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言手下终于松劲,那笔跌落在被褥之上,只留下触目惊心的黑痕。郑言试图驱动身体内力,却发现腹下空空,多年所结气力均如水汽蒸发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靠在锦枕之上,面色苍白如纸,长久的卧床让他更显瘦削,脸色灰败隐隐有大限将至之相,只留一双平静如水的双眸,正在陷入沉思。
江渊去了南梁。如今南梁只剩年迈允皇艰难理政,其下几位黎季的兄长明争暗斗,在年初便因西祁北周撤军而下令将梁军南撤,如今南梁虽收下天启两座城池,但在几国之中面积仍为最小,且其国内多山气候湿热,虽易守难攻但也因人口较少很难扩张。
更不用说黎季之死,乃是出自江渊的手笔,此时他前往南梁,为的只可能是自己身上的毒。
郑言有些不可置信,他身中剧毒,为何从未察觉。这些时日,他不是独身一人,便是与江渊共同进食,江渊既然无事,那只可能是自己独身之时,便已然将毒物吃进腹中,如此悄无声息,却叫人毛骨悚然。
更为让他惊异的是,到底是何人,要置他于死地?
如今他所结仇太多,已然摸不清毒物来路。
此后一连修养几日,他才得以下床,虽武力全废,但若常人行走起卧还是勉力可为,只是这声音,御医每日前来把脉问诊,只是摇头道或许是没有恢复的可能了。
夏日暑热,房中冰块散发凉气,一个侍婢正转动其上金玉薄扇,将清风送到卧榻之上。
郑言斜靠在一侧,手中握着本饥不择食找来的医书,座下桌面上,一堆书籍已然被他翻得散乱。
轻轻翻到最后一页,郑言难以抑制地喘了几声粗气,口中又沁出一丝腥甜。
他从卧榻之上拿出一根丝绢,擦拭一下,其上便染红,将那绢帛折好放进袖中,他又继续够桌上的另一本书。
身旁的婢子过来,赶紧替他拾了过来,举在头顶递给他。郑言接过,才发觉刚刚这本书上,已然沾染上了几滴鲜血。
“公子……”那婢子惊呼出声,正要叫人,却被郑言拦下了。
他摆摆手,示意不用再劳烦太医再跑一趟了。
如今这毒来势汹涌,他自己也很清楚大概是无力回天,每日寻医问诊,还不如卧着翻翻医书。
若不是中了这毒,他还不知原来北周夏日也是如此炎热,竟与天启太康别无二致。
婢子退下,有人在门外轻敲,郑言用指节敲了敲桌面,三声之后,那人进来,黑巾遮面,只留一双锐利的双眼。
“世子,太康密信。”
郑言哑然而笑。当年父亲留下的那一队影卫,去年被黎季屠戮大半,最终或许是留下几位,每次相见也只露出双眼,他已然记不清其几人容貌。如今江渊倒是大方,直接让他们进出相府来去自由,倒像是自家眼线一般。
他接过那细细的竹管,抽出其中一张不规则的薄纸,用手指捻开,只见其上几个锋利的大字:
[此毒名为黄泉。]
第47章 46:沛陵遇
郑言仔细将那几个字看了好几遍,甚至能想象出宋宁远仓促之中撕下书页写就的情景来,他苦涩一笑,又立起身来,在那一堆书中翻找。
很快,那本此前用来传递消息的书本在他眼前出现:[南疆医蛊]。
他没想到,自己偶然间一瞟的奇闻异事摘录集,本是千点万点都不得当真的杂书,此时竟然也能派的上用场。翻开那书的其中一页,便只见其上洋洋洒洒记载:
“南梁沛陵,风咽云销,终年晴空,不见雨露。但有城南高山纵谷,峭壁万丈,其下炙热异常,草木皆无万物皆毁,唯有一藤攀援其上。取藤汁一滴,清液下落,杀尽天下百花百草。用之于人,只叫神魂不安日夜沉梦,其后气力尽无呕血而亡。故曰黄泉。”
虽其上只是当地流言传说辑录而成,但郑言却蓦地豁然开朗。
原来……自己从去年春日开始,可能便已身中其毒。
那时他以为自己的幻觉是日夜忧思所致,现在想来,怕是这黄泉的作用也在其中发挥作用。
在那时,何人会对他抱有如此强烈的恨意呢?
郑言将那书页又往后翻,试图找到那毒是否有解药。一连翻阅几张,便都只有记载身中该毒的寥寥几例奇闻,倒从未提及过解药,更未有人得救的先例。
他将书扣上,胸中血气已然又往上翻涌,只能闭眼喘息休憩。
那人已前往南梁,或许,他早已猜到此毒来源。
南梁呵——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净白的细瓷瓶,倒出一粒黑色丸粒,仰头服进口中,起身在桌上白纸写了几个大字:
[劳驾帮我简单收拾几件细软。]
招来侍婢,将那几个字指给她看,自己便踉跄走到床边,缓慢躺下等待梦苔发作。
此药虽不能解毒,但照前几日服下的效果,倒也能撑上那么几日。
……
夏夜湿热,马匹狂奔之下,轻风仍旧未能减缓心中生出的燥意。
郑言只背了一个轻巧的包袱,一身利落素色劲装,发丝绾起,迎着夜色疾驰在官道之上。
他虽曾一度只觉余生了无牵挂,甚至偶然有过轻生的念头。但几次亲眼见到手中生命流逝,又亲历几国之内战火之苦,此时的他,方觉生命之可贵。
他不想死,更不愿坐以待毙。他要在最后留有一口气的时刻,亲自前往南梁,放手一搏,看能否找到黄泉的解药。
沛陵,那应当是小季还是垂髫小儿之时,生长的地方罢。
此次一去,还能了此心愿,去那人长眠之地,见他最后一面。
马匹踏碎泥土,又溅落一堆砂砾,在黑夜中急速前行,郑言仰头只见东方既白,便知此时已然快临近南梁国境。
他一双清眸荡出微光,眼睑之下青黑一片,脸颊瘦削下颌锐利,已然瘦得有些脱相,但那双眼睛平和坚定,里面是对生的渴望。
如今四国已然停战,正是休养生息万物休沐之时,他怎可长眠地下酣睡。
很快他就隐隐见到远处高山逐渐平缓,踏下山腰,其中房舍蜿蜒,平地之上,一座山间宫城巍峨耸立。
沛河窄仄绵延,在山间急流而过。
郑言下马席地而坐,将背后包袱展开,掏出一个硬馕撕了一块,摸出腰间水囊,就着吃了几口,又把剩下半块递到马嘴旁边。
那马日夜兼程跑了一路,此时闻见油腥,很快便弃了嘴边青草转头将他手中的面饼卷进口中。
郑言拍拍它的脖颈,又缓慢吞了几口吃食,向下鸟瞰整个沛陵,只觉胸中又有血气上涌,遂无奈又从袖中掏出那个细白瓷瓶,倒出一粒服下。
仰躺在草地之上,郑言直直望着头顶青天,鸟鸣啁啾,百草芳香,倒是从未像今日这般留恋尘世。
人啊,果然是得不到的永远最珍惜。
一觉睡醒,脸上小虫攀爬,痒意难耐,郑言抬手赶走它,起身只见马匹尤在,包袱却不翼而飞。
他抚鼻苦笑,只道幸好其中除了几枚银钱,倒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物。倒是这马,却比自己想象中认主。
梦苔缓解毒性倒是有奇效,就是这副作用确实无法可解。
翻身上马,朝山下城中靠近,郑言自知现在杀他之人遍布四国,从袖中掏出一张人皮面具,虽是临行前随手一捡,但也不算太过粗陋,戴在脸上,也能将其容貌改换一二。
再抬首时,郑言已是一位年近四十的长者模样,塌鼻方腮,面色沉稳,与原本的容貌相去甚远。
及至沛陵城内,郑言将一身布料细滑的衣物当掉,好说歹说换了几十文钱,又购了一套粗麻衣物,套上便钻进了一家破落酒馆。
正近晌午,酒馆内人声鼎沸,各色江湖儿女吆喝划拳,好不热闹。郑言袖中无钱,便只能随意点了样饭食以作果腹,刚要向周围人打听城南峡谷方位,便只听邻桌几人大声嚷道:
“嗳,你们可曾听说,昨日宫中又传来消息,取那黄泉藤的赏金,已经涨到一千两。”
“你是说几日前南梁皇室向天下下发的那道诏书?”有一人显然被他们的话语吸引,凑过来加入讨论,“不是说诚聘江湖豪杰,去往炎谷带两条黄泉藤回来,赏金五百两吗?怎么这么快就变成千两了?”
“那肯定是这东西难弄呗。”刚刚那个莽撞大汉不屑道,“不然上面那些人要的这么急。”
“啧,这黄泉藤是啥东西?”又有一人加入,不明所以道。
大汉得意笑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黄泉藤乃是沛陵炎谷特产,传说生长于峭壁之上,一般人无法攀登其上,更不用说要与那炎谷蛇大战几百回合,取得那黄泉藤一根,便已是让无数人丧命了。”
“更何况,”那人边摇头边笑,“据我所知,那黄泉藤一旦离土,不到半个时辰便会枯萎死亡,如若要将黄泉藤制成黄泉之毒,便只能在炎谷之中,忍受极高温度,时刻警惕炎谷蛇的攻击,就地取材制作而成,极为难得。”
那几人跟着附和,“那这样,活的藤条怎可交到南梁皇室之人手中?”
“就是就是,这根本不可能啊……”
此时一直在一旁聆听的另一人拱了拱手,插话道:“不知几位兄台,是否有意前往炎谷一探究竟?”
那人一副书生打扮,文弱俊秀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让其他几位江湖人士有些鄙夷,笑道:“小子,你这样的也想去领赏钱?”
“怕不是还没到那炎谷关口,便被吓得屁滚尿流了吧。”
那书生涨红了脸,却又不敢再接话,只得愤愤喝完桌上茶水,匆忙结了账背着个布兜离开了。
郑言心中沉思,这允皇怎会突然下此命令?这个时机实在太巧,他不可能不怀疑,是否是江渊与他达成了一致,或者许下了什么好处,要让南梁皇室帮他一同寻找解药。
只是要的是这黄泉的解药,单单取那黄泉藤又有何用?
等到藤来,也已是枯死的植株一枚,还能如何提取精华寻找解药呢。
想罢,那小二已然端了饭食过来,郑言抽了两条筷子拿在手里,很快将那一堆稀里糊涂的东西吃了个干净。
如今身上窘迫,也来不及讲求什么色相味道了。
饭尽肚饱,郑言将手中仅剩几枚铜钱递给小二结账,起身便离开了这处小店。
按照那几人所言,这几日沛陵城中定是有很多人前往炎谷附近,此时自己不用打听,跟着那些江湖打扮人士前进,相信也很快就会找到路径。
果不其然,他追随着一队人马缓慢前进,很快穿过沛陵城中,又出了南门,往南再行数十里,只见山野逐渐陡峭,崖壁泛白,虬枝盘旋,地势已然开始险峻起来。
气温也逐渐上升,想来那炎谷气候燥热,当真不是有所虚名。
跟在那群人身后歇息片刻,他便瞧见远处有个熟人,正是刚刚晌午在酒馆中看到的那个年轻人,他也正独自一人赶路,此时显然累得不行,斜躺在一块突出的石壁之上用巾子擦着汗。
那些各路门派的江湖豪杰扎堆去往炎谷抢夺黄泉藤以领赏金,倒是没有任何好说的,只是这文弱书生独自一人前往凶险万分的无人峡谷,着实有些新鲜。
想罢,郑言刚要上前搭话,便只见那书生背后青草微动,他定睛一瞧,一条长约半丈的褐色毒蛇盘在草叶之上,身若腕粗,正吐着猩红的信子,赤红的裂眼瞄准了书生脖颈,正在伺机等待着那致命一击。
郑言不待多想,只疾步上前,拉住书生的手臂,将他往地上一带,二人落地滚作一团,才离那蛇远了,脱开了它的攻击范围。
地上石块磕到肋上突出的骨节,郑言疼得目眦欲裂,抬首却见那毒蛇伸出头来,被身后那一群人看见,便有人指着那蛇便叫:
“炎谷蛇!是炎谷蛇!”
便蜂拥而至,是要将那蛇抓入囊中。
毕竟这蛇古籍记载甚少,抓回去指不定也有个什么炼毒制药的神奇功效呢。
被人冷不丁推到地上,那书生正要发难,见到此情景方才明白过来,低头朝郑言俯首一拜,感恩戴德,“谢大哥救命之恩!”
他握住郑言细瘦的手臂,感激道:“小生姓郭,单名一个澄字,叫我小郭即可,今日大哥救命之恩,来日郭澄定当涌泉相报。”
“不知大哥如何称呼?”
郑言扶他起来,心中知道此时自己面相三十往上,郭澄叫自己大哥那是自然的,不过就算自己的真实年龄,恐怕也比他大上一两岁,便笑着打手势,表示只是举手之劳。又在地上写字,表明他叫贾偃。
郭澄站起来抬头看他,只觉此人虽面容平凡丑陋,但一双平和沉静的眼眸极为好看,甚至能从中看出许多他也不懂的故事沉淀来,就是竟然是个哑巴,不过足够让人觉得忠厚可靠。
想罢,他又道,“刚刚我听那几人说,”郭澄回头看看正在与那蛇搏斗的几人,疑惑道,“刚刚在我身后的是炎谷蛇?”
郑言摸摸鼻尖,只是笑着摇头,表示他也不清楚。
郭澄恍然大悟,很快便想明白可能他跟自己一样,只是家中败落贫穷,又突生变故实在缺钱,便不得已而为之。
想罢他已对眼前此人有了丝同病相怜之感,抓住郑言的手臂,低声谨慎道:
“我常听人说,五步之内定有解药。”
“那南梁皇室如今求的是那黄泉藤,但我翻阅过典籍,那藤十分难取,更何况藤条有剧毒,除了做成毒物便无其他作用。我猜那南梁皇室,定是有人中了黄泉之毒,想觅得那藤条以寻找解药,便出此下策,召集四国之内的仁人志士为其卖命,以便尽快找到解药,你觉得如何?”
郑言微眯双眼,郭澄所想倒是不谋而合。
他故作不懂,只是在地上继续写字道:
“可否结伴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郭澄一笑,自然很快应允。
二人整理衣裳之际,那几一群人已然人仰马翻,捶胸顿足相互指责让那炎谷蛇逃了去,便又骂骂咧咧上路。
郑言与郭澄遂也继续跟在其后,迎着即将下落的夕阳,向橙光之中而去。
第48章 47:炎谷谜
火焰明亮,照耀在脸上,炙烤得人浑身发热。
郑言席地坐在火堆之前,盯着那跳跃的火苗出神。
南梁本就靠南,此时正值八月,是一年之中最为炎热之时。南梁高山之中湿热难耐,但此时也顾不得其他,毕竟他们已然越来越靠近炎谷,四处出没的炎谷蛇随时都有可能窜出来将人一口毙命,如此还是拿出冷血动物最为害怕的火来抵挡,或许还有一点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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