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唐致远自负于实力出众,才会在灾难前,第一个冲了出去。
剑起剑落,飒飒风声,秦挽鸢的固执,唐致远的潇洒,还有更多模糊的影子,全都在那里头了。
屋檐薄薄积了层月华,戚阳天长久地凝望着少女。
直到少女停下动作,他才开口道:“很不错。”
“你的剑法是楼外月教的吧,我见过他出招。”戚阳天说,“楼外月的剑法讲求快,快之一字何其难求,不要一味的追逐他的步伐,先沉下心,专注于每一招每一式——心当静。”
那跟着楼桦来的少女并未开口,只是将剑背在身后,冷淡地瞧着他。
少女脖子上缠着白布,多是嗓子有损,不过白日里戚阳天也见到她与楼桦小声交谈,想来此刻一言不发,不过是不愿与他有只言片语的交流。
……也对,她身为楼桦的朋友,自然不会对戚阳天这个将楼桦弃之不顾的始作俑者有好脸色。
戚阳天表情不改,平静地道:“天涯阁内有禁令,三更后,非当日巡逻者,无许可不得持武器外出,你是外人,但既然住在这里,我便不会对你额外有什么照顾。下不为例。”
话音未落,就听那少女冷冷一哼。
“我就外出了,你能怎么着。”万欣道,“还下不为例,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戚阳天默了片刻,从屋檐下步出,月光从他头顶淋下,乌黑的发心也成了霜白。
“你是如何认识楼桦的?”
万欣充满戒备地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戚阳天对她带刺的态度并不在意,只道:“楼桦最近还好吗?”
“你说呢?”万欣嗓门高了起来,眼里好像要往外喷出火,受制于未痊愈的喉咙,她声音又很快变哑,“明知故问!他过得好不好,你还能不清楚吗?!”
“嗯。”
这么爽快地承认,倒叫万欣无言以对。
戚阳天拢了拢大氅,道:“我清楚,我自然清楚他有多辛苦。”
“……晦气!”
万欣往地上粗鲁地一呸,就要立刻离开,刚走出几步,她又迟疑地回过头。
戚阳天与她对上视线。
万欣咬了咬嘴唇,道:“你白天说的话,是认真的吗?”
“我白天说了很多话,你指哪一句。”
“不要装傻!当然是指你会留下他们那句!现在江湖上所有人都知道楼外月死而复生,闹出多大的动静,你……哼,不过这也是当然,天涯阁本来就是他父子的,你压根就没有资格赶走他们!你——”
“不对。”戚阳天打断了她。
万欣拧眉:“哪里不对?”
“天涯阁不属于那对父子,楼外月从一开始就只是挂名阁主,并不真正理事,楼桦虽是少主,却也没有依照少主该有的标准来进行培养,天涯阁对他只有爱,没有责。”
万欣冷笑道:“好一个只有爱没有责,说得像他占尽了便宜,苦头竟全让你吃了。”
戚阳天垂下眼,万欣横挑鼻子竖挑眼,只觉再没见过这般厚颜无耻之人,要再酝酿几句尖酸刻薄的话,戚阳天又开口说:“楼桦向你说过天涯阁的事吗?”
许久,万欣说:“没有,这样害得他受尽苦难的地方,他一次也未提起。”
言尽于此,万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像秦挽鸢,像唐致远,这样决绝无情的背影,也与将楼桦弃于苦难不顾的戚阳天一模一样。
戚阳天静静立在原地,仰头看那轮明月。
流云辗转,月色明灭,戚阳天轻声说:“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庭院一角的暗色,在月光的照耀下,不动声色拉长出一道颀长人影。
楼外月从中走了出来,垂落的袖袍窸窸窣窣拂过脚边盛开的雪白花朵。
“本来,我是没打算让你活过今日,可仔细想了想,你的顺序倒可以再往后挪挪。”此时此刻,楼外月依然是语气轻悠悠地,他道,“那就按照这么来办好了,你放最后一个,其他人就挨个儿来解决——白日你不是有话要私下和我讲么?讲吧。”
与天涯阁绝大多数教众一般,过去,戚阳天也视楼外月为不可动摇的天,至高无上的满月,戚阳天从不怀疑,只要有楼外月在,天涯阁就能永远屹立在江湖的顶点。
楼外月此人,即权与力的化身。
然权力这种东西,本来就无所谓褒贬好坏。
能得到,也自然能失去。
叔父,您错了。戚阳天心想,天涯阁不需要一个名扬天下的楼外月,早知会发生这种事,天涯阁从一开始,就无需站上那最高的山巅。
天涯阁,只是为了守护而生。
但没有楼外月,一个会平等接纳妇孺病弱的组织,在这江湖又如何获得自己的立足之地。
这其中的恩怨因果,事到如今,戚阳天也难再计算。
“楼外月。”戚阳天道,“八年了。”
“他们在杀光天涯阁的有生力量,瓜分完全部的财产后,终于想到要戴回悲天悯人的面具,他们将天涯阁打成邪教,又自命清高,向江湖不知内情的众人宣言,说既然铲除了邪教大半的势力,余下的人等不成气候,倒不如做件好事,允许天涯阁“重获新生”。”
楼外月哈哈笑了一声:“原来如此,这江湖果然多是名门正派。”
“名门正派。”戚阳天不作声咀嚼这几个字,好一会儿,忽的爆发式的咳嗽起来。
等他呼吸勉强平顺后,又沙哑地质问:“交纳贡赋,跪地称臣,长年受到监视,他们是名门正派,那天涯阁是什么?我们究竟算什么?!”
宛若对戚阳天话里深切的怨愤毫无感知,楼外月微笑着道:“你只有这些抱怨的话要讲么?”
“不。”戚阳天说。
然而,他又莫名其妙地说了一遍:“楼外月,八年了。”
这一回,楼外月不再笑了。
真正的戚阳天死在八年前。
留下来的,只有以复仇为动力的行尸走肉,地狱修罗。
第93章 85
离开薛府后,虽旅途疲惫,也不见得玉珍珍身体出何异状,却是在抵达天涯阁的当天夜里,他便无端生了场重病。
翌日他便没能起得了床,浑浑噩噩睡在那里,分明是炎炎夏日,却受了高烧不退的苦,嘴唇干裂,颊生潮红,又不敢掀开被子让他真正凉快,看着着实是可怜。
楼外月沉默地侧身坐在榻边,将他上半身轻轻抱起,俯下身与玉珍珍的额头相抵。
万欣立在一侧,焦虑地道:“烧得很严重吗?”
即使是在昏睡中,青年的眉心也是紧蹙的,像是在梦中也不得一刻安稳时光,那唇间呵出的气流滚烫,洒在楼外月面上。
楼外月看了他一会儿,便把他放回枕上,重新掖了掖被子。
玉珍珍模糊地察觉,身边来来去去有很多人,给他的尽是不熟悉之感,这让玉珍珍几乎误以为自己重回宴会,窒息感登时不容抗拒地抓牢了他,唯有当谁近身来给他换上冰冰凉凉的手帕垫在额头,他才会从高热中获得稍微的喘息。
玉珍珍勉力睁开烧得通红的眼,恍惚看见万欣正起身离去,似乎是要询问医师什么。
欣儿……
欣儿在这里,那便不会出什么差错,就是又要辛苦她了,为了自己这样的废人,欣儿真的被拖累了太多……
可楼外月在哪里?
楼外月去哪里了?
去哪里都行,总归已经将楼外月送到了天涯阁,玉珍珍使命尽了,往后与人世便再无纠葛,楼外月便……爱如何,就如何吧。
“贵人?”
万欣回过头,发现玉珍珍不知何时掀开了眼皮,怏怏的,她忙握紧了对方的手,凑过去问道:“要喝水么?有哪里不舒服?”
青年嘴唇嗫嚅了两下。
那声音细微,万欣只好将耳朵贴在他唇边,一字一字用心分辨,终于,她听见玉珍珍道:“他呢……”
“你是指前辈么?”万欣语塞,很快镇定地给出回答,“前辈好像有什么事,方才问了大夫几句,他先出门了。”
她抬起头,想观察玉珍珍神色,玉珍珍却已支撑不住精力,沉沉睡了过去。
天涯阁早已被焚毁,此处不过新址,算不得故地重游,可玉珍珍梦见的依然是往事。
他以为自己早该在八年里遗忘了那样快乐的时光。
再次睁开眼时,又是一个深夜。
水声响起,有人拧了帕子,给他额头换上了一块新的,屋里没有点灯,借着那寡淡月光,玉珍珍试图辨别床头那道正照顾着他的人影。
“欣儿?”
许久,人影摇摇头,玉珍珍向床边珍倒过脑袋,帕子顺势滑落,那人便又耐心地给他垫了回去。
“小阳告诉我们,少主早就死了,他亲眼去确认过了。”
低柔的女声听得出上了年龄,因着重病,玉珍珍耳道里总有嗡鸣,即是如此,他也觉得这个声音说不出的亲切。
女人又道:“我总是在后悔,当年就任由少主去和那些人做交易,我知道小阳是为了我们这些人考虑,可连少主都能牺牲,死去的人与活着的人,都是为了什么才死去,才活着?”
“等知道少主也死了,我就更不明白了,小阳他叔父,我外子,还有致远那孩子,我已经有五年没有梦见他们了……我想着,他们是在生气,气我啊,他们为了少主,为了天涯阁战死,我却躲在少主背后偷生……哪怕去上坟,我都点不燃那根香,这么多年了,一次都点不燃……”
她安静了半晌,又慢慢道:“致远以前跟我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少主交朋友,少主和其他人相比太文静了,身份又高贵,他不敢主动和少主说话……这孩子一根筋,傻得很,我说,有什么不敢的,你不是最会做风筝了吗,你做一个又大又漂亮的去送给少主,然后你们一起去放,你们不就是朋友了吗?致远便又开始担心少主不会喜欢这样的游戏,瞻前顾后,又不爱直说心意,他总在这些小事上耽误时间……”
玉珍珍轻声道:“我喜欢的。”
泪水凝聚着微光,坠落时,让他想到一颗颗碎裂的珍珠。
唐致远的母亲双手交叠放在膝头,姿态温婉端庄,天涯阁其他孩子都羡慕唐致远,说真好啊,娘亲从来不会发脾气责打他,还会做甜甜的糖糕,他们都想和唐致远交换一下位置了。后来说这些话的人一个个被自己的娘脱了裤子打屁股,哭声震天响。
玉珍珍也吃过那糖糕,粘牙,表皮脆脆的,他吃了一块,不好意思再拿,女人笑着直接给他塞了满满一盘。
就和楼外月给他做的透花糍一般,他有很多年没吃到记忆里的那块点心了。
“……刚才我进来,我都不敢认,少主长好高,以前没这么高的,以前都没这么高……”
她垂下眼,泪盈于睫,却如当年般柔柔地笑了:“致远如果还活着,也会和少主一般高了吧,他以前吵着要去闯江湖,我没让,他还只到他爹肩膀那里呢……真好啊,都长这么高了……”
她探手抚摸玉珍珍的面庞,闻着那浅淡香息,玉珍珍一言不发闭上了眼。
门外,万欣蹲在窗座下,等屋内再无说话声,方起身离去。
她撞见从外回来的楼外月,男人提着剑缓步走过长廊,剑尖一路滴着血,那样重的腥气,万欣十步外便闻见了。
楼外月全身唯袖口与衣角染了些赤红,可等他不以为意地抬起头,万欣才注意到他脸颊上也溅了一串血。
她蓦然止住步伐。
直到楼外月发出声音,她才敢确认眼前是个活物,而非炼狱吸饱了血泪的修罗。楼外月道:“还在睡吗?”
万欣说:“醒了一会儿,才又睡了。”
“好点了吗?”
“大夫说没那么快,贵人忧思过重,一直都没能真正修养过,这次的病估计有的熬。”
男人顿了顿,说:“是吗。”
“前辈,你去哪里了?”万欣刻意让自己不去看楼外月的眼睛,只盯着他那高挺的鼻梁,道,“贵人醒来后有问起你。”
又过了片刻,楼外月漫不经心地道:“啊,外面有很多人,我不是画了线吗,所以出去看了看,顺便和他们多聊了会儿。”
“聊了会儿……”
“嗯,再确定一下人选和方向。”
万欣只是略一思索,便能断定天涯阁外守着的多是薛重涛沈晚他们的眼线,那二人虽是渣滓败类,却也到底在这武林位高权重,楼外月毫无顾忌大开杀戒,不知往后会演变成什么局面。
“玉珍珍在生病呢,我不好马上走,就先拿这些人解解瘾,反正戚阳天也这么拜托了——我眼睛怎么了吗?”
猝不及防被发问,万欣心尖狠狠一抖,楼外月抬起手摸了摸左眼,没等她回答,先无所谓地笑了笑。
“可能有血溅进去了。”这话像是在安慰万欣,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楼外月道,“一会儿就好。”
他自顾自从万欣身边擦肩而过,拖地的剑尖在石子路上发出轻响,终于消失在庭院的另一段。
楼外月抵达卧房时,唐致远的母亲已默默离开,只有玉珍珍一人在床上睡着,他放下剑,脚下不发出一丝动静,楼外月来到那床头,去看玉珍珍的情况。
那无声落下的阴影犹如一条伺机而上的毒蛇,将重病的青年缠绕进爱欲的最深处,拖拽着那无力反抗的肢体共入无边血海。
留神到玉珍珍脸边的发有些乱了,楼外月就替他理了理。
“……晚了!楼外月!晚了!你儿子是我们盟主的战利品!你就是杀了这里所有人,你也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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