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郭澄又拿出他的巾子擦汗,额间湿漉一片,甚至连衣裳也已湿透,显得格外狼狈不堪。
郑言此时历经几次黄泉之毒的折磨,早已瘦了大半,加之内力尽失体虚寒凉,倒是没觉得有多热。
只是如此下去,就算到达炎谷,他们还没有看到黄泉藤,很可能也会先被热死了。
郭澄擦完汗,又把汗巾拧干净,讪笑道:“贾大哥,你不热啊?”
郑言笑着摇了摇头,又伸手拨弄了下火堆,将柴火往自己这边挪挪,怕让这小子出汗太多无水解渴。毕竟这荒山野岭之中,单独去寻找水源,便意味着一定会碰上也难耐炎热前去喝水的各类活物,其中定然有那炎谷蛇。
行步踏错,便会节外生枝,甚至失去性命。
又坐了一会儿,郑言示意让郭澄先休息会,他可以看着。那郭澄有些不可思议,怀疑地看他几眼,让郑言有些莫名好笑。
也是,既然都是前来寻物领赏的人,即便是萍水相逢结伴同行,那也是对手。谁一旦先将那物递给南梁皇室,谁就能取到那千两黄金,其后的人,即便只是晚到半刻,那也是晚了,手中千辛万苦得来的黄泉藤也会在一瞬之间变为毫无价值的枯叶而已。
郑言如今只有一身拳脚功夫,还许久未活动身体,如若到时遇到不仗义的人趁火打劫,估计连他自己也不是别人的对手。
想罢,他在地上写道:“郭弟放心,我并非杀人越货之人,你若实在担心,我先小憩半个时辰,之后换我守夜,你再睡一个时辰,如何?”
郭澄盯着地上的字,又看看他的眼,觉得此人确实不大像路上遇到的江湖人士,倒是隐隐有些跟自己一样的读书人气质散发出来。
况且他也曾救过自己一命,便放下心来,期期艾艾交代了下自己并不是有意疑心的,便说自己先休息会,一会儿到了时辰让郑言准时叫他。
郑言应下了,看着郭澄将自己座下整理干净,又离那火堆远了远,看了自己一眼,笑了笑,才背对着自己躺下了。
这小子,也不知道江湖人士最忌讳的就是将自己背后大防如此大喇喇地袒露于人前。
他也靠着背后山石休憩,盯着往上升腾的火焰沉思,不知如今,江渊所在南梁何处?
宋宁远呢,他在太康可好。
一想到袖中梦苔仅剩几颗,一旦用完之际,他还未找到黄泉的解药,那他肯定也没了生的希望——
这黄泉不到五日便会发作一次,一粒梦苔只能换来几日安宁,更何况……据他这几次的观测,发作的间隔却是越来越短……
或许不到一月,他便很快会死在黄泉之上。
身旁郭澄已然鼻息安稳,看来是睡着了。
也难为他一介书生,看着倒是毫无武艺的样子。也敢独身闯这沛陵炎谷。
一夜平安。第二日晨光熹微之时,郑言便收拾了地上正冒青烟的火堆,携了郭澄一并上路。
今日路上前行的人又比昨日更多,越往南,其后越渐炎热,或许是终于离那炎谷近了,地上草木逐渐稀少,隔壁石滩开始逐渐增多,直到晌午,二人到达一座山顶,便才瞧见远处低洼地下,一座天然形成的拱门谷口大敞,其下人影稀疏,想来已经是有人已经率先到达了那谷前。
郭澄指着那底下的人,瞪大眼睛,“他们已然占了先机!”他有些着急,“贾兄,我们也要加快步伐。”
郑言沉吟片刻,伸手拦住他,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郭澄思索了一下,明白他的意思是不急这一时,于是又说:“也是,还是找个近处,先观察一二再做决定。如此贸然进谷,怕是有去无回,还是听贾兄的。”
说罢二人便放缓脚步,沿着光秃秃的石山往下行进,一边行走一边密切观察着半里之下的谷底近况,以便做好回撤的准备。
直到下了山,前后已经进去几波人,等了两个多时辰不见人出来,已经有些人开始收拾细软准备归家了。
“师兄一去不返,怕是凶多吉少,我还是回派里跟师父如实禀报吧……”
“怎么办,我刚刚就应当一起进去的……”
郑言从一群群等候的人之间穿过,有些人显然是江湖显赫门派,身着绸缎镶金戴玉的,连赶路送到南梁皇宫的快马豪车都已经置备妥当,只等进去的人将那藤条带出来便上马扬鞭了。
他不禁哑然失笑,这一幕幕着实有些荒诞的不真实之感。
好似他曾儿时在太康,看过的那些武侠怪志中的情景。
在谷口又待了一个时辰,还是没有人出来,已经有些衣着华丽的弟子上马纷扬而去,郑言与郭澄坐在地上,瞧着眼前一番番故事上演,反倒不着急进谷探索了,只在此处看戏已然有些兴味。
待到日落,谷前升起几处火堆,来人渐少,只留下不到二十余人,皆坐地等待前人出来,一半是前来接应者,另一半则是等待着确认时机入谷的侠士。
待到半夜,郑言正有些犯困,眯眼欲睡之际,只听前方突然有人吵嚷,睁眼一瞧,有一人从谷口跌跌撞撞跑出来,靠得最近的一群人赶紧迎上去,拉着他便问谷内情况。
郑言负手走过去,只见那人浑身血迹斑驳,衣裳破裂,面色惶恐道谷内有鬼。
“我们一群人进了谷内,只见其中荒凉无人,地上枯骨零散,燥热难耐,峭壁之上光秃秃的,哪里有什么藤条……”
那人泫然欲泣,打了个寒颤,趴在一人手臂上惶恐道:
“还没攀爬到岩壁之上,我便感觉有东西自天顶往深幽之处飘荡,但是其他几人均未看到,更可怖的是,那东西不似人形,更不是什么飞鸟神蛇,犹如枯木般在峭壁上飘来飘去,此地历来万物死绝,怕不是那些以前来过的孤魂野鬼……”
言罢,在场几位均是有些发怵,甚至有人急忙掏出腰间囊袋连喝了几口辣酒,欲压住心中生出的寒意。
这炎谷自来人迹罕至,他们这一批应当是率先进谷的,竟然能看到崖上有物,难道已经有人先进去了?
难道是……江渊。
郑言还在思索,其余几人又问道:“跟你一同前去的那几人呢?他们去哪了?”
那弟子失魂落魄道:“没了……都没了。谷内不见藤影,但蛇迹重重,下地就是毒蛇与蝎子之类……一旦被咬,不到半刻便会毒发,陷入幻境举止无状,很快便会自戕而亡,……死状及其凄惨……”
说到一半,他已然开始抽泣,再也说不下去了。
郑言心中一凛,他心知谷中十分凶险,却不知有这么多毒物,那谷上其人,怕不真是江渊罢。
想罢,他回身去找郭澄,却发现那小子还在酣睡,只得无奈拍了拍他的肩膀叫醒他,指指谷口示意自己要进谷一趟。
郭澄睁着惺忪睡眼十分不解,又盯着那一群人有些忐忑,郑言笑着在地上写道:
“谷内十分凶险,此前进去的几十余人,只剩他一人活着回来。”
“你并无武力,也没有防身之物,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如若我能活着回来,得了赏钱,一定分你一半,解你燃眉之急。”
郭澄似乎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但郑言已经写得手臂发酸,只束好裤脚袖口,又将黑发全部绑紧,抬首望望不到二十丈的谷口,向他比了个三。
意思是若我三日未回,那你也自行归家吧。
郭澄还想再说些什么,但郑言已然转身离开,不断走近那谷口,最后在一片讶然的惊呼声中,只身踏入焦土,消失在门洞之后。
一进谷内,郑言便只觉一阵热浪袭来,落目望去,从谷口十丈开始,便已经有横卧的零散尸首,浑身血肉模糊,怒眼圆睁,死状不堪。
郑言心有戚焉,却又觉得不免悲哀。
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如若此事真是为了自己身上的黄泉之毒而起,倒是自己身背的罪孽,不该让别人死在此处,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刚走过那人,还未踏出一步,便只听背后有窸窣响动,回头定睛一瞧,一条一丈长的炎谷蛇正吐出信子,口间滴着鲜血。
它刚刚……是在食人肉?
郑言忍住心中几欲作呕的寒意,从腰腹之上解开布条紧裹的匕首,低头微弯了腰紧紧凝视着它。
那蛇比之此前在路上遇到的更为粗长,甚至在其两眼之间,还有一条金黄的裂痕,倒像是什么蛇类的等级象征一样。
二者凝视片刻,待到郑言准备趁机一跃而起将其搏杀的时刻,那蛇却又缓缓后退,蛇信不断吐出又收回,最后从那人身边溜走,再也不见。
郑言有一瞬间的恍神,这是何意?
还未再细想,便只听岩壁之上风声穿过,一抬头,一柄黑色物体穿来飞去,在其上不断盘旋,带起的风劲惊起谷中活物窸窣,确实有种令人牙颤胆寒之感。
他咽下一口唾液,径直上前,将匕首紧捏手中,走到一处空旷地带,确认四下较为安全后,便寻了个石块,朝峭壁之上敲击三下。
良久,又敲击三下。
听到那明显是活人的敲击声响,那往复的黑色影子终于停下了,随即消失在崖壁之上,郑言见他是有所回应,心中一喜,却又突生不妙的预感,果然一偏头,只见一只红蝎盘在肩膀之上,翘起的尾端,红色的汁液闪着微光。
他心中一震,却再不敢有所动作。
那蝎子逐渐向前,直到快爬上他的脸,蝎尾触碰到郑言的双颊之前,郑言扭头一动,手上匕首刹那间往上举起,分秒之间,将蝎子的尾巴割断,甩在地上。
那蝎子眼见毒刺被斩,手钳大张,准备再行攻击,却被郑言从背后提起来,狠狠掷在地上。
一脚下去,它动了几下,便再无声息。
郑言又确认身边再无他物,才觉得脸上有些热意,一摸,原来是刚刚匕首同时也划破了脸,连带着面具与皮肤,一起渗出了血。
一旦见血,那事情就更加严峻了。
谷中活物可能均是啖食人肉的毒物,闻见新鲜血味,定是会蜂拥而至。
果不其然,眼前一阵窸窣轻响,郑言眼前已然出现两条炎谷蛇,虽身量不及之前那条,但以一敌二,郑言根本没有胜算。
但是奇怪的是,那蛇见到他后,面面相觑一番,又都缓缓往后退走了。
郑言心中生出一个猜想,还未成型,便只听背后脚步声至,一回头,竟然是一只有半人高的蝎子,走到刚刚死去的那小蝎子面前,用前夹碰了碰,显然有些悲戚之意。
相比蝎子之间也有母子连心之情,郑言更加难以置信的是,这只蝎子竟然如此之大。
倒像是要成精了。
以他如今的武力,定然不是它的对手。
那蝎子将尸体放在身后,双夹高高举起,似要将郑言生吞活剥了。
郑言面露苦笑,他也不愿到处杀生,奈何是那蝎子先动的手,他总不能坐以待毙是吧。
冲击力往前而至,郑言往后疾退几步,闪身避开它的攻击,却不料那母蝎出其不意,直接将几只爪子扣在他的身上,便压住了他。
郑言用手抵挡住它的前爪,双腿紧紧缠住那粗壮的尾蛰,一人一蝎交缠,一时也分不出谁强谁弱。
僵持一会,终究是那母蝎占了先机,它身下几根利爪钩进郑言腹上,很快便冒出血珠,将他身上的麻布衣服撕破又染湿。
郑言疼得直冒冷汗,四手不敌八爪,他就算拿了匕首,也终究不可能是那蝎子的对手。
很快,炽玉便被它前夹夹住,掷到了几丈之外,郑言手中没了武器,便只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说时迟那时快,一柄赤剑斜下飞来,将那蝎子打出半丈,郑言从它身下脱身,回头一看,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衣人默然出现,捡起赤剑指向那蝎子,很快便将其逼退在十丈开外。
那蝎子也不愿恋战,隐身在一个石洞之后,便再也未出来。
郑言给身上的几个血窟窿简单包扎两下,便对着那黑衣人,直愣愣地在他的注视之下,写了六个大字:
[小季,好久不见。]
第49章 48:穷途乐
那人身形一抖,很快便走过来,揭开头上斗笠面纱,目不转睛地盯着郑言看。
他瘦了。
相比最后一次在离平司山院落的见面,黎季成熟了许多。他一张瘦削的脸颊之上,还留有短短的胡茬,一双平日最为动人的秋水剪瞳,里面是落魄与沉寂,长发披肩,黑衣裹身,完全没有了往日一袭红衣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郑言只朝他笑,脸颊之上的面具剥落下来,只余下巴处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让黎季不免想起那时自己所做之事,在他面门之上留下的那一鞭……
他长久地、深深地盯着郑言的脸,直到郑言踉跄着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了他的面前,朝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是指什么?
原谅他?还是让他不要放在心上?
黎季本以为自己永远也再无任何面目见他,但如今炎谷一见,他却发现郑言并不恨他,甚至连一句苛责都没有。
就好像……回到了以往在太康时的日子。
他弯腰抱住郑言的肩膀,背后却止不住地抽动起来。
郑言抚着他的背后,轻轻地拍打着,似乎也未想到,黎季竟然跟着他一路从北周到了南梁。
那日在兴安城外,他便凭镖法认出了黎季,只是他知道黎季定是不愿暴露自己身份,更不愿意与自己相认,便只顺水推舟,当他又是一个前来刺杀自己的刺客而已。
此后见到那摆摊卖书的摊主,他还一度以为是黎季的眼线。
良久,黎季离开他的肩膀,一双墨瞳湿润尤在,但双眼却焦急异常,他拉住郑言的手,急道:
“言哥,你马上跟我走,这谷内毒蝎子毒蛇多的是,你如今身中黄泉,根本不是它们的对手。”
他又想到什么,怒道:“也不知道是谁要害言哥你,要是让我知道,定要将他扒皮抽骨,挫骨扬灰不可……”
身后的人把手往后一抽,定住不往前了。
黎季疑惑回头,只见郑言笑着摇头,他指着自己的喉咙,示意自己已然中了黄泉,来此地便是为了寻求一个活路的。
“言哥,我知道你是想来找解药的。”他搂住郑言愈渐瘦下去的肩膀,不忍道,“可是这谷中凶险古怪,我自小在沛陵出生,也从未到过此,更何况这解药也不是一时就能找到的,你随我去宫中好生休养,我们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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