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长白皙的手指展开了纸卷,一颗褐红色药丸随着抛出,江衍不曾抬眼看贺涛一眼。
“你的命我不感兴趣。”
贺涛无话可说,盯着手中药丸,哑口半晌,才用琢磨不透的眼神盯着江衍,道:“为什么?”
为什么他万般羞辱,这人也可以无动于衷?
为什么当年明明自己也在追杀他的行列中,他却可以轻易地给他留下生路?贺涛是真看不懂他,明明是那么一个张狂肆意,从不将他人放在眼里的人。
他以为,江衍这样的人,才最该睚眦必报。
“为什么?”江衍道,似是在思考,“追杀我的人那么多,左右不过被驱使而已,都要杀了,我岂不是会很累?”
“……”该说他心大呢,还是可笑?贺涛竟然有了跟他探讨下去的心情,“被人驱使尚可放过,被利益驱使,便不是迫于无奈,你当真这么想得开?”
林中带着稍许寒意的风吹得针叶“簌簌”作响,江衍侧耳认真地听了听,像是感受到了林间生灵的呼吸,微微挑起了嘴角:“贺涛,人为利益而活,本没有错。”
舒展了身子伸了个懒腰,又闲闲地靠回了树干上,江衍说得漫不经心:“谁不知人要往高处走,你们那些追名逐利,我懂得很。没有利益驱使,单凭你那点对我的‘恶心’,何至于对我下手?好在,你只是对我下手。”
江湖不就是这样,于他们这些执念深的人来说,可不就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适者生存,这林间众生灵都懂的道理,只是很多人看不透罢了。
不过,贺涛能活着,只是因为他没有碰不该碰的人。
“……”贺涛无言以对。
直至风声渐歇,江衍才直起身来,将手中把玩着的纸卷收进了袖袋中。
“你不看看,就不怕我作假?”贺涛看他只是在刚拿到纸卷时随意扫了一眼,并没有细看的意思,只觉得这人总是让他感到意外。
江衍含笑看他:“江傲还有什么值得你去维护的吗?还是贺会长看不清局势,被你这一会之长的位置迷了眼?”
方才追着贺涛到这林中,贺涛动作中偶有的凝滞,明显是重伤未愈之态,只怕江傲给的惩处不仅仅是伤筋动骨这么简单。
贺涛也很坦荡:“我自然是为利是好,谁给我想要的,我就瞻其马首。”
“那就做好该做的事,”江衍声音沉了沉,“拿好你该拿的东西。”
“你还真是……”话说一半,贺涛突然觉得,要说的话已经多余了,生生收住了话头。
江衍容不得他多想,只道:“别误会,我可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的大善人,各取所需罢了。你想要毒门,解决了江傲只管拿去。只不过请你记得,我这会儿不想要,那你也就千万别想不通,别再给我个理由,让我以后突然想要。”
“你放心,我也不想再搅乱这一池水。”得偿所愿,谁会再去给自己惹一身骚。
贺涛:“只是提醒你,你家王爷的正室可不是你我一条路上的,她发上那根银簪的图案,我在江傲的书桌上见到过。”
早已知晓,江衍并不意外:“碌碌之辈,不足为虑。”
第43章 天生宿命
回到府中的时候,府门内外已经挂满了各色花灯——鸟兽花树,各种造型。江小路怕是把以往几年没能挂上的灯,一次全挂了出来。
看江衍从门外进来,正挂着花灯的江小路一脸懵:“少爷你什么时候出的门?”明明方才还在府中。
江衍不答,从脚边一堆花灯中挑了个造型奇特,看不出是什么造型的草灯打量了一番,抬手挂在了廊间最醒目的位置。
端详了一会儿,满意地摸了摸下巴,才问道:“王爷可有消息?”
江小路从椅子上跳下来,拍了拍手,道:“刚收到喻古的飞鸽传书,王爷他们已经到了桐城境内,再过几日就能与左进将军会师了。”
到了桐城,离战场也就只有几日行程了,看来这一路倒是出奇的顺利。江衍思忖着,要不要将贺涛拿来的名单给凤君尧送过去。
权衡着,突然感觉脚边有什么在蹭着他的裤脚,低头一看,呵,这不是那个没气节的小东西?
见江衍低头看它,七七蹭地一跃,跳上了他的肩头,讨好地用一头软毛蹭着他的脸侧。
江衍挑眉,伸手戳了戳它有点润湿的鼻尖,问江小路道:“它怎么还在府里?”不是应该被抱走了?
江小路看着白团子谄媚的模样,想起之前府内侍女想要去摸它时,它那张牙舞爪的模样,撇嘴道:“昨夜里突然跑回来的,窝在门檐上一早了,也不让人碰,看现在这样子,怕是谄媚惯了,就等着扒少爷您的大腿呢。”
像是印证江小路的谄媚论,小白团子蹭的更起劲了点,甚至伸出了粉红的小舌头在江衍脸上舔了一下。
江衍嗤笑,捏着它的脖子将它提了下来,提溜到眼前,戳了戳它的白肚皮,道:“怕是不愿意跟着那对主仆?”
随口一说,却见小团子“吱吱”地支起了两个前爪,状似点头一般轻晃了一下脑袋。
江衍没了语言,一言难尽地看着这个小东西。
江小路伸手接了过去,道:“少爷,还是把它关起来吧,看着挺有灵性的,谁知道是不是那边派来当细作的。”
说完也不等江衍表态,招手交代一侧的门童去寻个笼子来。
“去吧。”江衍随了他的意,松了手,由着江小路将开始扑腾的七七提了去,想了想,又道,“处理好了,就去把城主请来。”
“是。”江小路答应着,提着挣扎不已的小东西飞快跑开了。
城主赶到议事大厅的时候,江衍已将贺涛那份名单誊抄了一份,叠起塞进了信封里。见江小路领着城主进了厅,便随手拿起凤君尧放在桌案上的一方麒麟镇尺压在了信封上,走上前去。
诺弥城主在凤君尧出城之前,就已经得了他的令,全力配合江衍任何行动,可这几日却一直未见江衍有任何安排,此次被叫来反倒是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城中巡查不敢松懈,虽然风平浪静,却更让他感到不安稳。
如今江衍主动接洽,想来是有了打算。
“有劳城主亲自走这一趟,请上座。”谈起正事来的江衍,收了平日放浪不羁的模样,有礼有节,似模似样。
只是城主哪敢真正上座,这人虽“无名无分”,可也断然是他不能逾矩的……
江衍也没勉强,一同坐在了厅堂的侧案旁,说道:“请城主过来,是想请城主帮个忙。”
城主拱手道:“江少爷只管吩咐就是,我定当竭尽全力。”
两人踏出议事厅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城主起身之时,将一个信封塞进了袖袋,便匆匆离去。
江衍却返回议事厅,直至晚膳时间才奕奕然走了出来。
天色已暗,江小路白日里挂上的彩灯都已经点亮,映衬得整个院子五彩斑斓。几年不曾见这府内张灯结彩,一时间江衍竟恍了神,仿佛回到了初遇凤君尧的那一年。
那一夜,也是这般灯火辉煌。
盛大喧闹的元宵灯会上,年少的红衣公子那一张尚存几分稚气的脸蛋,在几乎点亮了整个夜空的孔明灯的渲染下,夺目耀眼。
只是那张美丽不可方物的脸上,神色却是与来往人群完全不一致的意兴阑珊。
娘亲说山下的元宵盛会很是热闹,一定要带他下山来看看,拗不过娘亲的执着哄骗,只得跟着一同出了枯缇山。
年少不知情滋味的江衍,彼时还真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看什么都觉得无趣,只觉得纷纷扰扰,只不过一些俗物罢了。
娘亲进了道旁的胭脂铺,好像就忘了还有他这样一个见不得俗物的儿子,将他撂在了街头独自挑得欢欣。只在他没留意的角落,时不时回头看看一脸百无聊赖的孩子,意味难明地微微笑着。
夜愈深,观灯的人潮也愈发拥挤,江衍渐渐觉出了点味儿来。自己身旁两两成对的,似乎都是借着赏灯之由,寻着意中人相约幽会的男男女女……
方欲退身走出这人潮,忽听周身人群的一身惊呼,江衍下意识跟着众人抬头看向了夜空。
不知何时,两侧酒楼的阁楼上,一边站着一个月老打扮的伙计,正左手持着姻缘簿,右手向着楼下街头挥洒着一缕缕红得似火的丝线……
夜风轻抚,那纵横交错的丝线飘飘扬扬,在人群的头顶上,结下了一张密密匝匝的红线网,一眼看去,嫣红一片,一缕一结,竟……出奇地动人心魄。
江衍就是在这张网下,看到了让他一眼万年的那个人。
那个白衣如雪的少年,遥遥地站在人群对岸,却还是让他一眼就将他捕捉进了眼底。灯火的映衬,红线的渲染,整个街头都艳红一片,唯有那对岸一抹白色却像遗世独立,洁净得那么亮眼。
抬眸之间,视线相交,就仿佛已经纠缠过了一世。
每每江衍想起那个夜晚,都会想,只怕也只有那样一张红线网,才能让他网住这凡尘中,唯一不俗的那个人吧。
可是缘分,从来不是天注定。
他看到那个人,并且要定了那个人,才是天生宿命。
第44章 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单纯的人,是你
府外已经响起了起更声,由近及远,渐渐走远了,直至再也听不见那“梆梆梆”的警示声,江衍才回了回神,微微牵起了嘴角。
因着中秋将近,近日城中百姓也都欢欣得很,更声将落,便都三三两两地出了门,寻着街上的各色集会聚在了一起。
没有谁是真的喜欢孤独的,如今的江衍,最明白的就是这个道理。
将盈未盈的月亮已经慢慢爬上了屋檐,洒下的月光比这一院子的灯火还要清亮。
江衍沐浴在这柔光之中伸了个懒腰,坐在了厅外廊间的木栏之上,等着江小路将晚膳端上厅外的石桌,靠着木梁眯缝起了眼。
闭目养神了许久,才听到了匆匆忙忙的脚步声靠近,不禁斥道:“慌慌张张,像个什么样!”
“……少主,王爷出事了。”答话的,却不是江小路。
江衍睁开了眼,看到了一脸肃穆的江卓。
早知这一路必定不会很太平,却不想早上才报了平安,晚上就出了事……
消息传来,在路上少说也要有一日,那便是昨夜里就已经遇袭,过了这一日,不知究竟是何状况。
“丢了行踪?”听了江卓的叙述,江衍只轻声问了这一句,便再没有说过话。
快马加鞭赶回来报信的人到达府门前时,只来得及说一句“王爷遇袭,行踪不明”,便倒地不起,眼下具体情形并不明晰。
只不过从传信人一身的伤势来看,昨日的情形怕是格外凶险。
江衍并未表现出半点焦灼来,江卓却忧心他的状态,道:“少主,王爷有喻古和其他暗卫护着,必不会有事。”
江衍眉目未动,只手撑在额前,靠坐在案前没有反应,一张脸埋于掌心,让人看不到神色。
桐城过去,就到了一线湾,那里地形复杂,深林峡谷易于埋伏,但同样也利于脱逃藏身。是凶是吉,一时之间谁也不敢断言。
只是如果对方做好了一击必杀的准备,在那易攻难守的处境,怕是凶多吉少……
“少主,眼下只是来报说王爷行踪未明,属下看来,实则是个好消息。”江卓见江衍沉思不语,继续分析道,“至少可以说明他们没有一举得手,如此,只要能在一线湾脱身,有喻古在侧,王爷必能无虞而返。”
的确,没有消息反倒是个好消息,江衍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他如何能让自己不去忧心?
即使那人手段通天,即使他答应了自己必会平安归来,即使……
江衍突然感觉自己的眼角有些酸涩,慌忙定了心神,长长吸了口气。
良久,才听到他低低地说道:“卓叔,我没事,你去休息吧。”
江卓刚欲出口的安慰停在了嘴边,看江衍抬起了一双泛着一丝迷雾的眼,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喑哑,道:“人醒了,问清楚了来回报。”
江卓以为江衍必是要亲自问个清楚的,可此刻看到那有些迷茫的凤眼,心下梗滞了一瞬。他明白凤君尧之于江衍究竟意味着什么,那是他的命,他好不容易寻回来的命。
人最怕的不是失去,而是得而复失……江衍只是被那一点再次失去的可能性困扰了吧。
江卓没再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应了,最后看了一眼陷入自己思绪的江衍,转身出门。
眼下,江衍已经不想知道细节,结果,才是他最需要的。
江小路是在焱阁的屋檐上找到的江衍,彼时他的身侧已经七歪八斜地倾倒着几个酒壶,一只更是滚落到了屋檐底下,碎成了一滩渣子。
白环不懂怎么宽慰江衍,就算她心里深信王爷不会有事,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给江衍听。
因为她并不懂,明明心里也相信着王爷的江衍,为何突然之间沉浸在了一种她难以理解的冷意中。
所以江小路出现时,她就像看到了救星。
江小路提着食盒在江衍身边坐了下来,被江衍那双喝了酒以后愈发清亮的眼看得身子有点发僵。
那双眼里,有着他看不懂的东西,阴冷,而没有生气。
尽管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江小路还是把吃食一样样从食盒中拿了出来,放在了屋脊之上,然后端坐在江衍身侧,问道:“少爷想和我说说吗?”
今日的江衍他很陌生,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诡谲,在这近五年的相处中,他并没有感受到过。可他却不怕,反而更想更了解这样的少爷一点。
夜空中高挂的玉盘依旧美丽不可方物,可它是清纯还是妖异,却也是随心而定的。
江衍放下了手中的酒壶,接过江小路递过去的筷子,在盘子里拨弄了一下,夹了一筷子卤鹅肝尝了尝。
味道还是一样的好,并没有因为他的阴沉而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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