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片上的年轻人穿着时尚的皮夹克,而两位老人则显得有些佝偻,他们因常年干着农活连腰也抬不直,和中间的方国强构成格格不入的“凸”字。
大脑一阵刺痛,他突然想到方国强忽然对他提起的关于爷爷奶奶的记忆,照片上三人的背后是茂密的竹海,一眼望不穿的青翠欲滴。
他翻看了一下相片前后除了时间并没有标出地点,瞬时感到恐慌,线索又要断在这里了吗。
“哦哦,这里不是竹岭吗,A市就这个县下面一直扶贫困难,听说那里的人都不配合政府工作,难搞得很。”男民警细细看了下照片的背景。
方举云迅速转过头问他,“您确定就是这里吗?”
民警有些为难,“确定也不敢,但是离这里最近的也就这里了,这两年说是原生态把我忽悠到这旅游过,原生态是原生态,就是差点以为自己要变成野人了。”
尽管不敢百分百确定就是这里,方举云的直觉还是指向这边,相比监控布满的城市,方国强也的确更有可能把萧予明转移到大山深处。
从黑水街出来时,他回头看了眼这间屋子,它经久未修的墙面满布着霉斑,在人都将走完以后又散发着寂寞的气息。
方国强心里烂着这样一间粉饰不了的屋子。
他坐上车前往竹岭的时候心里一片平静,他只期盼着萧予明能多支撑一会儿,等他马上就到。
萧予明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他的胃又开始抽抽地疼,突然感慨到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注意过这个毛病,过去往往会忽略这个疼痛,可现在百无聊赖的自己只能感觉这口空磨碾动着自己的胃壁。
头也有些晕了,也许是低血糖吧,像他这样的体质恐怕在方举云他们找到自己之前就已经撑不住了。
他还在用力一点点试图磨断手腕上的绳子,抵着粗糙的墙面用身体上下滑动,只是绳子被划开了不多的纤维,小臂内侧却挫伤了大面积的皮肤。
在坐着恢复体力时,他发现这水泥砌作的房子居然连门都没有,而窄小的类似于入口的地方显然是被人新砌的。
他一时有些迷茫,为什么方国强会这么痛恨自己,这杀意已是难以掩饰。
自己三四岁刚被领进家门的时候,他很自然地就能叫方晴“妈妈”,面对这个看起来笑眯眯的叔叔却是叫不出口“爸爸”。
他当然也没有虐待过自己,只是模糊的记忆中一直无视自己,唯一记得的就是过年时他对本家亲戚操着方言说的一句:“不是亲生的没感情,也养不熟。”
当时方国强说完这句就看到了小小的萧予明站在下来的楼梯阶上,可他就是那么无所谓,认定了他听不懂方言,叼着烟顺手就把他抱了下来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他对萧予明也并不坏,尽管缺乏关心,可在他难以启齿地时候也会往他书包里塞几张十块五块的纸币。
在金振华出现之前,方国强已经满足了他对父亲的全部想象。都说父爱如山,他一厢情愿地认为父爱是沉默的,只是难以感知。
屋外天色已经接近大亮,他们没想到竹岭的路这么难走,加上晨露的水汽,方举云一行人腿脚上都沾满了泥巴和腐烂的竹叶。
而他们敲开了几户农户都找不到线索,甚至连那一口带着浓重鼻音的方言都听得有些吃力。
方举云想起了那张照片,被他放在了口袋里,他拿出来给村民们看,这就得到了答复。
“诶呀,这个不是方阿根他们家吗,他的儿子好厉害唷,早就去城里买房变成有钱人了,多少年没回来过了。”老太太拿着照片在灯光下看着。
“这孩子可怜啊,爹妈都死得早,对,我们这里有泥石流和洪水,就是那时候他们家的房子被冲掉的。”
周围的几户人家也都披着外套就起身看起了热闹,他们一言一语地议论起来,“是不是犯什么事了?我就说去城里的人都会变坏的。”
“早说阿根儿子我就不起来了,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小白眼狼,发达了就把我们这些村里的长辈都忘得干干净净!”
一个面容朴实的男孩愣愣地站了出来,“国强叔我前两天还看见他了的。”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妈有力地在后脑勺拍了一巴掌,“瞎说什么,你哪来的叔。”
方举云走到妇女的面前客气地说着,“嬢嬢,我是方国强的儿子方举云,您也是我的长辈,第一次见面,真的麻烦您帮个忙了。”
妇女的头发用绳子粗粗地扎成一股麻花辫,她上下打量了一下面色也有些憔悴的方举云,“长得还真是跟你爸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叫我阿香阿嬢就行了,你爸是我表弟。”
她带着警察们前去方国强家的旧址,根本已经是一片平地了,荒芜的泥巴房里成了山中野兽的栖息地,房梁上还都是蝙蝠。
阿香操着流利的方言迅速问了一下她儿子在哪里看到过方国强,壮实的小伙子支支吾吾说着:“在俺们自家的院子里,也不认识他,但他说是我表叔我也就信了。”
“你个不长心眼的蠢娃子,什么人都敢往家里带!”
他们又赶快把警察们往自家院子那里带。
“那片竹林里的是什么?”
“俺自己用水泥砌的猪圈,但是猪崽子还没下下来,就还没用上。”
“水泥那些材料呢。”
“就放在门口啊,哎,怎么少了这么多……”
萧予明睁开眼时看到的就是方举云趴在病床边泛着青白的脸,他看起来比自己瘦了很多,本就清晰的下颌线看起来更加锐利了。
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已经被包上了一层结实的纱布,病房里消毒水和机器的声音让他暂时得以松了口气。
想来也是可笑,自己几经生死,却都是有惊无险地逢凶化吉,两次都是因着方举云自己才能活下来。
他用手摸着方举云的头发,又长了些,可以带他去修剪一下。
左手把手背上插着的针头和营养液管拨开,他贴近方举云沉静的侧脸,在那淡如樱花的漂亮唇形上印了个吻。
等他抬起头看到方晴时已经晚了,他醒来后的一系列动作都被看得清清楚楚。
第35章
方晴几乎是用力把他从病床上拽下来的,连针头都险些被拔落,还没恢复过来的萧予明感觉头一阵眩晕。
他想起来自己小学时第一次考了七十分的卷子,方晴也是这样把瘦小的他拽出门外,然后狠狠扇一巴掌,骂道:“你丢不丢脸的?还好意思叫我妈吗。”
这些年过去了,他也不再是当时那个瑟瑟发抖的孩子里,可他突然意识到对母亲的恐惧从来没有消失过,那个小小的他也被重新唤醒。
方晴粗声喘着气,让萧予明害怕着她下一秒就会因呼吸过度而缺氧。
她动作急促地翻动着自己的包,从里面翻出了不少的现金,她就像疯了一样把这些钱都往萧予明的脸上砸。
“还给你!全都还给你!不要你的钱!”
飞舞的一叠叠百元大钞像是腾空而起的纸蝴蝶,在医院无人的楼道里飞舞着,楼梯上和半空中都是纸,钱只是一文不值的纸。
扔到最后她甚至把价值昂贵的包也砸到他的头上,金属的搭扣在他清俊的脸上和额角划出了一道细长的口子,血珠迅速地渗了出来。
他又一次看到了歇斯底里的方晴,又一次惹得她痛哭流涕。
自己原本就郁结的那块部位此时散作了一片木然,他以为自己不会流泪的,但看到妈妈哭,泪水还是让眼前的世界都变得模糊不清。
“对不起,妈,对不起。”他唇中嗫嚅,只用着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低声说着。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畜生啊…他是你亲弟弟,你这样会害死他的,你毁了他一辈子!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垃圾,我这么多年都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现在你已经把方国强送进去了,还要把你弟弟也害死吗,怎么会有你这么毒的人!把你生下来我真是后悔死了!”
一句句刺耳的话直往萧予明的心上扎,他最脆弱的那部分被狠狠捏住,他也忽然明白了这些钱是做什么的,她想求萧予明放过方国强,她还想要她的那个小家。
萧予明的眼睛通红,他忍住几欲脱出口的哭声,这些年的委屈、怨恨不解和愤懑都在胸口激荡地冲击着,他什么也问不出口,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每一个问题的答案会是什么。
这里的动静还是引起了护士们的注意,她们把萧予明扶回房间,急火攻心的方晴也被拉开,可那怨恨的眼神像一把尖锐的刀,穿过人群,直击他的心灵。
方举云自然也是被嘈杂的人声吵醒了,他急躁地找着萧予明的身影,一把拉住萧予明的手臂,心疼地看向他额头上的血痂。
“举云,妈已经知道了。”
方举云一愣神,他环顾了四周并没有找到方晴的身影,“先不说这个了,你还没休息好,快回去躺着。”
萧予明的眼神让他感到害怕,他似乎预料到了他哥要对他说什么,于是他动作强硬地拉着萧予明回到病房休息,看着他乖顺地躺下才作罢。
“你要去看一下妈吗,她现在恐怕被我气得血压很高。”
“一会再去,我先看着你睡着。”
“我睡不着举云,那些事情让我忍不住去回想。”
“不要想了好吗,我在,哥,你还有我。”
萧予明抽动了下嘴唇,他还是极力克制住自己,但话还是掉了下来。
“举云,我们回到兄弟的关系好吗,我太累了。”
他以为自己说不出口,可开了个头后就一连串地倾倒出来。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我都害怕被妈发现,她的反应仿佛在我脑海里排练了无数次,以至于她今天的表现都没有让我过于震惊…但我知道,她说的都是我想说的,我不想你跟我耗着,你还有很好的未来,没必要因为我被世人戳一辈子脊梁骨,你大可以挺直身板做人。做兄弟不也很好吗,起码我能以这种身份永远和你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你可以找个随时回应你的情爱的人,而不是我这样别扭的人消磨你的感情。”
方举云沉默着听他说完这些,站起身来,“好,如果这是你自己想要的,那我尊重哥的选择。”
说这些话的时候萧予明都是侧躺着背对着他,他听到那声难掩失望的关门声,呜咽从枕头下呼啸而出,那片泪水把他的头发打湿,他又想到了那片海域,只不过这次没人会来救他了。
他亲自推开了方举云。
后来几天陆陆续续很多人前来探病,他得知王岳竟然是主动追的谢欣,他笑着送上自己的祝福,谢欣虽然担心他的病情,却还是开着各种玩笑逗他开心。
“我和王岳结婚的时候怎么说你都要包个最大的红包,到时候就坐在我娘家人那一桌上。”
萧予明笑道,“行啊,等孩子满月酒的时候再让我来安排抓周的东西。”
谢欣一脸为难道:“真是可惜了,本来是想让你做孩子干爸的,但这个名额已经给傅鸣了,要不然认两个干爸?”
王岳一脸宠溺地看着谢欣,他陪着谢欣做不切实际的梦,也愿意跟她打闹。
这两人完全符合了他心目中世俗的美好爱情,能成家,能拥有一个共同的孩子。
小梅和陈钢也来了,现在不比往昔,他们穿着也考究起来,小梅穿了件雪纺的淡黄色连衣裙,孩子都已经快上幼儿园了。
“萧总啊,当年如果没有您,现在的日子我真是想都不敢想,这么漂亮的老婆还有可爱的孩子。”
“那还是你技术好啊,最开始办厂多艰难,你和小梅不也都吃下了这个苦,其他人都不愿意跟着我呢。”
萧予明看着他们的孩子,是个眼睛像小梅一样水汪汪的漂亮女孩,她一看到萧予明就害羞地躲到妈妈身后,又忍不住偷偷打量着他。
“妈妈,我长大以后要嫁给萧叔叔。”
大家都笑了起来,萧予明轻声回道,“比萧叔叔好看的人还有很多,等你长大了慢慢挑。”
傅鸣是单独过来的,他现在所在的部门成为了明嘉的一个分公司,这样年轻有为的他也少不了各路追求者,只是他坚持独身。
“萧总,前段时间太忙了一直没时间来探望。”
他手上递来了一个水果篮,看起来就像是医院楼下超市里买的。
萧予明哭笑不得,“也就你最正经,还跟我这么生疏,这是…”
傅鸣在水果篮上放了一个信封,里面是他公司里最新的研究发现。
“金达那边还没有动静,但我们这个新产品一旦发布,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去阻止的,萧总,这方面我不是太了解,但只要您需要,我随时都能把数据交给您。”
洁净的信封没有一道褶皱,在他修长的手指间握着,他似乎找到了重新振作起来的理由,“放心,金达已经是强弩之末,现在只是时间问题。”
他这几天还是在跟萧峰联系着,他说自己可能已经引起了金振华的怀疑,萧予明知道,自己这次能被方国强轻易地威胁到背后也少不了金振华的推动。
现在只差最后一步,是金达吞并自己还是让明嘉后浪兴起,答案指日可待。
方举云就像消失在了萧予明的世界里,他们的那间小小的商品房少了一个人的生活用品果然看起来就只是空荡荡的。
出了院的萧予明很快搬进了一栋新的别墅,他其实不爱住大房子,那会让他更没安全感。可他又觉得只能通过空间上的面积来弥补心里的空缺。
就像又做了一次情感上的豪赌,如今也只是愿赌服输,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会重整心情,平静地走向既定的人生。
又到了入冬的季节,他的这条驼色的围巾戴了几年都没有换,就像是习惯了它的存在。
萧总关上了车门,他忘记带伞了,冰凉的雪花从空中飞到了他的围巾上,让他的脖子一阵瑟缩。
媒体上总爱报道他是如何“大义灭亲”帮助警方找到金振华早年犯罪的证据,这些经历就像金振华的老寒腿一样时不时就会让他作出一些反常的举动。
事实上他只记得在行刑的前一晚,金振华笑着对他说,“予明啊,你真是爸爸的亲儿子,我们都是一样的人,都是孤身一人,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甚至连亲人也惧怕你,这就叫高处不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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