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意识愈发混沌,却还抽出空来懊恼了一阵自己所在的位置不讨好,连夏迢之的影子都看不见。还没等他再细想,便察觉到有人试图掰出来他缠在手指上的相机带。许轻艰难地从扑面而来的窒息感中保持住微弱的理智,绷紧了手指,死活没让那人掰动一点。
他在模糊中听见了一阵打斗声,但稍纵即逝,仅仅几秒钟过去,脖子上的手忽然松开,一股脑涌入的空气打散了许轻所剩无几的意识。他靠着墙壁费力地咳嗽,一手死死地护着相机,在一片朦胧的视野里认出了薄思那双布满颜料的帆布鞋。
薄思把扎起的头发放了下来,正低着头仔细地洗着手指,干涸的颜料不好洗,她搓了半天也没能搓干净。半晌,薄思拧上水龙头,看向坐在一边的夏迢之,垂下眼:“让一让。”
夏迢之看了她一眼,收起了伸长的腿,薄思这才走过去拎起洗笔桶,微低着头走向门口,停在了许轻旁边。她弯下腰,凝视着许轻脖子上被勒出来的红痕,问道:“要去医务室吗?”
“嗯?不、不用……”许轻的神智基本归位,轻轻摇了摇头,薄思似乎也只是随口一问,紧接着便迈开步子走了出去。不大的空间里,许轻只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他用力摇了摇头,扶着墙站了起来。
许轻皮肤白,那点红痕便显得可怖,如同某种蹂躏的证明,清晰地摊在衣领之上。夏迢之看了两秒,将视线移开,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到水池边洗了脸。他的手指还在往下滴水,和许轻的指尖不小心碰到时,许轻被意料之外的濡湿感吓了一跳,整个人往后缩了一步。
“……你不痛吗,”夏迢之垂下眼,收回了往外走的腿,回过头来看他,“脖子。”
“啊?还好……嗯,不算什么。”许轻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便试图转移话题,“你的衣服湿了,要不要换——”
夏迢之没等他说完,已然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剩下的半截话没能落地,被许轻生生咽了回去,差点没把他呛得再度咳嗽起来。许轻敛了敛眸子,检查了一下相机,这才拖着步子回到教室。
段莹莹已经等了他半天,见到他脖子上的痕迹差点没哭出来,语序颠三倒四地问了半天,许轻不好意思地笑,将拉链拉到了顶,试图多少盖住一点。但他的脸色太差,还是招来了一众同学的友好询问。许轻一面心不在焉地应付,一面在人群中寻找着夏迢之的身影。
出于不耽误高三年级学习的好心,学校把集体项目安排在了最开始,夏迢之已经被老师带过去准备。他的头发还没干,湿漉漉地贴在头上,加上人长得高,许轻没费什么力气就注意到了对方,正后悔于没把相机拿下来,夏迢之却似乎对他的目光有所察觉,偏过头看了过来。
视线相撞的瞬间,许轻像做坏事被抓包了的小孩似的飞快地转过头,心跳的速度过于快,叫他几乎难以呼吸。许轻不自觉地捂住胸口,对夏迢之竟然察觉到了自己的视线这件事感到震惊。
他刚刚明明有注意掩饰自己的视线,以前从来没有被发现过……
许轻一头雾水地思索了半天,犹疑不定地想,难道是他脑子还没转过来,掩饰得不够多吗?
段莹莹走过来组织他们到看台上找位置,许轻浑浑噩噩地跟着,还在怀疑自己遮蔽视线的能力。毕竟被夏迢之发现并不是一件小事,这意味着他以后可能都没办法成功偷拍了——也许只是凑巧?
许轻深吸了几口气,好不容易冷静下来,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了不远处的跑道上。他的视线隐藏在一群人中,便是坠入海的水滴,了无痕迹,段莹莹挨着他给自己的朋友加油,也丝毫没有察觉到许轻在看谁。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许轻想。他的视线跟在夏迢之背后五年,不仅是夏迢之未曾察觉,有时候就连和许轻一同出行的郁诉都没能注意到。许轻精于此道,却也偶尔会不忍破罐子破摔地想,要是能被看见就好了。
要是夏迢之能对他的注视回馈哪怕一眼,他也能多快乐好多天。
“夏迢之怎么变成最后一棒了?”段莹莹看够了旁边的女生赛道,随意地扫了一眼男生赛道,有些意外,“前两年不都是纪识兜底的吗?”
“最后一棒怎么了?”
“也没什么吧。”段莹莹撇了撇嘴,“就是觉得奇怪。”
奇怪。
许轻回过头,纪识已经跑到赛道的另一边,正在和旁边的男生讲话,许轻仔细看过去,不知是不是多想,总觉得这两个人在看着夏迢之。
他被自己心里跳出来的猜测惊到,登时站了起来,与此同时,夏迢之和另一个同学交棒,身影交错的瞬间,有什么东西撞上了夏迢之的膝盖,使他在毫无防备的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膝盖朝下摔在了地上,原本处于优势地位的十班立刻被反超,毫无悬念地成为了最后一名。
一片哗然。
“女生赢……许轻!你去哪儿!”
因为常年注视夏迢之的缘故,许轻的视觉反应要比普通人更快,他没有看错,刚刚分明是那个和夏迢之交棒的同学故意攻击了他的膝盖。
夏迢之的腿有旧伤,直接推倒他可能还能爬起来坚持到终点,但突然情况下创伤他的腿,夏迢之一定难以缓过劲来。
老师同学把人围了一圈,方知齐从另一边赶过来,神色紧张地察看夏迢之的情况。对方坐在地上,先是拒绝了方知齐的提议,紧接着便用手臂撑着地面,试图强行让自己站起来。但如同被抽了筋骨的双腿却并不配合他,只挪动了几厘米,夏迢之就狠狠地重新摔了回去。
“都做自己的事去,别在这儿围着。”方知齐喝退了看热闹的学生,折回来打算扶他,叹气道,“今天你舅舅还来了,待会儿看见了肯定很担心。”
夏迢之的手臂一僵,在方知齐的手伸过来的同时往后一退,仰起头反问道:“他来了?”
“说是给你送厚衣服。”方知齐没注意到他的不对劲,“我还是送你去医务室吧。”
“……不用了,老师。”夏迢之避开了方知齐的手,低声说,“我休息一会。”
“真的?”方知齐半信半疑地看着他,“要是伤着骨头就不好了,你——”
“老师。”许轻站定在方知齐边上,打断道,“郁老师说有事找你。”
“我等下再过去。”
见方知齐依然想要去扶夏迢之,许轻急迫地往前走了一步,抬高了声调:“他说很着急。”
“……那好吧。”方知齐一愣,收回了手,嘱咐道,“许轻,你帮忙照看一下夏迢之,我马上回来。”
等方知齐走远了,许轻才松了口气。他半蹲在夏迢之面前,手指虚虚地搭在夏迢之的手臂上,轻声说:“我看到周云戎了,他在和校长讲话。”
夏迢之没说话,只掀起眼皮来一错不错地凝着他看。许轻清楚他心中的疑虑,但也不方便解释,只低声说:“你把手给我。”
夏迢之仍然盯着他看,他的视线很冷,刀一样要从许轻身上剜出个口子来,好看清楚这人到底在打什么算盘。许轻被他盯得难过,但还是竭力维持住了温和的表面,语气很轻:“他会来找你的。”
他将手伸到夏迢之面前,背上因为紧张已经出了一层冷汗,默了半晌,夏迢之伸长手指,抓住了他的手腕,借着许轻的支撑,将自己从地上拔了起来。但他的腿还没能恢复如常,不得不用力抓紧许轻的手腕以保持站立的姿势。
“去看台吗?”许轻像一点也不觉得夏迢之用力太过,仍然温温和和地问他,同时还微微侧过身,遮挡住了夏迢之的身影,“或者回教室。等周云戎走了,再去医务室看看行吗?”
“许轻。”夏迢之的手很冰,蛇似的顺着许轻的手腕向上,狠狠攥紧,警告似的刻意加大力道。许轻没有抬头,但他能感觉到夏迢之死死钉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你是谁。”
这应该是他和夏迢之相处时间最长、距离最近的一次,尽管局面称不上和谐,但许轻还是很乐观地在心里小小高兴了一阵。他抿起唇,没有意识到语气里细微的抱怨成分:“谁也不是。”
眼底的讶异一闪而过,夏迢之复又认真打量起许轻来,同时借着许轻的支撑往看台的方向走。周云戎就在不远处,见到他的身影,喊道:“迢之。”
许轻察觉到夏迢之无意识僵硬的身体,他的手臂似乎被攥得更紧了。
“老师说你刚刚摔跤了,”来人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弯腰时连衣服下摆都折出一个规整的弧度。“没事吧?”
“放心。”夏迢之微抬起下巴,“十八岁之前,我不会死的。”
第9章 破冰
也许是碍于许轻在场,周云戎丝毫没有被激怒的表现,他就和一个对叛逆的孩子感到手足无措的平凡家长没什么区别,对着夏迢之叹了口气,又转头看向许轻:“你好,你是迢之的同学吧?我是他舅舅,这孩子太倔了,平常不好相处吧?”
“叔叔好,其实也还好的。”许轻话音刚落,就意识到夏迢之用指尖敲了敲他的手臂,许轻很快反应过来,露出一个笑,“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就先回看台了。”
“好。”
周云戎笑着点了点头,视线又落回到了夏迢之身上。尽管他始终保持笑容,也没有说出任何令人不适的话,但许轻还是因为周云戎的存在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撑着夏迢之往看台的方向走了几步,忽然听到周云戎喊了一声,只是一个分神,周云戎已经快步跟上来,一把攥住了夏迢之扶着他的那只手,把人往外拖了一大步,又立刻收手,使得失去支撑物的夏迢之不得不依靠自己的双腿保持站立。
许轻一惊,担心夏迢之会站不稳,本想直接冲上去,又在下一秒犹豫地撤回步子。夏迢之轻轻晃了一下,却没跌倒,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似乎早就料到周云戎会来这么一出。
“差点忘了说,降温了,我把厚衣服放到宿舍阿姨那儿了,你别忘了拿。”周云戎微眯着眼,看向了夏迢之校裤上的灰尘,“不过我很好奇,你什么时候和同学关系这么好了?”
“你以为,”夏迢之冷笑一声,“你对我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吗?”
半晌,周云戎徐徐叹了口气,动作轻柔地按住了他的下巴,嗔怪道:“这么没礼貌,说过很多次了,对长辈要好好说话。”
他摸了摸夏迢之半干的头发,喉咙里挤出一声古怪的笑,说道:“看来你的同学关系处理得挺好的,就这样维持下去吧。”
他直起背,对上了许轻看过来的视线,稍一犹疑,冲对方礼貌地笑了笑,随即便转身离开,继续和不远处的校长攀谈。
许轻见他走远,立刻冲上去扶住了夏迢之的手臂,急切道:“你已经能站稳了?没事……”
他的呼吸一滞,被夏迢之忽然贴近的头整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僵直了脖子一动不动。夏迢之似乎很痛苦,又或许是刚刚勉力维持的假象已经耗空了他的所有精力,他整个人几乎完全依靠在许轻的身上才得以保持平衡。
许轻听着耳边粗重的呼吸声,心头一紧,低声劝道:“我带你去医务室吧。”
“他还没走。”夏迢之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又将脸往一边转过去,“我现在动不了。”
许轻垂下头,伸手护住了夏迢之的肩,同时整个人往前偏了偏,将夏迢之的身形挡了大半,摆出一副在和人讲话的架势。没几分钟,他如有所感,抬起头看向了不远处的周云戎,对方面露惊讶,大概也没想到自己的视线会被察觉,抬起手冲许轻打了个招呼,许轻笑了笑,抓在夏迢之身上的手却在不自觉地收紧。
时间过得太慢,周云戎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面和校长讲话,一面时不时地朝这边看过来。许轻出了一身的冷汗,四处寻找着郁诉的身影,还没等他找到人,方知齐忽然出现在了周云戎旁边,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外走,很快就彻底消失在了操场上。
“周云戎走了。”许轻松了口气,小声说,“你还好吗?”
夏迢之没想说话,他的呼吸声很重,许轻心都揪成一团,正欲开口,便察觉到搭在手臂上的手松了松,耳边响起对方沙哑的嗓音:“谢谢。”
一阵莫名的心酸涌上来,许轻忍住了喉口处呼之欲出的情绪,笑道:“没关系。”
好在没有伤到骨头,只是被校医勒令好好休养。许轻靠在一边的墙壁上,抬手对着臭着脸挨训的夏迢之比了个拍照的手势,忍不住发笑。
“笑什么?你以为你好到哪儿去了?”校医睨他一眼,阴阳怪气道,“手都青了还笑得出来,你是真不知道疼啊。”
许轻一愣,这才注意到自己已经泛了青紫的手腕,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击过。许轻猜是因为夏迢之用的力气太大了,他叹了口气,打算把袖口拉一拉盖住伤痕,校医已经不由分说地命令他在椅子上坐下。
“疼了就喊,不丢人。”
“哦。”许轻硬着头皮坐下,乖乖伸着手让校医上药,心里想着要不自己喊一两声做做样子,却又不知道因为太疼而喊出来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于是等校医上完了药,他还是一声不吭。
校医讶异地看他一眼,夸道:“看不出来你还挺不怕疼的。”
许轻干巴巴地笑了两声,等校医走了就飞快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站在夏迢之看不到的墙边,心怀忐忑地等了半天夏迢之找他问话,结果他都等困了,夏迢之那儿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许轻小心翼翼地侧过脸,迎面撞上了夏迢之的目光,差点没把舌头吓打结。
许轻呼出一口气,尽量平静地问:“怎么了?”
夏迢之没说话,只是凝着他的手看,紧蹙的眉头微微松动,欲言又止。许轻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腕,淤青之外还有肉眼可见的一大片红印,被白皙的皮肤一衬显得更加瘆人。许轻晃了下手,开玩笑道:“还好没破皮。”
他是想活络气氛的,结果夏迢之的脸色看上去更难看了。
许轻有些懊恼,又苦于不知如何补救,他并不想把自己患有CIPA的事告诉夏迢之,但解释吧又好像太无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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