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之中的茂林,从那枝桠间投下的斑驳月影如枯槁的骨架,肆意横陈,尤为冷肃。
江衍的绛红色衣袍便掩在这光影参差之中,诡谲而妖异,似是将那月华中的艳红都尽数吸进了衣袂里,如一支血染的彼岸之花,勾魂夺魄。
城内鼓楼上的击鼓声刚刚停歇,几里外的城楼上,来回走动的兵士也已经轮换了好几次。更深露重,久靠着树身上的衣襟,似乎已经染上了潮湿的气息。
江衍未动,手中拿着的树叶跟白日里留在悦华楼桌上的一个模样,随意地将那叶子抵在了浅淡的唇间,清亮的声响倾泻而出,没有曲调,却凑成了一串莫名动听的音符。
江傲看着自他出现起,就隐在暗处未曾变动过姿态的人影,眼底的阴郁之色渐起。
这人,还是这般目中无人。
指尖慢慢蜷起,将手中从凤鹄天那拿来的树叶揉进了手心,如同捏着江衍脖颈似的,一点一点用力,直至那叶子看不出原本的形态,变得糜烂不堪。
随手将那爆出叶浆的一团丢弃在枯叶堆里,江傲收了一身的戾气,复又走近了几步,故作赞叹道:“兄长当真好兴致,荒郊野林,赏月吹曲,莫不是来私会佳人的?”
乐声渐止,那暗影的手垂了下来,覆到了身后。江衍“呵”了一声,从那阴影之中走了出来,步调轻盈,不知为何似是带着一丝愉悦的气息。
一步一步,月色下那双魅人的双眼慢慢挑起,眼尾的笑意在抬起那张媚而不娇的面孔时,达到了最盛。浅淡的唇瓣轻碰,笑意嫣然:“佳人未返,怎比得了弟弟你娇郎在侧,日日笙歌。”
那笑意里,分明是十成的轻蔑。
江傲眼角蓦地收紧,直感觉一股狂躁之意直冲胸口,难以压抑。
江衍似是浑然未觉,只叹道:“这一别,也五年有余了吧,弟弟从未想过还有我这兄长么?我倒是想念弟弟得紧呢。”
“想,怎么会不想,天天想着兄长会怎么死。”他设想过千万遍,要怎么让眼前这总是将他踩在脚底的人,死得毫无颜面,“不过看来兄长这几年过得还不错,也好,让你死在别人手中,我还真是有些不乐意呢。”
“哦?果然是多吃了五年枯缇的粮,狠劲倒是涨了不少。”江衍笑得肆意,像是没有看到江傲身后悄无声息多出来的几个黑衣人。
毒门弟子额角都有一枚福寿花的烙印,起初那烙印跟脸上肤色无异,用毒制毒得多了,便慢慢浸染上了暗紫。那紫色越深,说明控毒的能力越是高强。
眼前这几人却没有那烙印,看来江傲带入城中的毒士,确实在那几日已经被城主斩杀殆尽。
这几位,应是少年太子的人。
江衍倒不在乎这些人是什么身份,左右都是要杀了的,是谁的人,本不重要。
江衍只道:“在我的地界上这般有恃无恐,弟弟是如今有了依傍,还是过往我便小看了你?”
“小看?兄长说笑了,兄长可一直都是从未正眼看过我,何来小看之说?”从他跟着那个要叫做“父亲”的人上了枯缇山的那一日起,这人何曾正眼相待过?
江衍:“陈年旧事,总是翻出来缅怀可就没意思了。如今成了毒门门主,怎的还是这般眼界狭小?”
“自是比不得兄长眼界宽广。”江傲只恨不能嚼其骨肉,只是还不是时候,他们之间的这些过往,死之前是需要好好清算一下的,且不论谁先身死。
江傲:“我向来小人,睚眦必报,兄长不是最是清楚?”
江衍自然清楚,血缘一脉,总是有些抹不去的相似。江衍自问也不是个大度的人,凤君尧说他是“一事不忠,百事不容”的性子,确实也算不上个宽宏大量的。
只不过他与江傲的不同在于,他只对在乎的人和事锱铢必较。
第50章 同在战场
话不投机自是半句也嫌多。
“看来弟弟也无意与为兄叙旧了,那不如直接一些,何故来这诺弥城?”
再没了绕圈子的心思,江衍不信蛰伏这些日子,江傲只为了找他清算他们之间的恩怨。
江傲亦不想多言:“自然是为了杀你,和你那位心爱的王爷。”
林中风声不知不觉中噪起,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湿意。
江衍微微抬头,看那适才还大放着异彩的月儿顷刻间被裹进了一团黑沉的云雾里,眼底的光芒也随着暗了暗。
江衍哂笑出声:“就凭你一人,不觉得狂妄了些?”
“江衍,”江傲终于直呼其名,懒得再以兄长相称,“你还真是和父亲一样的天真。”
暗沉的光线下,江衍闭上了一双摄人心魄的眼,微抿的唇角动了动:“你不配提他。”
“哈哈,想不到此时此刻,你还能护着他。”
“不配?他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假仁假义的浪荡子罢了!”
江傲好似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嗤笑出声,一张脸却露出了几分狰狞,嘲弄着,“自诩情义无双,却还不是负了你娘,伤了我母亲!情义?他要真是有情有义,就不会在你娘抱病之时纵酒强要了我娘!既是要了,就该好好对待,而不是由着她一人受尽那连年的冷风凄雨!”
就因为那人所谓的情义,让他成了母亲束缚住那人的牺牲品,江傲永远也无法忘记那几年里的“母慈子孝”。
既是不要他,又何故生下他呢?既是遗忘了,又为何要在他好不容易得到了母亲一丝丝关爱的时候,打碎所有的梦境?
即便知道他的出生,只是那个女人用来羁绊男人的筹码,可她那时候明明已经放弃了的,明明已经开始正视他这个孩子了,明明已经打算要把后半辈子的爱都留给自己了,可那个男人却为什么偏偏又要出现!!
可是哪怕是这样,他还是卑微到,为了那一点点本该属于自己的疼爱,为那个女人做任何事。
江衍永远也不能了解这份卑微!永远也不会了解只能叫那人“母亲”的痛!所以他听不得江衍那一声声亲昵的“娘亲”,那会让他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是个多大的笑话!
“我杀他们有错吗?兄长!”
有错吗?江衍也不禁问了句,这些荒唐的仇怨,到底又是谁的错呢?
风云说变就变,夜幕之下,远在关外的战场上,战鼓声刚刚停歇,风声也开始张狂地嗥叫了起来……
哀魂遍野,注定古道难眠。
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惨烈,哪怕是看惯生死的将士,也已经被停留在眼前的画面震慑得面色惨白。
死魂遍地,天幕倒映下的村庄已然面目全非。残留的烽火在烈风中发出困兽般的嘶吼,伴着烟尘久久未能沉寂。
干燥灼人的空气中,浓烈的血腥气息混着尸骨的焦味,充斥在仅有的几个气息尚存的人儿鼻息间,逼得他们一阵反胃,却再呕不出任何东西来。
枯萎了的村子,一眼望去,只剩下一片氤氲的惨红,再嗅不到风起时的那一阵阵醉人的桂香。
“我想回家。”不知是谁喑哑地开了口,回答他的,却是一片寂静。
那些破碎的残体早已经不能给他回答,余下的人都知道,家就在那烽火四起的光焰之后,没有胜利,哪来的家?
“起来吧,我们离家不远了。”尽管开口的声音有着同样挥之不去的晦涩,但前方战场上飘扬的军旗依旧是那样神圣的一个存在,让各自伸出去的手异常的坚定!
王爷来了,来带他们回家了……
从黄昏时刻发现敌军偷袭至现在,守卫……反攻……前进……哪怕敌人的面孔再狰狞,阵前对峙再疲惫,再惨烈,前方战马上挺直着肩背的墨色身影却始终未有动摇过!
即便血水已经染湿了那墨色衣衫,顺着那看不清色彩的衣襟滴落到马下,那张俊朗的脸上却未曾有过任何一丝的退缩和踟蹰!
那是他们的魂啊,军魂!
魂在,心便是安定的。
“喻古,这边我扛着,你去保护王爷!”厮杀未绝,左进一身血染,拼杀到了喻古身侧,反手一剑,血雾瞬间飞舞起来,“看来没错,他们这是孤注一掷,就冲着王爷来的。”
剑影闪烁,喻古挑开劈向左进的大刀,一掌击飞近身的敌人,提醒道:“管好自己!”
说话间,就见一道箭光向着马上的墨色身影疾闪而去,直指那人背后空门!
喻古神色大变,飞身而去,却已是来不及!电光火石之间,来不及细想,扬声喝道:“趴下!”
这一声暴喝穿透了战场的嘈杂,千钧一发之际让马上之人微微闪身,堪堪避开了要害,只不过箭矢还是擦过了肩头。
“他娘的!”左进脸色瞬间黑沉,扬起的剑锋都散发着寒意,喝道,“保护王爷!”
“引他们入峡谷!”喻古低声道,便越过横陈的一片尸身,到了马前。
左进会意,看喻古护送着已经下马的墨色身影往峡谷方向退去,便吹响了手中一枚竹哨。
尖厉的哨音尤为刺耳,一丝传讯的隐秘性都不存在,但左进知道,这些杀红了眼的敌军,哪怕是知道讯息的含义,也会不顾一切地扑上来,因为那人不死,他们活着回去也只是换一种死法而已。
战场之上,由不得瞬息的犹疑。
“快要下雨了,雨水会将公子身上阛阓香的气息掩盖,小七你倒是快点啊!”
空无一人的街头,一道小小的白色身影沿着街心低头细细地嗅着,不时左右仰着小脸耸动着鼻尖。
它的身后,白环神色焦急地看了一眼已将月亮遮去了一大半的乌云,跺了跺脚。
王爷离府之前在公子的腰饰上撒了一层无色无味的香粉,只有这小白团子才能嗅得到那细微的味道,可是也要在一定的范围内才行!
从江衍消失到这会儿,小白团子凭借江衍残留的气息指引了大致的方向,但风太大,气息扩散得太严重,好几次都被带错了道。
眼看着就要下雨,白环已经万分焦躁,可是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这小东西身上,盼着它赶紧能找到江衍的所在!
“小七求求你快点,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说要煮你了!我的零嘴都分你一半,行不行?”
从发现江衍独自一人出了府,江府上下就全员出府找寻,但至今仍然找寻无果。江小路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为什么要被江衍一句“去拿酒”就给支开了,真要是少爷出了什么事,他还有何颜面活在这世上!
“吱吱!”小七似是嗅到了什么,兴奋地叫了起来,小小的身子一窜,朝着城门的方向飞奔而去。
“跟上!”
但愿这次的方向是对的……
第51章 不信天地,不信鬼神,独信他
云雾已将所有的月光隐去,密林之下的暗影越发的显得诡异,风吹林动,萧萧落叶飘然而下,擦过颈间手畔,落到泛着湿意的地面。
林间的风声被放大了数倍,在耳边咆哮不休,已经掩盖住了远处的更声,却还是可以清晰地听到江傲嘲弄的声音。
“你们都自以为是圣人,你娘大度,二话不说,让出主母之位以作补偿。可在我娘看来,那便是羞辱!多可笑,我娘求而不得的东西,她可以毫不在意地拱手相让,是在炫耀她得到得轻而易举,也便不看重了是吗?”
江衍皱眉,他记得那年父亲将江傲母子带回枯缇时,娘亲是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尽管她并未有将愁容写在脸上,但与她母子连心的自己,又怎么会看不出娘亲的挣扎。
她爱那个人,所以她不忍他为难,于是她成全了那人的义,毫无怨言地把主母之位给了江傲的母亲。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江衍才知道,那对母子,却仅仅只是把这当做了炫耀和施舍,多么可笑。
“江衍,从前我是真的想同你做兄弟。”
江傲像是在对江衍说,更像是自言自语:“可我每次看到他们把你捧在手心里,我就止不住地心生恶意……既然他们都不愿意爱我,那我就不需要爱,只要得到其他所有的一切就可以!你看,我现在不是什么都有了吗?你的一切,我都抢过来了啊!”
江衍看着这人陷入癫狂,只觉得可悲。
年少时娘亲便教他要善待这个弟弟,江衍自诩打小顽劣,却从未想过主动去招惹江傲,明面上也一直给足了他面子。
却不知这世间有的人心性本就扭曲,你敬他一尺,他侵你一丈。
少时年幼只觉得娘亲说的不无道理,自己有那人得不到的疼爱,犯不着再去攥着别人那一丁点的自尊,却不知自己的不在意反倒成了他人的痛恨之处。
他张扬肆意惯了,也就成了江傲眼中的目中无人。
别人如何想,本与江衍无关,可万不该江傲动了他最亲的人!
江衍只觉得多年郁积的那份不畅快终于就要冲破胸口,散尽在这个秋夜里了,便也不去计较江傲颠倒了的是非黑白,只低低说道:“江傲,前尘往事我也不想再提,可你既然来了,今日也就别想着回枯缇了。”
江傲从那并不美好的回忆中抽身出来,敛了面色的癫狂,冷笑一声,道:“兄长,那句话怕是要还给你了,就凭你一人,不觉得狂妄了一些?”
“那便试试!”
话音未落,原本在江傲身后待命的黑影忽地蹿到眼前,祭出的几道交错的剑光顷刻间直逼江衍面门而来。
“活捉他,他现在还不能死。”江傲退至几丈外,冷冷道。
大雨将至,林间的空气已经变得湿热起来,衬得人似乎也躁动不安了些。
几条人影的兵刃皆已出鞘,一瞬间将江衍团团围住。都是训练有素的皇家暗卫,出手迅捷而狠厉。
江衍反应的速度却是极快的,林间光线昏暗,风声嘈杂,听声辩位几乎不可能,可他却如鬼魅一般,在暗影攒动的间隙之间穿梭自如!刀剑相交的火光时不时照映出他模糊不清的身形,从容,却又凌厉。
破空的剑锋“噗”的一声,没入了一人的身体,紧接着发出一声倒地的声响。兵器相交的声音一刻也未曾停歇,江傲看不到江衍的神色,却莫名肯定此刻的江衍,一定是嘴角带笑的模样。
24/52 首页 上一页 22 23 24 25 26 2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