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江渊如你所愿休战退兵了。”郑言放肆地嘲弄:“宋陛下为此,还不吝以自身做诱饵,还真是舍得……”
宋宁远神色微动,那讥讽的话语定钉在了他的心上,指节已然紧捏至发白。
尽管日头已然上升,暖意逐显,但那人依旧沉静微敛,散发着幽冷的气息。就如同很多年前,郑言第一次离开天启前,在那个雷雨闪电大作之夜,他眼见的宋宁远一模一样。
“言言,我……”
郑言自嘲一笑,眼神冰冷地又道:“宋陛下也不怕自己舍身过了头,或者我郑言弃你于不顾,让你计划败露身首异处,那太康的宋斐小儿该如何真真正正地当他那儿皇帝!”
言罢郑言大笑几声,他觉得自己以往的那些潦倒悔悟与不忍思念简直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笑话。
指节用力到快要被折断,宋宁远眼眸里终于有了一丝冰冷的杀意,如同燃烧殆尽的死灰,只剩下一片冷冷地空寂。
“言言,我一开始确实是这么想的……只要两国休战局势稳定,百姓安居不再受战乱之苦,我天启丢了那六座城池,即便北周南梁也能缓推新政,但也可从长计议……”
“但是我没想到……他竟然这样待你。”
“言言,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如此,将你一生的傲骨气节全部碾进泥里,将你关在府邸之中……每日……”
剩下的内容他未再说下去,但郑言已然明白。原来江渊每次门户大开毫无遮掩地与他做那事,只是在不断地羞辱一切他所睥睨之人。
想罢,他漠然一笑,缓缓吐道:“宋宁远,你何曾不是将我身死名裂的帮凶。更何况,我也早已没有任何骨气……我违背对他的承诺,是为不信不义;我当着父亲之面指天发誓不向杀父之人报仇,是为不孝不悌;我甘愿屈居人下以身侍人,是为不贞不善,我……”
他停顿一下,语气嘲讽,“我辗转于你们几人身下,早已没有任何忠贞气节。”
“不,言言,你在我心中,一直是我的结发之人,我自小便下定决心要与你一生一世,言言,我……”
郑言抬眼陌生地看着他,似乎像是第一次认识此人,他轻轻道:
“宋宁远,你可否知道,你的深情总是只存在于口中……”
“江渊此人面冷心更冷,他虽有一统中州之志,起兵造战杀伐果决,身背孽债无数,但是他从未将对我的那一丝丝怜爱当做筹码,去与你、与小季搏杀。”
“而你呢,”郑言用眸光一次次抚摸着宋宁远那熟悉又陌生的轮廓,“你已经习惯将我对你的包容,算计至你的所有谋划之中。”
对面之人薄唇紧抿,双眼扫过他的脸、他的唇,终究却再也无话。
沉默片刻,郑言将他推开,捡起马绳就要离开,身后那人轻轻道:
“言言,我今日来,是想跟你说,可否放下一切,跟我走。你我不再为了四国之事奔波,我们只为自己而活,我也不再回到天启,我们一起浪迹天涯,做一对真真正正的伉俪眷侣可好?”
郑言回头看他,像是在看笑话。良久他又落寞笑道:“不可能了。”
“天下战事因什么而起,相信你比我更加清楚。”
他扫了扫宋宁远腰间那把青黑的佩剑,从袖中掏出自己的那柄匕首,比对在一块,细细摩挲着苦笑:
“这两物同出一炉,便是征兆。珩渊一出,天下大乱……”
“如今您既然承了这盛名,那就应当担下这责任,宋陛下。”
宋宁远思索片刻,便凝声问他:“……你需要我怎么做?言言。”
郑言低头仍旧细细地看着那两样器物,突然想到什么,对他一笑:
“你且跟我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暖阳四射,倾洒向下,郑言牵马循着记忆来到那破败剥落的建筑之前,土屋四方,灰土满地断壁残垣依旧。
他走到那剑铺之前,向内望去,却只见人去楼空。时间在这原本破旧的建筑之内蒙上厚尘,只留下曾经有人在此的稀疏痕迹。
郑言入内静立片刻,只见宋宁远围绕在外巡视一番,转而又进来,问道:
“言言,这就是你所说的的,以前曾知晓炽玉珩渊秘密的剑铺?”
郑言微哂,心中怅然若失,却又暗暗心惊——
此前他来北周路上所见到的一切,均在他会想起寻找时尽数覆灭,到底是有人故意为之,还是就是冥冥之中,有某种天命原由在默默引导。
让他按图索骥,但又点到为止。
“宋宁远,”郑言只觉口中干渴,抚摸着窗棂之上的灰尘道,“如若得珩渊者得天下……此预言为真,”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宋宁远直挺的脊背,“你当如何?”
“我从未将此惑众之语当真。”他理所当然摇头。
“如果确有此事……”
“没有如果。”宋宁远定定地看他,眸中幽深,“事在人为。当日陆川引我试剑,只不过是提醒父皇我有争储之心,阻碍我谋划执行的一步棋罢了。”
“只是他并未想到,正是这一次试剑,让当日朝堂之上初起风云,之后政局变换,均是与此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那你是否想过,恰巧珩渊便是这一切后事之因。”
“……”
见他不再言语,郑言只身出去了,太阳再次照在身侧,却让人昏昏欲睡。
其后那人幽然的声音传来:
“言言,只有你才是我的一切因果。”
郑言一笑,声音却前所未有的淡薄:“宋宁远,希望你好好回到天启。推行明政励精图治,将天启照看得好好的。”
“那是我们自小生长的故土,即便改朝换代,也不应当以覆灭重建为代价。”
“而我会继续回到兴安。即便如今我已与你见面,破了那日对他的诺言,但这也早已不是第一次了,我自会向他全部谢罪……但往后,我希望中州之内再无战事,也定会为此做出自己能做的一切。”
宋宁远长久不动地低头凝视着他,看着他眉目平和,眸光沉静,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超脱尘世,恍惚已然羽化登仙。
“好。”他沉声说,“我此次来,也知道你定然不会跟我走的。但如今我别无所求,只要你原谅我此前所为,对我已是莫大宽慰。”
“只要你我二人心意相通、目的一致,即便远在太康,我也心安了。”
郑言不置可否,只是往前缓行,一步步走出了这段布满灰土的窄巷,二人并肩慢步,似乎又回到了多年之前,在太康城内,青涩懵懂的那段岁月。
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
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二人已然到了城门关卡。出了城门,行到分岔路口,郑言欲翻身上马,却蓦地被身后那人紧紧搂住。
“言言……”
温热的气息喷薄在侧颈之上,那人继续轻轻道:“以往种种……对不起。”
“我自知自己所为对你伤害,所以不敢奢求你的原谅,只愿你莫要将仇恨放在心上。天地高远,你自可……”
“我倦了。宋宁远。”郑言任由他抱着,语气极度轻淡,“往日之事,我已不再也不愿想起。你那时……或许也有自己的苦衷与考虑,但都不重要了。”
他反身过来,抬头看着宋宁远沉痛怜惜的眸子,笑道:
“人生莫不是生老病死,其他没什么大不了的。”
话刚说完,那人的唇便倾覆上来。
第46章 45:黄泉毒
吻决绝又浓烈,干枯的嘴唇相互摩挲着,将所有难以相见的时光全部倾轧至内,宋宁远轻抚着他的鬓发,那双幽深的墨瞳直直地看着他,看着他微闭的双眼,他平和舒展的眉,还有那永远不会拒绝他的柔和神色。
唇齿交接间,郑言已然开始缓缓回应,他勾住宋宁远与他纠缠的舌头,将自己的双手也覆上了对方的腰腹之上。
或许只此一别,他们真的就再也无法相见。
一吻毕,郑言推开他,笑道:
“宋宁远,就此别过。”
便上马扬鞭而去。
……
七月烈日炎炎,兴安城外树木郁郁葱葱,几月之前银装素裹的秃枝早已全部消失不见,树叶苍翠如盖,炙烤在炽热的阳光之下。
远处传来的微风钻进发间缝隙,绕在飞舞的青丝之上,让那燥热似乎不再如此凝滞。郑言站在兴安城墙之上,极目远眺,似乎在等什么人。
果然半刻之后,城墙之下缓步上来一位紫袍男子,他负手拾阶而上,衣带清风神情一如既往的淡漠,抬头便看见了转头向他淡笑的郑言。
二人交错的视线,在骄阳之下久久纠缠。
郑言见他一步步前来,最后在自己身侧停下。江渊从袖中拿出一卷明黄绢帛,波澜不兴道:
“今日收到天启议和请书,只道望与我大周西祁相结为好,互为通商。”
郑言还是伸手接过,徐徐展开,宋宁远熟悉的利落笔锋便映入眼帘。他细细将那段简短的字看过一遍,笑道:“恭喜陛下。”
又将卷帛缓慢折好,郑言将它举起递给江渊,那人却未接,淡淡瞧他一眼,气度甚雪,“郑言,你一去又回,就无任何与我解释的?”
郑言眉头一跳。一月之前他夜半而回,相府门户大开,像是早已预知他会回来似的。他安然入内,却始终未见江渊,如此自行度日半月,才从薛峰口中得知江渊早已在他离开兴安那日出发前往西祁,不知何时才会再回。
郑言心中暗卸一口气,却又不知从何处生出一丝怅然来。
说不清道不明,但返回兴安时早已在心中组织好的歉意,却又无处释放,如同行到死胡同,欲发而不得。
只得每日翻阅那一面墙上的书籍,焚香、奏琴,百无聊赖,却又整日忙碌。
此时江渊又至兴安,郑言昨日接到薛峰禀报江渊前日早已回京的消息时,恍惚有些不真实之感。
如此,他当以何面目去向他解释止泉之事?
但他也未想到,江渊竟会如此直截了当地开口询问。曾几何时,他们从来只会对彼此心知肚明之事保持一致缄默,然后静待它的消解或灭亡。
“回陛下,止泉之事,我此前并不知晓。”
一月之前满腹的草稿,如今却只剩一句干枯之语。
江渊负手立在高墙之前,举目下瞰城外苍翠青山,凝白如玉的面庞之上是一抹淡淡的傲然,他没有回应,更没有回看。
郑言知道,他定是在自己只身返回兴安时,便早已明白所有缘由。更何况陆相神机妙算暗探无数,其人遍布四国中州任意角落,就连他与宋宁远告别时的那个吻,相信他亦是亲耳听过探子汇报……但如今却开口询问,倒真不像是他的行事风格。
“对不……”
郑言的道歉还未说完,那人却又偏头看向他,冷淡如故,“不必。”
他扫了一眼郑言腰间闪着光泽的双鹤环佩,转身便走,“郑相,替我拟道旨来。”
郑言一愣,很快便笑,只俯首道了声是。
月影如钩。郑言将那墨迹未干的纸递给江渊看时,才发觉已然月上檐梢。
二人用完晚膳后,静坐至此,三言两语便将旨意定了下来,郑言磨墨提笔,江渊凝神俯视,颇有些当年在西祁时二人互为知己惺惺相惜的模样。
江渊接过他手中的纸,沉静看完片刻,只突出一个字:“可。”
那厢郑言已将绢帛铺展其上,朱笔饱蘸浓墨,只等江渊誊改其上。却见那人只将手中薄纸递给他,示意让郑言自行誊抄上去。
郑言心中一惊,摇头示意此事他不敢代劳。
四国之内,还从未听说哪一位君主让亲信宠臣在诏书之上留迹的。即便昏庸如西祁天子,誊诏之事,也定当是亲力亲为。
这无关亲疏荣辱,只关乎礼制君臣。
江渊冷冷地将手中的纸放到桌面之上,起身离席,云淡风轻,“让他见一见你的字,你可不愿?”
座下之人面中一愣,沉默地执起那朱红的笔尖,落在光滑的绢帛之上。
不到一刻,那满目鲜红的字迹已然成形,郑言一气呵成,字迹舒朗。
将绢帛晾在桌上,放下手中朱笔,郑言起身欲向殿中帘边的江渊禀报,一站起,便只觉喉中一甜,双眼眩晕几欲不稳。
“陛……”话未说完,口中腥甜强压不下,涌上舌尖喷涌而出——
“郑言!”
意识模糊之际,他只见到身前刚刚誊好的诏书之上,满目猩红。
其后意识便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再次醒来之时,殿中宫娥往来如织。见他睁眼,最近的那人面露喜色,看面相是个太医,满脸堆褶泫然而泣,喜道:
“郑相,您终于醒了。”
郑言眯着双眼适应了那昏黄的灯光,其后几人又都齐刷刷向他望来,脸上均是喜意,他张口欲言,却只觉喉中阻塞,尝试发声半晌却依然无法有音。
见他疑惑,那御医面露难色,硬着头皮开口:“郑相,你身中奇毒,老臣……老臣也暂未查明是何种毒物……”
郑言艰难抬手,示意索要纸笔,比划半天,才有宫娥拿了纸笔过来,郑言颤抖双手写下几个字:
“我昏迷多久了?”
那御医抬首艰难开口:“已半月有余。”
“陛下所在何处?”
御医与其余几人面面相觑,却不知该作何回答。半晌,从殿外进来一人,一身黑色劲装利落有致,正是薛峰,他走到郑言床前,拱手道:
“郑公子,主上前日已前往南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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