止的手势。
他没注意,直到有人站在自己边上才注意到刚刚靠的是纪识的位置,连忙让出路来,抱歉道:“对不起。”
纪识上下打量了他一圈,不知道在琢磨什么,问道:“学校马上要办秋季运动会,高三年级只参加集体项目,你有兴趣吗?毕竟你这时候转来,估计只有这一次参加集体活动的机会了。”
“不好意思,”许轻有些遗憾地眨了眨眼,“我体育不是很好,还是不给班级拖后腿了。”
“怕什么,有纪识呢,再怎么样也不会倒数第一的。”一旁的男生应和道,“就这一次机会,错过了就没下次了。”
“不——”
“别呀,大家都想给你加油鼓气的,不参加多扫兴啊。”
许轻攥了攥手心,没有说话,一时间气氛陷入了僵局,周围坐着的同学不少,但都干着自己的事,一副生怕扯上关系的模样。许轻在心里笑,但说话仍然好声好气的,打着商量:“不然我当后勤吧?给大家加油。”
他话音刚落,夏迢之提着拖把从后门进来,见纪识跟许轻对峙,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很快便低下头,随意地拖干净了地上的水渍,把拖把挂到一边,伸手去拽椅子,一道如有实形的目光却始终缀在他的身上,令他非常不适,抬头望过去,许轻立刻目光躲闪地偏开了头。
夏迢之一愣,有些不明所以,随即自我解读道,许轻可能是想让他帮他说话。
这人自来熟未免太过分。夏迢之想。他本来就不喜欢麻烦,更何况是管一个新同学的闲事。
“你们干什么呢?上课铃打几遍了?”年级主任站在前门,脸色阴沉地看着他们,“我看是方老师平时太惯着你们了,自习都敢直接自由活动了,还不赶紧回座位!”
纪识这才收回了挡住许轻退路的腿,动静不小地拖拽椅子坐了下去。许轻松了口气,连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随手翻出一本书来看。教导主任被纪识轻蔑的态度激怒到,喊了人出去批评,声音大得直接盖过了教室里的私语声。
许轻回过头,只看见夏迢之的侧脸。
真无情啊。许轻想。好歹也是一张纸条的交情。他被自己的这个评价逗乐,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算了,继续偷拍吧。被正主发现的偷拍也算光明正大了。
要说隐藏行迹,许轻可谓是炉火纯青,从未失过手,除非是他自愿暴露,比如现在——夏迢之刚整理好东西往外走,许轻就抱着相机跟了出去,一边调整参数一边从镜头里观察夏迢之的背影。
“还是从镜头里看着习惯……”许轻小声嘟囔,忘了看路,一个没注意撞到了人身上,连忙后退,看清是夏迢之,当即摆出了无辜群众的面孔笑起来。
“你在跟踪我。”
还是个肯定句。
“顺路。”
“我出学校。”夏迢之冷冷地扫他一眼,“你也顺路?”
“寄宿学校,天天出校是不是太狂妄了?”许轻摸了摸鼻尖,“你是不是给了老师什么好处啊。”
夏迢之皱起眉。
许轻不再说话了。他像个不管怎么敲打都不肯张开一点缝隙的蚌壳,坚决贯彻时间战术,低头摆弄起相机,假装自己是个聋子。
一阵轻微的振动声令许轻动作一顿。
宁桥虽然称不上是好学校,但在寄宿管理这方面可谓是领先全市所有学校,别说手机,连个电子手表都别想藏,抓到了直接就是一个处分。
“你还偷藏手机啊。”许轻拿余光偷看,嘟囔道,“看来你真的给了老师好处。”
夏迢之看清了来电人姓名,随即按了挂断,转身往外走,校门口的保安立刻把人拦了下来,许轻正等着看戏,就看见夏迢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请假条,在他质疑的目光中顺利地走出了校门。
“同学?”保安喊了他一声,“没事就回宿舍吧,马上要变天喽。”
“不就是假条嘛,谁还没有了。”许轻咬了咬牙,冲夏迢之喊道,“你等我几分钟!”
第5章 挡住光
办公室里只剩下几个老师,方知齐不在,许轻飞快地找到他抽屉里的请假条,填上了自己的名字,又估摸了一个自己能承受的速度往楼下赶。寄宿学校就是这点不好,门口没有等着接孩子的家长,空荡荡的,一览无遗,别说夏迢之了,他连条狗都没见着。
“知道你不会等,还真不等啊。”许轻自我开解了几句,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掏出手机给郁诉打电话,“校门口,帮我个忙。”
不出他所料,夏迢之这种没有人身自由的未成年少年,能拿着假条出校,多半是要回家。郁诉的车比夏迢之的速度更快,许轻赶到夏家附近蹲守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夏迢之从公交车上下来,慢吞吞地往这边走。他屏气凝神,把自己隐藏在阴影里,看着夏迢之走到夏家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推门进去。
夏迢之没关紧大门,透过缝隙,许轻只能看见院子里站了好几个人,中间的那个他前几天还在照片上见过——周云戎。
周云戎把夏迢之拉到了身边,满脸笑意地对着旁边的人介绍,但出乎许轻意料的是,那些人见到夏迢之后,脸色反而变差了,好半天才重新笑起来,一群人插科打诨半天,夏迢之始终雕塑似的杵在那儿。
许轻抬起相机,将镜头对准了夏迢之露出来的半张侧脸,对方没有聚焦的眼神看得他一滞,下意识按了快门,很快便察觉自己开了闪关灯,连忙收了相机往旁边一躲。
也许是院子里的灯太亮,他等了半天,也没见到有人出来察看,便松了口气,重新凑到门缝前。院子里的人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夏迢之一个人站在原地,拿着手机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还没等许轻列出几个可能性,周云戎已然推门出来,冲着夏迢之招了招手:“迢之,站在外面干什么,来吃饭了。”
其乐融融,确实很像一对关系融洽的舅甥。
——如果不是这栋房子以外的所有人都知道周云戎剥夺了夏迢之应得的财产的话。
许轻在外面等得昏昏欲睡,天色彻底暗下去时,那几个人才稀稀散散地出来,他打起精神,犹豫要不要趁乱溜进去,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响起,叫他硬生生止住了步子。
“你刚刚注意到没?那孩子的眼神怪渗人的。”
“打这孩子小时候我就不喜欢,太奇怪了,就没见过这么冷心肠的。”
“你是没去葬礼,我当时见着了,他是一滴眼泪也没流啊。就那周云戎,给气得半死,当场打了人一巴掌,一小孩子,差点没给打晕了。”
“我看周云戎对他还挺——”
“嘘。”那人压低了声线,生怕叫人听见似的,“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你都不懂了?”
许轻攥着相机,出了一身的冷汗,等他回过神来时,大门已经被人关紧了。紧闭的窗户背后仍是一片漆黑,只有一楼的窗口处渗出些许细微的光亮。
夏迢之在那里吗?
他会……是因为周云戎吗?
他愣愣地发了会儿呆,接电话的动作完全是僵硬的:“姐。”
“明天去医院复查,我这儿走不开,让郁诉陪你吧。”池青洮说,“在青洲还好吧?要不是宁桥不肯让学生外宿,我肯定不会让你住宿舍的,轻轻,我知道你……”
“姐姐。”许轻轻声打断了她的话,呢喃般,“疼痛……是什么感觉?”
“……你怎么了?”池青洮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问题,好半天才接上后半句,“其实感觉不到痛也挺好的,我这每次头疼犯了都睡不好觉,我还羡慕你呢,轻轻,你别多想。”
“没什么。”许轻垂下眼,“我就是好奇。”
好奇……夏迢之到底痛在哪里。
这份痛有多么沉重,以至于他宁愿放弃自己,也要从中挣脱。
许轻往后退了两步,不死心地看向二、三层的窗户,见始终没有亮起,便猜测夏迢之还在一楼。他叹了口气,开始在心里计算起翻墙进去的成功概率,这围墙还挺高的,要是摔了他还察觉不到,明天见了郁诉肯定倒大霉——
“轰隆”一声巨响,许轻抬起头,看向乌云遍布的天空,猛然想起了学校保安那句劝告,这才反应过来,今天可能要下雨。
他来之前还查过,青洲在成江是个极为特殊的地方,因为本就是几十年前从隔壁市划过来的,又偏僻又落后,连气候都和中心城区不同步,隔壁艳阳高照,它这儿偏偏阴雨连绵。
总而言之,是个多雨的地方。
想起那把被自己扔在教室抽屉里的伞,许轻认命地叹了口气,连忙把相机包进书包里,缩着脖子站在房檐底下,默默祈求这雨能快点停。
还好他是个彻彻底底的CIPA患者,不会感觉到寒冷,就算这会儿吹上半天的风也能撑住。
许轻在心里叹气,估摸着回去还是得测个体温保险一下,免得感冒发烧了还不自知。
雨声和间断性的雷声刺耳,许轻百无聊赖地低头翻起了手机里的短信,一条一条地往下看。这手机是他爸用过的,为了节省内存,许轻把没用的短信都删了,只留下了和一个人通信的记录,最早的可以追溯到五年前,也就是拍下那张照片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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