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穿着一件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半卧在一张单人床上。
这里不是人民医院,窗外的景色也不是汉京市,瞧着倒像别市的小镇风光。两栋大楼之间绿油油的草坪上有几个正在追逐打闹的病人,后面则跟着穿白大褂的医生。
女生顺着他发怔的视线望去,恍然大悟道:“如果你表现好的话,也可以和他们一样下楼散步。”
青年很快理清了思绪,他张开口,嗓音嘶哑:“这里是哪。”
短发女生透过厚重的眼镜片抬眸看了他一眼,她的胸前挂着一个工作牌,姓名那一栏写着陈梦。
她唰啦啦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随后翻到了第一页。
春归没什么兴趣地瞥了一眼,和自己想的一样,除了第一页写着他的基本情况,之后的便是记录他每天的表现以及言行举止上的细节。医生需要根据这些适当调整药物注射以及判断他的病情恢复如何。
陈梦轻笑道:“你又忘记了,这里是水城精神病院,你叫春归,这是你来到这里的第二年。”
“……我没病。”春归知道在精神病院里解释自己没病是一种很苍白的辩解,可他现下还有太多没有弄明白的事情。
果然下一秒陈梦又拿出她那副招牌式笑容:“春归,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承认自己有病。”
“你还记得你为什么来到这里吗?”
“……为什么?”春归看了眼自己手上的点滴,不知是不是药物副作用的影响,他现在大脑意识昏沉,琢磨一句话都要反应好半天。
陈梦合上本子,专心当一个合格的陪聊朋友。
“两年前,你为了寻找沈雪迟的下落来到乌龟山,却在路上与你的朋友张景明发生争执,宋依在劝架的过程中失足跌下悬崖摔死了,警方赶到的时候,张景明已经倒在血泊里失去生命特征,鹿可燃吊死在你们休憩的破庙里,而你,手里正握着一把刺刀,是这样吗?”
春归愣愣地看着陈梦的眼睛,手心冒出一层薄薄的冷汗。他的脑袋翻转昏眩,像糊了团浆糊,只有根木棍在强行搅拌。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地方让他尤为感到不安。
他情不自禁去抠自己的大拇指,却发现自己另一只空闲的手被铁铐固定住了。
陈梦无奈道:“我们得为你的自虐行为采取措施,请见谅。”
春归盯着那根银色铁铐,它就生长在病床上,根据陈梦的只言片语,他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很久没有下床走动了。
走廊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原来是有个病患偷偷跑了出来,他一边嚎叫歌唱着祖国一边暴怒地往地上砸东西,没过一会,他就被三五成群赶来的医生按在地上架走了。
陈梦见他被分散了注意力,起身把房门的百叶窗合上,准备转身时,她听见青年说:“不是。”
“嗯哼,剧情又变了啊。”女生挑眉,在新的一张空白页上写下今天的日期,“那你可以告诉我这次你梦见了什么吗?”
春归蹙眉,反驳道:“不是梦,我……”
他怔愣片刻,再次开口道:“但我……”
陈梦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将他所有的细微动作尽收眼底,她缓缓道:“你不记得了?”
春归垂下头,努力回忆着,“我们一行人确实是去乌龟山寻找沈雪迟留下的线索,但那之后,那之后……”
“……”
“我感觉我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沈雪迟是谁?”
青年茫然地睁大眼睛,无措地看向陈梦。
他的左手被固定住,只好用右手不安地抠挠脖子,指甲经过暴力修剪五个指头全部露出血肉,它本该伤害不了自己的,可青年却硬生生用指腹划出三条血痕。
一旁的仪器检测到病患心跳每分钟超过150,陈梦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她也顾不上本子了,立刻跑到墙边按下红色按钮,“春归,深呼吸,冷静一点!”
青年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心口,整个人蜷缩起来,针头在他的挣扎下被迫抽离,鲜血瞬间染红了他身下的白色被单,呼吸似乎在这一刻完全剥离出他的身体,他不可控制地开始颤抖痉挛。
在医生冲进来为他注射镇静剂的时候,春归留意到病房里还待着另一个陌生男人,几乎是在与男人对视的刹那,他的心头就涌上一股未知的情愫,紧接着胸椎的疼痛竟奇迹般地得到缓解。
他被医生手忙脚乱地按住头部和身子,他的鼻梁重重埋进被子里,他挣扎着看向男人所在的方向,针头却在此时推到了底,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病房外,护士长得知消息后匆匆从另一栋楼赶来,她看着眼前这一幕惨状差点没把胆吓破,对陈梦的语气自然算不上多好。
她没好气道:“不记得就不记得,你别乱说话刺激他了!上面的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我们,不就是为了让他名正言顺的死,但我们小小医院哪承担得起这尊大佛?你就让他好好维持生命吧,别再整什么幺蛾子了!”
陈梦的衣袖上还沾着血,她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护士长说完,也意识到自己话说得太重,万一把人骂跑就不好办了。
她静了一瞬,不自在地清咳几声,放柔了语气问道:“你那个本子记录到哪一次了?”
“两百九十九次。”陈梦刚才一直在游神,也不知道护士长叽里咕噜说了堆什么,她选择回复对方最近的一次发言:“我猜测这是他在潜意识世界里经历的第两百九十九次人生,但很奇怪,比起之前的有条有理,这一次很多逻辑都对不上……”
“行了,”护士长见这女娃没事,暗道是自己多虑了,她最近为了升职一事没少往另一栋楼送人情,这会儿又要过去了,她忙声道:“等他醒了你多注意点,人死了我们真没办法交待,那我走了啊,有事你找隔壁朱主任。”
陈梦这才知道对方此行就是来看看春归死没死的,她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过了半晌,护工推着保洁车进房,把沾血的雪白三件套换下来,女生靠着墙,直勾勾地盯着,心情蓦地更不好了,她低声骂了句脏话。
她把笔记本扔在地上,泄愤似地踩了几脚,又冷静地拍拍灰捡起来,路过的护士看鬼一样的表情看着她,都被她一一瞪了回去。
或许是接触的时间太长,今天又发生了这种事,陈梦很难不想起自己与春归的第一次见面。
那时候她还在读大三,刚来医院实习。
在她之前,听说一区总共安排了一百多名护士,她们都曾接管过这位重量级别的患者。
可不知这患者是哪点比有躁狂的病人还难忍,这群护士每个人都坚持不到半天就纷纷跑到护士长那里告状,还用辞职抗议做威胁。
这哪能啊,快年底了,精神病院的护士本来就不好招,更别提经验丰富的,她们这一走,医院不就彻底翻天了?
护士长只好耐着性子把她们一个个哄好,然后一转身,就看见躲在角落里偷吃患者水果的陈梦。
护士长刚受了气,正想拿这个实习生开开刀,但转念一想,她的笑容又扬了起来,她挥挥手喊陈梦过来,还拿了根能量棒往她口袋里塞。
她说:“小陈啊,实习这些天累不累啊?你运气不好,刚好分来了一区,要知道咱们医院四个区就属一区最危险,前些天又有护士被患者打受伤了,这事你知道吧?这样,李姐这里有份好差事交给你……”
陈梦生性怕麻烦,典型的石头磨子,有人推着她才肯动一下,恰好护士长说只需要她负责一个病患,平时就记录他的表现、所有不合常理的地方,然后三个月整理一次资料交到上级干部处就行。
对精神病院来说,这种轻松的差事错过一次可能一辈子都等不来第二次机会了,于是陈梦欣然答应下来。
其实在此之前,陈梦就听说过春归,毕竟他那件事在两个城市都闹得沸沸扬扬,政府亲自出面才把热搜压下去,但他的大名,在水城依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程度,甚至有段时间全城的家长都不放心自己二十几岁的儿子出门。
因为春归杀了两个人。
一个叫乔俊,一个叫洛赫。
如果只用寻仇结下此案,倒不至于这样人心惶惶了。
可问题的核心就出在无差别、没证据。
当时上级向下面施压,一个星期必须侦破此案。
水城警局别无他法,顶着压力硬着头皮先从春归的人际关系网下手,可越查,他们越感到惊讶。
因为自高三那年春归的奶奶去世后,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人际关系也断了。
这么多年来,春归都犹如一根断了线的风筝,没有结识任何人!
可他没有工作,也没卖掉老家的房子,他的亲人甚至没给他留下任何存款,他哪来的钱维持生活呢?盐扇廷
警方猜测有人在包养他,可查来查去,就是找不到与这个神秘人有关的任何行踪。
破案讲究的是科学和证据,但正是这起扑朔迷离的案件,把警方彻底推向了玄学。
他们通过乔俊与洛赫身上的指纹判断凶手就是春归没错,可他们却无论如何也查不到春归杀人的动机与证据,甚至当杀人凶器出现在青年屋子里的时候,他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出门了。
那他是如何做到同时杀害两名受害者的?
而这时,他们通过所有搜刮到的监控视频发现,任何有春归出现的地方,他都在自言自语。
商城里,青年抬起手做出挽着恋人胳膊的姿势。
路灯下,青年闭上眼,微微扬起下巴,似乎在等待他的恋人吻他。
街道上,青年肆无忌惮地将零食袋子交给他的恋人,可另一端是空气,根本没有人接住,他微怔,随即笑话恋人的力气太小。
这件案子彻底成为了悬案。
当初带队的警察如今已经退休了,他在接受采访时依然坚称“正义绝不会缺席,我们一定会将春归缉拿归案,不辜负受害者的在天之灵!”
底下又是一片掌声与喝彩。
所有人都惧怕春归,所有人都坚信他是卑劣的恶魔、撒旦的转世,他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被挫骨扬灰。
但在那个宁静的午后,陈梦小心翼翼地推开那扇门,微风轻轻吹拂纱帘,远方的草像海浪一样翻滚,云一团团的像巨大柔软的棉花糖。
青年枕在一张画纸上均匀地呼吸,随后他意识到危险来临猛地睁开双眼,向陈梦发出嘶哑的低吼,像陷入困境的小兽。
女生停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她半蹲下来,接着丢过去一根能量棒,她好奇道:“喂,跟我讲一下你的恋人吧。”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居然……甘愿为你杀人。”
作者有话说:
啊!上一章写疯了这一章默默地卡文了,这一章是最后一个世界的春归来到299号世界,所有的线将全部收拢,而故事也要迎来最后的高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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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沈雪迟和春归(三)
「我的记忆轰然坍塌, 将我的爱人埋葬废墟之下。」
春归昏迷了整整三天,在这三天里,他短暂地醒来过, 可他的视线雾蒙蒙的, 只能隐约看见一群戴着口罩的白大褂医生进进出出, 围着他一通分析,最后他们一致决定,再给他打上一针。
青年本就不粗的手臂上全是暗红色针眼, 它们点缀在自己青绿色的血管上方, 像春天从远处吹来的一阵风,一经过, 小花就朵朵炸开了。
春归觉得他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可没有人愿意为自己去证明那个人的存在。
因为从始至终,男人只存在于他的构想和记忆里, 所以当春归丢失记忆的那一刻开始,男人的一切就被彻底抹灭, 且无迹可寻。
他们说这是臆想症,是大脑受到刺激激发出来的保护系统,至于原因?当然是因为他从小父母双亡,唯一的亲人也过世了。
青年没有辩解, 他能做对很多高考试卷,取得很高的分数,可医生却收回了那些卷子, 问他一些很简单的问题。
“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你认为爱情的定义是什么?”
“你对人有过爱情吗?”
这些题目很简单, 春归却考了个零分出来。
他是个连爱都需要手把手教的笨蛋, 可他隐约记得曾经有人对自己说过, 他不是笨, 他只是太需要爱了。
想必爱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东西吧,不然他们怎么不停追问自己,难道医生就知道爱的标准答案吗?
问话期间,春归又被窗外的麻雀吸引了注意。
他还不知道医院附近种了紫藤,如瀑布似的视野里全是淡紫色,原来花香就是从这里传来的。
麻雀隔着窗子,歪着脑袋打量他,它扑腾了几下翅膀,嘴里还衔着一片紫色花瓣,预料到它要做什么的春归着急地伸出手,但他的下半身还没离开椅子,就眼睁睁地看着麻雀飞走了。
医生沉默地评估他这一行为,然后转头去看窗外,那是医院后山的一片荒地,除了臭气熏天、苍蝇蛆虫堆满的死河,其余什么都没有。
医生出声打断道:“春归,你认为自己康复了吗?”
春归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每天重复着吃药,大脑无意识地放空,他到底忘记了什么?他像一具行尸走肉,甚至能闻见自己身上散发出的腐烂味。
他如实对医生道:“你们能为我检查一下吗?我的身体里面空荡荡的,好像有人在不停偷走我的器官,这样很没有礼貌,有人教过我要讲礼貌的,为什么他拿走我的器官却不对我说谢谢呢?”
医生却摇头说:“你最近很乖,我们认为你在好转。”
春归听完这话,简直分不清这是好是坏了,他对这个世界的感官都出现了问题。
所以好就是坏,坏就是好吗?
他坐在轮椅上,被陈梦推出去晒太阳。
这是他来到这的第二年,晒的第二次太阳。
阳光倾洒在他的身上,他抓不住,这让他感到苦恼。陈梦说你坐在这里晒会太阳,人嘛,都是靠晒太阳活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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