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他上学的年纪,男人要求我教他写字读书,村里的学校只会教一二三四,而男人知道我是大学生,不止会一二三四。
封起来的窗户能够打开了,我坐在窗边教他认字,第一个认的字是周,我的姓。我告诉他,他的名字是周一,周慈的周,一二三四的一。
男人不知道我给周一取的名字,只是听我叫他一一,也顺嘴这么叫着。
我依旧和往常一样,对着周一无缘由地发怒,用一切难听的话教他离开。男人做活回来撞见我莫名其妙的怒火,抬起手朝我打过来,但那一掌没有落在我身上。
它打在了挡在我跟前的周一脸上,力道大得发出闷响。
他被扇得跪在地上,抓着我的裤脚不停地发抖,被男人拉拽出房间时,我听到他很轻的声音。
他喊我妈妈。
我关上门,咬着手指蹲在床边流眼泪。
他为什么喊我妈妈?
我为什么掉眼泪?
我恨他,他也应该恨我。
我尝到血腥味,才发现手指被咬出了血。
我不要当怪物的妈妈。
周一十六岁时,原本准备跟着男人一起出门做活,我用重复了几年的借口,告诉男人,他还不能去,我骗男人我以前是老师,再跟着我学两年,周一就也是大学生。
周一缩在门边,眼神懵懂,完全不像是十六岁应该有的样子。
春姨说,这里的孩子都是这样,会在十几岁的某一个时间节点,从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变成这山里的人。
我问她,是什么人?
“只能看到这两座山的人。”
她又一次留下一瘸一拐的背影,走到门边时,和从前一样,摸了摸周一的脸。
我开始教周一什么是拐卖,什么是警察,怎么样打工,如何在陌生的城市找地方睡觉和吃饭,周一的记性太差了,最简单的东西都要我一遍又一遍地教。
等到他终于明白我为什么来到这里,为什么生下他,又为什么教他这些,周一十八岁了。十八岁那天,我带着周一去了村口的小卖铺。
我给周一过了生日,春姨给他买了夹着奶油的面包,奶油上插了十八岁的蜡烛,周一高兴地吹灭了烛火,又一次喊我妈妈。喊出口才意识到不对,又改口喊我小慈。
我第一次没有发火,只是告诉周一,每个月的六号,村头都会来面包车,给小卖铺补货,我让他记住这个日子,绝对不能忘记。
我们当晚按时回了家,男人问我去了哪,我像以前一样在男人面前斥骂周一,然后再一次被男人同周一分开。
在男人眼里,我和周一是争锋相对的母子,他大概懂我为什么如此恨周一,我恨他的一部分被那些恐吓与威胁转接到了周一身上,我懦弱无能,只能胆小地在周一那里发泄恨意。
所以他想不到,逃不出明山的我,会把周一送出山。
周一十八岁那年,我和他频繁地去小卖铺,再频繁地回家争吵,他是不懂事的小孩,我是不得不照顾他的妈妈,男人疲于应付这些,总是喝下酒以后就倒头睡去,不再管我和周一之间的拉扯。
三月六号,过完年的第二十五天。
我又带周一去了小卖铺。
那时已经接近傍晚,小卖铺的老板问我要买什么,我只买了一瓶水。
然后我把水,和所有的钱都给了周一。
我让他记住我教给他的东西,又让他复述了一遍我说过的所有话。
“周慈被拐卖了,出去以后要报警。”
周一捏着钱,很不安。
“不对,只有你觉得安全了,有人会帮你,再去报警,不然就永远不要对警察提起我的名字。”
明山被拐卖的女人不是只有我,但从来没有人能走出去,这里的人都默认了不会有女人敢离开,也不会有女人能离开。过去的这些年,生了孩子的女人已经被这两座山驯服了,他们再也想不到离开的事情了。
而我也终于明白春姨说的那句——他最好是个男孩,是什么意思。
“还有呢?”
“要找工作,赚钱。”
从周一出生以后,我第二次摸了他的脸,记忆里他好像才从我的肚子里出来,是一个我憎恶得发疯的怪物。
但他已经长大了,在我身边长大了,他已经比我高,就快要离开我了。
“还有呢。还有最重要的一句。”
周一靠在我手掌,落下冰凉的泪滴。
“永远不要回头。”
我擦掉周一脸上的水,推了他一把,让他去面包车里躲好。
晚上七点整,面包车开走了。
我没有站在原地看着远去的车,在汽车引擎响起来之后,就转身离开了。
又一次在山路上踩空时,我想起来我忘记了一件事。
我忘记告诉周一,周一的周是周慈的周,但周一的一不是一二三四的一。
是唯一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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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角切换。全文只有这一章是这样。
第30章 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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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屺玟向经理请了三天假,坐上回嘉川的车的时候,他发了信息给扬嵉。
从那晚以后,扬嵉再也没有出现过了。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是周屺玟预料过,也最害怕的那种情形。
他终于遇到扬嵉了,又终于扯断了扬嵉和他的联结。
他对扬嵉的恨从五年前开始,一直持续到今天,没有停止,没有间断。
他恨扬嵉把他当做消遣,恨扬嵉造成的意外,恨扬嵉不吭一声就要扔下他,恨扬嵉明明醒着却没阻拦他离开。
他们是不相配的人,拥有过的好时光只占据分别时间的最小单位,似幻似虚,仿佛没出现过。周屺玟听话,记着周慈的话一步一步地向前,努力做永远不回头的勇敢的人,但其实,他又没有那么听话,也没有那么勇敢。
嘉川看上去和五年前几乎没有变化,小巷依旧交错,街边小摊还是冒着热气,只是牛肉面馆换了新的风扇,水果店的老板有了小孩。
他和小朋友说再见,沿着街边走了两步,发现了车行。
扬嵉的车行还在。
周屺玟揉了揉眼睛,拉开了车行的玻璃门。
“您好,我们不卖……车。”
小杰从二楼跑下来,习惯性拒客,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周……周,周一。”
周屺玟没反驳他,抹了一把额角的汗,“你好,小杰。”
小杰一激动就揉头发,锅盖头变鸡窝,这么多年过去,他的习惯还是没变。
“我给哥打个电话,我打个电话啊,你别走啊!”
小杰手机都拿不稳,掉在地板上哐当一声,周屺玟弯下腰去帮他捡手机。
“为什么打电话?”
小杰眉毛都拧起来。
“当然要打!我找你找了五年了!”他音量不自觉拔高,说完又觉得不对劲,“扬哥找了你五年了,你好不容易出现了,我肯定得通知他啊!”
元杰耳朵贴着手机,指了指周屺玟,“你知不知道叫周一的人有多少啊!扬哥真的快找疯了,不是我说,你也太能跑了!”
周屺玟被他一长串话砸懵了,“扬嵉,找……我吗?”
电话没人接,元杰手上噼里啪啦地敲着信息,嘴上回答他:“对啊,就找你啊!而且这么多年你都没回来看一眼,诶,等等,”他突然从激动的心情里缓过来,“扬哥之前说找到了,我以为他说气话不乐意我晚汇报了,你们不会,已经见过了吧?”
“嗯。”
元杰把手机一关,心道果然。
“那你都回来了,我能不能不替你看店了啊?”
元杰在嘉川真的呆够了,他每天的任务除了帮周一看店,就是找周一,他的生活里除了帮扬嵉在茫茫世界里找周一没有别的事情了。
“替我?”元杰给的信息太多,周屺玟的大脑一下处理不了这么多东西。
“对啊,这店从五年前就写你名字了,你不知道吗?”元杰嘟嘟囔囔,拉着周屺玟上了二楼,“不过现在也不卖车,也不知道开了干嘛。”
“喏,那个你喜欢的摩托车模型还收着呢,地下室那个也没卖,好多人来问,扬哥都不卖,有钱都不赚。”元杰很久没有和人说话了,他拽着周屺玟不让他走,絮絮叨叨了一大堆,“小周,你去哪了啊?”
周屺玟低着头,没说话,被元杰喊了两声才看他。
“不是,我不是要说你的意思,哎,你别哭啊!”元杰抖着手从茶几上拽了几张纸巾,“我就是,我就是想问问你。”
他很久没见周一了,上一次见还是五年前周一被扬嵉带着来车行玩,人很安静,坐在角落,和扬嵉穿一样的衣服,留着长头发,长得很漂亮,他最开始还以为周一是女生,被扬嵉抽了一巴掌后脑勺才知道自己认错了,周一被扬嵉牵着,笑着跟他说没关系。
周屺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他总是懦弱得只会流眼泪,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扬嵉要找周一,扬嵉总是胜券在握地选择他想要的和想放弃的。
可是元杰的话像闷钟,撞在他心口,一下又一下,声音愈发大。
“扬嵉,为什么要找我呢?”
元杰看着周屺玟无措的眼神,突然难以开口。
“我不清楚。”
“但是他真的很想……找到你。”
找了整整五年,就连快死的时候也在找你,没放弃过。
元杰想责备不懂事的周一,活在扬嵉筑造的世界里不好吗?扬嵉已经够辛苦了,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却还要硬撑着找一个头也不回离开的人。
但是看着很疲惫又很难过的周一,元杰又觉得,是不是他也很辛苦?
元杰给了周一一把钥匙。
“顶楼一直租着,你今晚去那睡吧。”
周一看上去太落魄,元杰担心他没有地方住,把他带去了扬嵉以前住的地方。
“我先走了,你自己上去吧。有人定期打扫的,应该不会太脏。”
楼道里换了新的声控灯,顶楼的锁也换了。
周屺玟打开房门,闻到了很浓的烟味。从门边一路向里全部都是酒瓶,烟酒气混在一起,让周屺玟难受得想吐。
完全不像小杰说的有人打扫的样子。
周屺玟捡起一个酒瓶,突然意识到什么,心跳得很快。
他脚步很轻,走进卧室,打开了灯。
扬嵉坐在地板上,垂着头靠在床边。手指间烟快燃到尾,火星贴在指缝烧着,扬嵉闭着眼,一动不动。
周屺玟怕他烧到,去夺他指尖烟头,被扬嵉一把推开,跌坐在一边。
“滚出去。”
“扬嵉。”
扬嵉听到来人声音,抬起头。
“滚出去。”
“扬……”
“滚。”
周屺玟慢慢起身,把打开的灯关掉。
他拉开卧室的门,却听到身后传来酒瓶倒在地板的响声,一只手从他肩侧伸过,关上了门。
周屺玟能闻到很浓的酒味和烟味,是从前扬嵉身上不会有的味道。
“为什么来嘉川。”
扬嵉的声音很哑,也很低。
“扬嵉,”
“为什么找我呢?”
从来不会问为什么的周一开口问了为什么。
扬嵉吸了一口气,问了第二遍。
“为什么来嘉川。”
周屺玟不回答。
“为什么找我呢?”
扬嵉的手从门边滑落,他嗯了一声。
“因为想问你,走的时候怎么不和我说再见。”
“为什么找我啊?”周屺玟去牵扬嵉的手,仍然问他为什么找自己。
这次扬嵉没有回答,他们彼此无言,倚靠在门边,牵着对方的手,思考各自无法解答的问题。
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周屺玟转身想要去开一旁的灯,却被扬嵉拦住。
“因为想你。”
所以才找的。
扬嵉喝了很多酒,眼前的每个重影都是周一的脸。
周一给他过过一个生日,是他编造的日期,因为他羡慕钟霖收到了礼物。周一请他吃了很贵的牛肉,买了很贵的蛋糕,花掉了沐浴露瓶子里接近一半的钱,只为了祝他生日快乐,天天开心。比杨检给他的那个生日更好,更隆重,理所当然地替换掉了扬嵉关于生日的痛苦记忆。
他在漫长的时间里累积对周一的恨和想念,那些堆积成山的情绪一点一点把他吞噬,再把他塑造成现在的样子。
但周屺玟说他得到的所有都是假的。
那一瞬间扬嵉甚至在想,如果他一辈子都找不到周一就好了。
他想到那个暴雨夜,又从酒精带来的眩晕里清醒,后退了一步。
周屺玟飞快地擦掉脸边水滴,上前抱住了扬嵉的腰。
“因为想你。”
所以才来嘉川的。
他找不到扬嵉了,于是只能找一些跟扬嵉有关的东西。
扬嵉没有回抱周屺玟。
“这次又要我做什么。周屺玟。”
扬嵉没喊一一。
周一控制不住地收紧手臂。
“改名字是因为想你。”
周一哽咽了一声。
“打乳钉是想你。”
“来嘉川也是。”
扬嵉的身体在周一一句接一句的声音里逐渐僵硬,周屺玟从前向他否认的一切都被颠覆,他开始剖白思念,可扬嵉不知道他应不应该相信周一了。
周一垫脚去亲扬嵉嘴唇,身体不住地发抖。
他们亲吻着摔倒在床上,扬嵉身体压着周一,嘴唇却和周一分离。
房间太黑,扬嵉看不清他的脸,只有一圈模糊的轮廓。他额头抵着周一,很累地呼吸。片刻之后,扬嵉从床上起身,打开了卧室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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