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黎季着一身玄色长袍,鲜血将那墨色布料染得愈加发黑。他束发戴冠,一双清丽的眸子此刻充满嗜血的杀气,身形颀长,赫然比三年前更加高挑挺拔,手执一剑,剑尖鲜红的血滑落在石板上,缓缓踏上了金銮殿前的玉阶。
一阵秋风吹过,殿门忽然缓缓开启,宋宁远衣袂翻飞地站在门内,手执一张黄色绢帛,冷笑地睥睨着他。
身后,是早已气绝的宋武昀。
“太子意图弑父谋反,着令七皇子将其击毙。圣上已驾崩,”薄削的唇轻启,听不出任何情绪,“下诏传位于我。”他一字一句地念出手中诏书的内容,却未曾看过它一眼。
念罢,他将诏书扔至阶下,丝绸轻盈,很快缓缓在二人之间飘落而下。
殿外正在混战的众军——以及黎季全都睁眼直直地看他,听着他言语间那不容置疑的气场。
“你以为我此番前来是为此?”黎季勾嘴轻笑,倏地将剑指向宋宁远,“我今日来,是要取你这个谋杀君主、弑父杀兄的人的性命!”
语罢他轻踏台阶,挥剑上前,直指冷眼看着他的宋宁远。
他本已做好准备私潜出城,先秘回南梁,凭借在天启早已穿插的暗线,此后再举兵伐天启。奈何几个时辰前只听探子来报,郑言已从应业出发,日夜兼程赶往太康。
他原是还放不下。
那今日,即便是冒死,他也要将宋宁远诛杀在此,为两人长达八年之久的明争暗斗做一个真正的了结。
宋宁远目色舒展,似乎毫无惧意,他张口镇定自若:
“南梁质子纠结我朝虎豹骑包围紫禁城,是何居心,相信各将士心知肚明。我大启江山绝不受他国人染指,是不是?”
他声音洪亮,混合了深厚内功,殿外广场人人可闻,只要是天启的将士,均大声疾呼:“是!是!是!杀!杀!杀!”
语音未落,黎宋二人已就地混战成一团。
这些年黎季看似依旧每日和其他世族子弟花天酒地,实则早已开始暗自拉拢朝中大臣,除了自南梁带来的旧部外,他又亲自遴选各路高手,助其刺探收集各方消息的同时,偷偷斩掉阻碍其的绊脚石。
做了这么多,他只为有一天,能亲手将宋宁远斩于自己剑下。
黎季武艺略逊于宋宁远,在他的招式攻击之下稍显有些吃力。但他今日决意取宋宁远性命,招招直接正面交锋,狠辣致命,即便自己屡次败落,也不惧身上已然泛血的伤口。
宋宁远也身负有伤,谁死谁亡还没有定论。
颇有些鱼死网破的架势。
宋宁远明白他此时滔天的杀意。三年前浔江一案,所有源头断至齐侍郎,后来贤王之案,黎季亲口告诉他,当时只恨没有真正杀死他——
之后黎季欲离开天启,却又被他多次找人参奏使计留下,先皇变相加大了对其的监视,这几年,他也一直没能真正离开得了太康。
想罢,他眉头紧皱,欲解决掉如此危险的缠斗,珩渊一转,便就要刺中黎季的左肩。
“叮——”在剑离肉身仅剩半寸时,一把柄端嵌着水色玉石的匕首带着巧劲击中剑尖,堪堪将剑打离了黎季肩膀,停在了他的耳侧,带起了一阵风。
众人心中大惊,偏头四处寻找那能劈开宋宁远攻势的高人,四处黑暗,只有黎季呆愣片刻,突然灿然一笑。
黑暗中,郑言默然走近众人视野。
他缓缓走近,低头捡起匕首拿在手间,在宋宁远讶然的眼光中站到了其对侧。
“没想到时隔三年未见,”他将横亘在黎季耳侧的珩渊用手握住,贴近站在了黎季身前,对阶上站定的宋宁远冷笑道:“第一次见面你还是在杀人。”
第20章 19:新君出
“……”
宋宁远不语。长剑泛着雪白的铮光,在郑言的脸颊之下映出一道光亮。
他相比三年之前,身形未变,但气质越发成熟稳重,一身素色劲装,满头黑发只用一根水色发带束紧,脸颊瘦削眉目平和,倒有了点世外高人的超尘意味。
与西祁暗探发回的画像倒是略有差异。如今时隔三年未见,宋宁远才发觉无论各方探子给他多少关于郑言的消息与画像,也比不过亲自见他一面。
只有见面,他才能觉得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着的。
而不是信帛上几句寥寥无几的字句。
眼见郑言挡在他的身前,黎季轻轻一笑,俊美的脸庞仿若妖冶生花。他痴痴地望向郑言曲线优美的侧颈,似乎对如今的一幕极为满意。
宋宁远眸光微动,思索片刻,低头锐利地看向了黎季,“你早知言言今日会回来至此?”
被问话之人对宋宁远的质问置若罔闻。
剑光寒冷,依旧未被执剑之人放下。
“言言,我知你放不下天启,”他面色沉重,冷然如冰冻三尺,“但此人为南梁战败送往我太康的质子,他若私自潜逃,天启颜面何在。”
郑言嘴唇紧抿,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两道对峙的眼色在相互厮杀,转而又开始交缠,回忆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他们曾经还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岁月静好的竹马之欢……
黎季察觉二人眼波有异,只欺身将斜挡住他的郑言推开,粲然而笑,“你跟那明嘉老狗杀他全府四百二十八口人,连言哥都没有想过留下一条活路,”他转头看向冷然不语的郑言,咬牙切齿地似要将宋宁远拆吃入腹,“你以为他会心向天启?”
“他也恨不得将你们宋家,你宋宁远诛杀殆尽。”
黎季狂笑两声,又愤然咬牙道:
“当年浔江一事,只恨没能让你沉尸江底。还伤了言哥……说言哥为你一人所有的是你,连几个佣兵刺客都无法敌退的也是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宋宁远,如若我黎季当年狠心不顾言哥入江寻你,你现在早就已经江底烂得骨头都不剩了。”
郑言闻言回头,只见黎季面色狰狞,在那一张貌美清丽的脸上格外失调,让与之毫无无关联的人见到也会叹息卿本佳人——
浔江那夜,发生的事情太多,搅乱了他的思绪,此后他很少仔细思索幕后主谋,如今三人旧事重提,他才突然豁然开朗。
原来身边的两人,没有一个是所谓良善之徒。
或许行事温良,在中州四国之内就完全行不通。
还在思索着,黎季已然提剑上前,将郑言用巧劲推至一旁。
二人缠斗数百招,招招狠辣不留余地,稍有不慎便会让自身命丧黄泉。几个回合下来,便都有所负伤。
在二人拄剑停歇时,郑言对着黎季道:“今日我来此确是为你。只盼你不要为了一时意气伤及性命。天启也好南梁也罢,和平安宁不易,轻易燃起战火,两国百姓陷于水深火热,我也不愿曾经生长的太康化为焦土。”
一番话情理皆在,黎季忽地就想起三年前,自己在西祁城墙上与郑言的对话。
……“你愿看着你曾读书卧榻的国土,变成他人手中鱼肉的焦地吗?”
原来他是在意天启,在意太康……甚至还可能在意宋宁远的。
黎季惨然一声轻笑,转身蓦地擒住郑言的脖颈,将剑置于其上,对着飞速前来的宋宁远道:
“宋宁远,送我出城,否则——”
他看向郑言,眸子里似有如料想般的得意与讥讽,还有一丝斗败的苍凉。
其后天启禁军皆欲上前将其拿下,毕竟他手中用来要挟的人质,只不过是曾经自焚于大火谢罪如今却离奇地继续苟活于世的通敌叛国的贤王之子。
但他们的首领却抬手了,示意放行。
他们面面相觑,只见宋宁远脸色阴沉,细细地凝视着那人质平静的双眼,头也没回地对所有人道:“全军听令,不可阻拦黎世子出城。”
又对身后一人道:“派人火速送他出城,记住,人质一定要安然带回。”
……
太康城外,一匹骏马正在急速奔驰,马上两位均沉默不语,只剩下马蹄猛踏沙地沉闷的哒哒声。
他们身后是一群同样骑着马的士兵,他们均一手拉缰一手握剑,一边紧跟着共乘一马的二人,一边谨慎地保持着距离。
“你怎么不问我为何折返击杀宋宁远?”
马上二人正是黎季与郑言。此时二人衣襟染血,狼狈不堪,郑言坐在黎季身前,更是感觉下/身的不适越发严重,似有撕裂流血之嫌。
“我不愿问。”
马匹摇摇晃晃,郑言盯着前方越来越近在月光下反射着波澜的浔江,以及浔江上早已备好的泛着白光的船舟,哑声一笑:
“你我二人并无任何其他情谊,黎世子倘若复国,还是莫要讨伐天启的好。”
“如果我不呢?”
“那我们下次沙场相见,便是敌人。”
“他待你如此,你还要助他保卫天启?”
“西祁陆川最得力的助手,不就是你郑公子吗?”
“……”
郑言默然不语,却也似乎间接承认,黎季所言均是他心中所想。
“你当真是,无论他如何伤你,都能一如既往地站在他那边吗?”
“你可知,在你几乎身死肉销的时候,琦玉郡主已有几个月的身孕?往前推算,他便是在有了宋斐那个孽子后,便与你……”
“够了。”
郑言急拉马缰,那马长鸣一声,蓦地顿下,二人心中思绪万千,抬头一看,原来他们已至江边。
默然下马,黎季依旧将他的剑架在郑言脖间,缓慢向后退至船边。
郑言一直默然不语,他知道待黎季安然上船离去之后,今夜这一役也就了结了。刚刚黎季的一番言语,在西祁三年,他便思索了三年,事到如今,他自己也无法得出结果。
他不愿面对宋宁远,也依旧会在某一天,让他死在自己刃下;但也不愿天启再生战火,在他面前二世而亡。
今日之后,他该去哪里呢。
是继续回西祁,还是去别的地方游历一番。
他早已无家可归。
黎季见他眼神悠远,以为他还在回想与宋宁远少年时的往事,已经将他二人之间的杀父之仇全抛到脑后了,脸色更加阴沉。
“郑言,你既知道我的心意,却又在我面前对他如此情深,连身负的仇恨都忘了……倒叫我有些恨你了。”
便一掌击在其肩膀上,借力飞身上船,黎季眼神带恨地看着岸边的郑言,对着长天大笑数声,直到眼角都笑出了泪:
“今夜放我走,你会后悔的!”
声音穿过江面杳杳的月光,随着船渐行渐远,传到郑言的耳中。
耳后骑兵纷纷而至。
郑言正思考该如何突出重围自行离开,便只听一人脚步声至,“郑世子,请您务必回宫面圣,圣上有重要东西交于您。”
郑言回头看他,正是一脸肃杀之气的赵沉。他眼中带着疑惑,欲将回绝,只见赵沉语气诚恳,但周身杀气不减,又将话语重复了一遍。
赵沉武艺深不可测,自己在他手中自然是讨不到好处。
更何况此时下/身的难言之处正刺痛难忍……
也罢,与其浑身是伤地见他,还不如此刻体面。
……
短短几个时辰,紫禁宫闱间已经挂满白色的帷幔,在秋风中摇曳不定。郑言依旧身穿那一身素色劲装,穿过曾经走过无数遍的长长的宫墙,树影珊珊月色轻柔,似乎与几年前别无二致。
行至南和宫前,举目望去,宫阁顶上有一人穿着白麻素衣,负手静立,正抬头看着天上的一勾弦月。
刚刚身后跟随挟制着郑言的一众人不知何时已经全部退去。
朱红色的廊柱在月色下投下齐整的阴影,郑言曾经无数次从这里走进、又走出,这次前来,却不想是如此光景。
他成了俘虏,还是应当早就化成森森白骨的俘虏。
郑言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口气,眼神波澜不兴地踏进了殿内。
殿内陈设如旧时别无二致,巨大帷幕之中,灯烛闪耀肃穆宁静,这是皇家祭祀的场所。
明嘉不兴天文占卜祭祀礼仪之事,此地常年无法事可做,平时往来的宫人不多,儿时他们总在此聚会玩闹。
灯火依旧,而他们早已不是当年那人。
“西祁国人爱酒,你自小酒力不佳。”
行至南和殿顶,宋宁远早已回身凝视着他。他从身后拿出一个青色瓷瓶,又道,“酒醉易误事,也易伤身。这是我特调的抑醉丸,方子已经置于其中,若用尽在西祁你也可以自行炮制。”
宋宁远眼神灼灼,眼中似反射了月色清亮的光,他微哂,沉声道:
“它的名字,曰思言。”
新晋天子一袭锦袍加身,即便只是素净的白色,也衬得他端稳持重、威仪天成,金冠玉簪,黑眸墨发,似乎与几个时辰前在天和殿外浴血奋战的人是两个人。
郑言对他的言语未做应答,只是倏地想起某一年秋天,他和宋宁远也是如此站在南和宫顶,并肩看着宫外的万家灯火,数西市灯盏,讲书中故事,对着迎面拂来的风把酒言笑。
郑言没有接过他的给予,他抬眼直直地看着宋宁远,“你可知那日我为何不直接捡起匕首将服了梦苔的你直接刺死?”他双眼带笑,但终究不达眼底,“因为我知道,对你最大的复仇,便是将你心心念念亲手夺得的江山,拱手让于他人。”
相对的那人身形未动,但眸间已然泛出冰寒。他对转身准备走下楼阁的郑言问:
“你是说陆川?”
他语调低沉,似压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浓郁情绪,“你怎知朕是不是比他更适合天启?”
郑言不置可否,只冷然一笑,不再犹豫地往下走去。
明日,天启新的篇章即将开启,此后天启第二个帝王的英名将席卷这片广袤的大地,他的雄功伟业将会被史书竞相铭记,为后世百代所传颂。
那一切开始之时,正是天启二十九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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