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
“王爷有王爷的真知,只是有些话,还需得说出来才好。怕是有些人不在乎自己的颜面,却在乎他人的呢?”
凤君尧一杯清茶到了嘴边停住了,须臾,轻微晃动着的茶水里映出他微微上挑的唇角来。慢慢放下了茶盏,抬眼认真地看着齐霄,半晌才开口道:“我有些明白,为何他那么喜欢到你府上来了。”
与人相交,以心换心。
齐霄这人,一旦认定了对方是可交之人,便当真是推心置腹,事事为人着想。就像现在这样,谁都没有提起,他却纯粹地急着江衍所急,权当是自己的事一般的操着心。
江衍心思那么细腻的一个人,又怎么会感受不到这人的真诚,也难怪才这几日,就日渐地更亲近了些。
齐霄被凤君尧盯得有点尴尬,只得咳了咳,略带憨意地笑道:“……王爷莫要多想了才好,齐霄生来是个爱操心的性子,一不留神,可能管得有点远了……”
“无事,”凤君尧收了视线,重又端起了茶水,“多谢。”
正经听着王爷的道谢,齐霄却不知道该怎么做答了,好在凤君尧接着就换了话题。
“之前,托你所查之事,可有消息?”
托齐霄所查之事,原本是有意让身在皇都的纪太守代为操劳的。
齐霄知晓凤君尧意图时,便觉纪太守当前处境并不适合有太多的动作,且自己在皇都也有些人脉,便揽下这差事。
正事齐霄向来不会怠慢,本就想在今日前去江府禀报的,适才让江衍的事情搅乱了思绪,差点忘了此事。这会儿被提醒,立刻正色道:“王爷所料不错,当年万孚将军那一支并未被尽数铲除。”
本就在意料之中,凤君尧听到这个结果并没有太大反应,示意齐霄继续说。
之前江衍在齐府受袭,以他们对江傲的了解,那并不像那人的手段。那日在刺杀之人身上搜出了中护军腰牌,乍一想,确实只能是皇城上位那人下的手。
可想不通的是,这个时候要了江衍的命,只会让凤君尧豁出去一切反扑,又哪里会合那人的心意?
这不得不让凤君尧想到了中护军的最早归属——万孚。
齐霄:“当年上面那位借整顿之由,将万孚将军的心腹力量铲除得所剩无几,但却有两支军队当时恰好在边境巡防,被炎夷国以军事交流的名义扣留,之后数月才被放出,也因此逃过了一劫。”
“即便逃过一劫,又何以能够重回中护军而不被凤君宕痛下杀手?”那人可不是个能容罪臣旧部在自己身边转悠的仁慈君主。
“据查,跟千芳公主有关,”齐霄看了凤君尧一眼,“如王爷所料,这两支中护军,现在正是秘密归属于王妃。”
凤君尧眼里戾色一闪过!
此前他一直认为,即使千芳是迫于无奈进的王府,她还是那个明理的将门千金,该是懂得分寸的。可此间看来,他怕是看走了眼。
且不说之前发生的种种究竟是否是她所操控,但凭她手握两支中护军而不露声色,便可知她的心里,少不得他所不容的心思了。
齐霄自然是看出了他的想法,道:“王爷,扪心自问,当一个人感情上起了贪意,您觉得理智这个东西,还重要吗?更何况,她本女子。”
“王爷事事以江兄为准,但要知世人可不像他那样行事豁达。我知王爷对万孚将军满门忠烈的敬意,可女子的心思,比起忠义二字,情字或许更凌驾于她们的理智之上。”
齐霄心知有些话不宜多说,点到为止。况且凤君尧是什么人,其实不必他来点拨的。这个话题便到此为止,凤君尧敛了神色,未予置评,齐霄也再无多话。
跟江衍玩了这许久,摇篮中本还咯咯笑着的小儿瘪着嘴开始啼哭了起来,奶娘疾步过来查看,原来是尿湿了,便抱着孩子进了内室换尿布。
江衍失了乐趣,有几分悻然,垂眸间若有似无地瞟了这方一眼,又装作无事转过了身去。
凤君尧眼角上挑,抿唇一笑,却没有起身。
“过几日,我会去边关一些时日。”
齐霄一杯茶水停在了嘴边,诧异道:“边关?可是战事吃紧?已经这样紧急了吗?”
竟然须得王爷亲上战场了,难不成……
“江兄可知?”
凤君尧抬眼看那绛红色的身影,低语:“怕他会闹着一同去,此去艰险,先瞒着他吧。”
“怕是直说的好,他这性子……”
是啊,他这性子……
第37章 我若成魔,皆因你
奶娘将孩子重又放回摇篮时,凤君尧终于起身放了茶盏。修长的手指拈起一块豌豆糕,走向之前赌气没能好好用膳的某人。
脚步声清晰沉稳,兀自在篮中挑拣着小布偶的江衍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
选了个呆头呆脑的小虎布偶拿到齐驰眼前晃了晃,见那孩子笑着用肉嘟嘟的小手去抓取,又稍稍错开不让他得手,相比之下,江衍更像个未满三岁孩子的模样。
“这般喜欢他,不如让他认了你做干爹?”
凤君尧俯身触了触摇篮中孩子的脸,侧首问江衍。拿糕的手径自将糕点喂进了江衍的嘴里:“生气归生气,何必折腾自己的身子,当我不会心疼?”
江衍“生气”了这大半会儿,也不矫情了,含着一嘴糕点看了他一眼,终还是将东西咽了下去。
舌尖瞬间被甜味所弥漫,不由得舔了舔唇角残留的糕点碎屑,顿感满足。
“认了也不是不可,只是等哪日他明事理了,问我要个干娘,王爷可允我去给他寻一个?”一双高吊起的凤眼闪动着,弥散着若有似无的媚意。
凤君尧:“你便告诉他,干娘他是不必想了,这辈子都不可能。若他愿意,干爹可以再多一个。”
“如此,驰儿大了怕是不得了。”齐霄自上次江衍提起,就已经心下有了主意,这会儿见他们又说起,便自然接下了话题,“既然王爷也有意,不嫌我儿愚钝,不如今日就把这事定下了?”
“你从哪里看出我干儿子愚钝的?”江衍皱眉,护短的性子展露无疑,才认了干儿子,就连孩子亲爹的谦辞都要驳了才好,只巴不得让人立时对着这无知小儿歌功颂德一番了。
齐霄笑,顺着他道:“有这样两位干爹,再愚钝也定是要成才的。”
这话江衍自然爱听,脸上神色也明艳了起来。
这么笑着,突然在自己袖袋里摸索了起来,摸了个空,几分懊恼地拍了自己脑袋一下,嘟囔着:“出门什么也没带,拿什么给我的干儿子做礼是好?”
“既是一家,礼一份就好。”身边长身玉立的安定王说道,不紧不慢地解下腰间一枚造型别致的玉坠,递给了正伤脑筋的江衍。
齐霄大惊,那可不是一枚普通的玉坠!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玉坠是先帝当年赐给凤君尧的生母茹贵妃的,也是凤君尧从出生开始一直带在身上的重要物件。
据说在凤君尧出生当天,茹贵妃将这玉坠交由护国寺主持盏华大师开光祈福,并在玉坠底部用微雕刻上了凤君尧的名字。待到夜里前去护国寺取回玉坠时,盏华大师已然坐化,手里却还牢牢地握着这枚坠子,怎么也拿不下来。
无奈之下,只得将盏华大师仙身连同玉坠一起火化,却没想到,盏华大师尸身所化舍利子竟均匀地凝在了这玉坠周身,牢牢将之包裹住了!
佛门弟子最信佛缘,便觉这或许就是盏华大师与凤君尧的化不开的缘分,就将这坠子连同舍利子一体交给了还是尚在襁褓中的凤君尧,并未它取了一个佛意深沉的名字。
“度世?”齐霄问得稍有迟疑。
凤君尧答得却很肯定:“是。”
度世,度世,度化世人,清净此身。
“王爷,该回府了。”
亥时将过,满院子的酒香,让侯在一旁的白环和江小路都有了一丝微醺。眼下主子几人怕是也喝不动了,江小路看了看夜色,不得不提醒了一句。
“嗯。”凤君尧点头,他并未多喝,一夜都清醒着顾着江衍。这会儿探手捏了捏靠在自己身上的江衍的指尖,查看他还有几分清醒。
杨柳丝疏夏足风,突然吹来的一丝凉风吹散了院中的闷热,让亭中被醉意熏染的江衍有了一丝清明。抬眸之间,泛着醉意的眸色在月色中妖异非常,浓得似化不开的墨。
被这一阵凉风吹乱了额前的发丝,江衍“嘁”了一声,不轻不重地晃了晃有些混沌的脑袋,撑着石桌起身,猝不及防踉跄了一下。
“唔……”鼻尖不偏不倚撞上了凤君尧凑上来的胸膛,皱着眉头咕噜了一声。
凤君尧目色清明,没有半点醉意,只有惯意了的宠溺。一手揽着在他胸口蹭来蹭去的人,防止他一个不稳跌坐下去,另一只手拍了拍趴伏在石桌上的齐霄。
“嗯?”齐霄也已经不止是微醺了,眨巴了半天眼睛才找到凤君尧他们所在的方向,仰着脸含糊道,“走……走了?”
“走了走了!”江衍稍稍清醒了点,挺直了身子凑过去拍着桌上两坛未开封的酒,道,“这两坛酒我拿走了,可别心疼。”
齐霄憨憨一乐:“两坛子酒就心疼了,我怎么好意思让你当驰儿的干爹的……”
“哈哈,”江衍面色微红,毕竟是酒意上了头,话音也软了几层,却仍是豪气地嚷了一嗓子,“小路再去多拿几坛,倒是要看看他心疼不心疼!”
凤君尧稳住他因挥手而瞎晃动的身子,摇了摇头,只得哄道:“不闹了,已经喝了大半日,明日里又要喊头疼了。”
江衍哪里愿意,扒了他的手,嗔道:“头疼便头疼了,酒喝不尽兴,我浑身哪哪都是疼的!”
凤君尧道:“好,那回去再喝。天色不早了,驰儿也要睡了,你总不时逗弄他,让他如何长身子?”
江衍睨了他一眼,皱了皱眉,半晌突然甩开了他的手,撇嘴嘁道:“我本就不明事理,现在醉了,更是撒泼的好时候,谁都不要跟我说理。要说理,找你的好王妃去。”
弯弯绕绕,这一天没发泄出来的气,都积到这会儿了吧。凤君尧勾起了唇角,终于是说出来了,也不怕憋坏了身子。
“不醉也可以。”
江衍一愣,怔道:“什么不醉也可以?”
“不醉也可以撒泼,不醉也可以任意而为,笑随心,恨随意,痴怒嗔怨皆可由心。”
齐霄说得对,对于江衍,有些话要真真切切地说给他听,才能让他那颗看似坚如铁,却极度不安稳的心安定下来。
凤君尧并不介意一次说清楚:“所以,你若想,刀起还是刀落,都随你。”
刀起还是刀落,都随你,是非不论……
“嘁……”江衍勾唇,竟然觉得胸口被击中了。一抬头,就撞进了一双深邃的眼里。
他仿佛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时光的倒影,那些以往所有的伤痛,无数个夜里折磨得他撕心裂肺的念想,一点一点,慢慢腾腾地倒了回去。
回到年少的他,张扬肆意地爱着同样年少的白衣少年的时候。
凤君尧回来的这段时间,如果说江衍是安稳的,连他自己都骗不过。
每每半夜惊醒,即便立马能感受到身边人的体温,心底的冰凉也不能立时地散去。多少次想把人摇醒了,让他告诉自己梦里一再背身离去的那个人,从此再也不会离开自己,却总是怕承诺也不过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
连他自己,都在嘲笑自己的小心翼翼。
“痴怒嗔怨,哪一样不是因为你。”既然要说开,江衍只想要这个人知道,“我若成魔,皆因你。”
第38章 生同衾,死同穴
闹市将歇,街上来往的人烟已少,只剩下几个收拾着摊位的小贩,强忍着一脸惊愕,偷瞄着街心走过来的一个人影……准确来说,是两个人影。
江衍趴伏在凤君尧的背上,仰头看夜空寥寥无几的星,有气无力地问道:“小路他们先回府了?”
出齐府大门的时候,就只剩下他们俩的影子。
凤君尧:“嗯。”
江衍嘟囔着,含糊不清:“我的酒……酒……带回去了吗?”
凤君尧:“带了。”
江衍点头:“嗯,回去我们上屋顶继续喝。”
凤君尧不答。
迷糊了一会儿,江衍呻吟:“唔……我头晕。”
凤君尧笑:“嗯,活该。”
背上的人不安分地扭动起来,质问道:“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啪”的一声,不轻不重地拍在了乱扭的屁股上,音虽小,在这空旷的街头却是异常的清晰可闻。
凤君尧:“乖一点。”
背上的人却不依不饶:“尧哥哥~你果然不爱我了,男人,终究是没有一个可信的。”
“……”拢了拢这人因为乱动而滑下去一寸的腿,凤君尧决定不跟喝醉了的人一般计较。
江衍歪了脑袋,靠在了这人的肩窝上,继续胡言:“尧哥哥?尧哥哥——尧哥哥……”
没了神气的声音一点一点低了下来。
良久……
“阿尧……”绕在脖子间的手,更紧了些。一张脸,埋得更深了些。
“阿尧,阿尧……”
“阿尧。”
颈侧渐渐生出的潮意,终是让匀速前行着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阿尧……”
“……嗯。”
“阿尧。”
“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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