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殿下,可查清浔江案的主谋了?”
他目光狡黠,姣好的面容上是明亮的笑意,赫然正是特意等候在此的黎季。
宋宁远目不斜视,只当没有看见他,径直往前继续走。
料到他会如此表现,黎季倒也不恼,施施然走到他身前,声音渐小:
“你就算日日都翻窗揭瓦去求他,他理会你吗?”
他的笑得好看,在漫天的雪光里却显得有些可怖,“你永远,也不可能得到他。”
宋宁远停下,将目光对准了他,双眼交接之间,似乎有杀伐之气。
收回目光,宋宁远继续紧闭唇舌,滑开的眼神冷寂而不屑,他不意与黎季争口舌之快,拂袖径直出了殿外广场,从长街走了。
身后黎季的笑容陡然消失,盯着他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前几日太康城内忽有贼人作乱,夜闯清平坊内齐侍郎官邸,趁那齐维民熟睡之际将他射杀,第二日早晨他夫人久催不起,才发现人早已死透僵硬。
大理寺一连调查几日毫无头绪,又忙着浔江一案,便推让那日刚好在清平坊驻守巡逻的武卫骑统领赵沉助力搜寻,赵沉将那请示文书递交给宋宁远时,他正刚从郑言贤王府处回来。
后来他又连夜细翻当夜巡查记录,暗查齐侍郎家眷奴仆,事务堆积,几日未睡,此时遇到黎季讥讽,完全无心与他争出一二。
倒是那浔江一案,似乎其中别有玄机。
想罢,他抬头仰望终于停雪的深空,脑中却浮现出那日郑言背对着他蒙头而睡的情景来。
……
寒冬深深,一连下了好几日大雪。雪花将宫内砖瓦檐墙均覆盖住,朱艳白亮,美不胜收。
宫墙内,几队宫人踏过雪道,她们手上均提了食盒,上面覆着一条精美的绣花绒巾,把洁白的雪踩出一道道印迹来。
天启二十五年的除夕还是来了。
自那日留下瓷瓶后,宋宁远也没再去过贤王府。
今日宫中大摆筵席,南梁、西祁与北周均有使臣带着奇珍异宝前来贺喜。
南梁使臣别出心裁,携了十来位其南疆的异族女子进献给眀嘉皇帝,得龙颜大悦,当场将那美人尽数收下了,又赏给臣下几人,觥筹交错间,丝竹管弦绵绵不绝。
群臣百官敬酒结交,嫔妃皇嗣享天伦之乐,天启舞姬一曲霓裳舞罢,众人纷纷拍掌称赞。
西祁使臣中一位贵公子鼓掌着起身,他身穿着西祁贵族最爱的紫色衣袍,面如冷玉,眉眼间满是轻盈温雅,拿起桌上的酒杯,遥对着殿上的眀嘉皇帝敬酒:
“久闻天启国力雄厚,美人名闻天下,陆川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谨以此酒谢过陛下款待之恩。”
明嘉帝笑言过誉,浑厚老迈的嗓音威仪万千:“若陆丞相喜爱,明日朕亲择几名我大启最上等的美人送至西祁使馆,如何?”
“那就先谢过陛下了。”那名唤陆川的男子不动声色地拱手鞠礼称谢,风度翩翩礼数周到,眉眼间尽是如风一般的儒雅。
天启众臣均小声议论,这陆丞相看年纪不到而立,样貌俊美举止高雅,从前偶有耳闻,如今一见,确实是天纵英才貌若神明,只可惜却是那西祁的臣子。
陆川清了清喉咙,眉眼带笑,对着眀嘉帝拱手示意,道:“小臣今次奉命前来,也有一件薄礼进献陛下。”
“哦?快拿上来让朕瞧一瞧。”眀嘉帝面露喜色,眼中却是一凛。
三国使臣前来均早已将各国奇珍特产送予礼部,这宴上突然又有特别的礼物送上,怕是会横生事端。
陆川微笑着拍手,他身后一位男子迅速出了殿,群臣妃嫔等都伸长了脖子想看看到底是何等宝物,需要特别在筵席上进献。
不多时,一男子手捧一方体盒状物,低着头呈到了殿前。
那长盒通体墨色,闪烁着古老晦涩的光泽,盒顶雕花繁复,尽显神秘,花纹中间隐约有虎纹凸显,标志着盒中之物出身尊贵。
一时间群臣均窃窃私语,好奇地打量着那个墨盒。陆川微笑着走上前殿,对着眀嘉帝拱手言:“此乃我西祁皇室珍藏几代的秘宝,临行前陛下亲手赠与小臣,嘱托一定要亲自交给宋陛下。”
“好,陆丞相可否打开让朕等一饱眼福?”明嘉帝面色沉稳,浑浊的眼珠内隐藏着摄人的冷光。
“这有何难,只是打开后需要完成一件事,这宝贝方能赠予陛下。”陆川环望众臣,举手投足间尽是贵族的优雅风流。
“何事?”明嘉帝心中一紧,眯眼盯着那墨盒道。
“等宋陛下见到宝物便知。”陆川按下不表,转头示意那男子,男子会意小心揭开了锦盒盖,只见其中横躺着一把青色的剑,剑鞘刻满虎样花纹,张嘴獠牙,面目可怖。剑柄被磨出了清亮的光泽,反射着来自时间的深沉印记。
众臣一时寂静无声,双双四顾,忽而有细声从人群中传来:“虎纹青剑,难不成是珩渊……”霎时私语从四处泄来。
陆川掏出两块淡紫丝帕,小心地包住剑身将它托了出来,在灯火照亮下,清冷又充满着张力的纹饰暴露在众人的眼中。
“没错,此剑名为珩渊。乃是我西祁皇室历代相传的秘宝,西祁开国之君苍皇从前朝梁国皇室觅得。”陆川星眸闪烁,他看着身前这只有在古书传说中的宝剑,又道:
“珩渊剑,相传由众神采首山之铜为黄帝所铸,后传与夏禹。剑身一面刻日月星辰,一面刻山川草木。剑柄一面书农耕畜养之术,一面书四海一统之策。此剑乃创世帝王铸造使用,相传前朝梁国高祖李越开过此剑,后来征战南北所向无敌,自天下太平之后便一直供奉于皇家。直至几百年前大梁四分五裂,被我大祁始祖苍皇觅得,到此仍旧没有人能够使它出鞘。”
明嘉目光阴沉,他扫视群臣纷纷色变的脸,脸上无任何表情。
陆川眼中带笑,续而转向明嘉,做鞠礼将珩渊举至头顶,用沉稳的声音道:“若是天启真有奇人拔剑出鞘,此剑则可赠与陛下。”语气中不卑不亢,听不出任何情绪。
“好大的胆子!区区一个西祁小臣,胆敢公然挑衅我整个天启?你赴宴携带刀剑,可知是犯了我朝死罪?”离陆川最近的天启太子拍案而起,怒而吼道。
“敬之。”眀嘉帝眉头紧皱,他看向他最宠爱的第四个儿子——太子宋敬之,眼神微敛,威严之势不可挡,“今日除夕,朕可宽恕他这一回。”
陆川俯首赞道:“陛下仁德,果然是大国气度。”
明嘉扫过太子愤怒的脸,略有失望,但也就一瞬,他便沉吟挑眉道:
“太子,你且去一试。”
宋敬之面色陡然转为惊惧,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此时一旦去试拔剑,无论结果如何往后对他来说都将是举步维艰。
他虽自小便被册立为太子,但在朝中并无威信。加之其余皇子虎视眈眈,他虽为皇后嫡出,但在一众皇子中才能并不出众,门下无人,有的也是几根中庸的倒墙草。
若该剑真能拔出,于他更是涉及项上人头的大患。父皇在位,他岂敢担下如此僭越大名。
若是拔不出,他往后又该以何面目与父皇群臣相处。
想罢,他惶恐跪地,断断续续道:
“父皇……孩儿……近日骑马摔了手,您也是知道的。”
他内心狂跳不止,手脚发软根本不敢上前,又小声道,“儿臣……儿臣有伤,现怕是连拔剑的力气都没有了。恐让、恐让各位贵宾笑话。”
明嘉面色一暗,眼角沟壑在灯下越发明显,往日的慈爱已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太子不试,难不成整个天启连一试此剑真假的人都无?”
见他还在犹豫,明嘉面上开始明显不悦,阴鸷的目光从面色各异的人脸上划过。
各臣子脸上神色异彩纷呈,均是汗流浃背,莫衷一是。
明嘉冷笑着,又对着低头不言的宋敬之“嗯?”了一声。
宋敬之双腿一软,他知道此夜是已逃不掉了。
群臣宾客皆鸦雀无声,众人能听得见的就是自己艰难咽下唾沫的声音。
第8章 07:剑出鞘
灯火璀璨,华服绣锦聚集一堂,气氛沉得如能拧出水来。
最终太子还是选择了妥协,如今被他曾经认为最疼爱自己的父皇推到人前,那焦躁难堪的感觉犹如被架在火上烤,他抬头小心翼翼地看着明嘉,却又不敢再发一言。
他往地上一叩首,沉沉地应了句“是”。
于是故作镇定地上前,缓慢走向陆川,只见那西祁丞相脸上虽有笑容,但眼神发冷,让人想到殿外冰雪,他伸出双手微颤地接过了他手中的剑。
握住剑身,他目光空洞,盯着剑身伫立良久,才伸出手捏向了剑柄。
一时众人均屏住呼吸,迫切地想知道世上是否真会有此奇异的宝剑。
只见宋敬之铆足了劲,脸色涨如猪肝,双腿都因过分用力而剧烈地颤抖,那柄轻巧的剑仍旧纹丝未动。
他脸色灰败,不死心又用双手调换再试了一次,剑身依旧稳如磐石。
宋敬之面色转变数回,最后停下来的是怒意。他将剑扔给了陆川,像是在甩掉一个烫手山芋,大声讥讽道:“陆相怕是在戏耍我大启群臣,这剑怕不是铸的时候,就未曾将剑鞘和剑刃分开吧?”
陆川了然轻笑:“这剑自是一把好剑。”
说罢他遂又将剑又放入盒内,笑道:“看来我皇的厚礼,天启是无福消受了。”
一时群臣皆寂,针尖落地可闻。
半晌才有天启臣子拍案怒道:
“好啊!你一个西祁丞相,竟敢在我大启除夕之夜戏弄群臣,该当何罪?”
“带刀入内,本就是死罪,可不能因为我皇慈悲就饶了他!”
此时明嘉目光深沉,抬手示意:“慢。”
“太子身体抱恙,无法拔剑也是常理。朕膝下且不止一位皇子,如此厚礼,何不让他们都试上一试,也好知这剑的真假。”
殿下群臣又纷纷附和,直言太子本就不胜武力,要说天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皇子,那当是骠骑大将军二皇子宋武昀。
此刻他正在殿中。
闻见议论,宋武昀起身离席,拱手向明嘉一拜,只恭谨说儿臣可一试。他自幼习武,十五岁便跟随驻边军队历练,六年前与南梁边境战事,他自荐挂帅出征,不出一年就大败南梁铁骑十万。班师回朝当日,就被明嘉封为骠骑大将军,现京城一半守军划归其麾下,深得圣上喜爱。
“好。昀儿,你且去试试。”明嘉淡笑,似乎对宋武昀的表现十分满意。
多年的军队生活使得宋武昀如其名一样孔武有力,他向陆川大方拱手示礼,拿出盒内青剑,双手紧紧握住剑柄和剑身,使出浑身气力拔剑。
良久,剑还是未有任何松动的迹象。
宋武昀面色有异,但终究向陆川俯身一拜,不再恋战,对着明嘉如实道,“父皇,恕儿臣也无法将其剑鞘拔出。”便摇头遗憾回席。
此时座下已然议论纷纷,陆川依旧保持笑意,在众人议论半晌后,才拱手道,“陛下,”他盯住明嘉越发阴沉的脸色,一字一句娓娓道,“实不相瞒,小臣此次前来,是想请七殿下来试剑的。”
一语毕,群臣哗然。
一阵唏嘘之后,众人又发现宋宁远根本不在席上。
“陛下,七殿下开宴前身体抱恙,故而提前离席了。”有宫人五体投地跪在殿前,颤颤巍巍地向明嘉禀报宋宁远早已告了假。
明嘉眉头紧锁,脑海中才想起有宋宁远这么一个人,心中不免生出疑窦,这陆川小儿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把老七叫回来。”
自肃贵妃产下九皇子后,宋宁远便很少再参加过宫宴。他的生母出身卑微,只是浣衣局的一位婢女,生下他之后不到半日便血崩而亡,后来他被膝下无子的肃贵妃抚养,可惜好景不长,不到二年,肃贵妃诞下皇子,他便从此彻底没有了人关心照料。
宫宴本就是显赫之人听取吹捧的场所,境遇凄惨之人,本就无人邀请,自行赴宴,反而只会徒增悲切伤感。
长大之后,若非郑言在,那他几乎每一次宴席都不会现身,当然碰上如除夕宫宴这种强制要去的,他也会谎称抱恙提前离席,一般也不会有人发觉。
这次是他第一次在离席后又被叫回来。
宫人毕恭毕敬地引着他往回走,一柄白色拂尘垂在地上轻晃,宋宁远目无一物地跟随着他走进殿内,只见群臣皆寂,都用又惊又疑的目光盯着他。
宋宁远虽心有疑惑,但也只是一步步踏上绫罗红毯,面色镇定无虞。
群臣百官、妃嫔佳丽,都齐眼望着他一步步走到殿中,神色或好奇、或讥笑、或揣度、或忌惮。
他神情自若地穿过众人,束发玉冠清润冰冷。明嘉头一次这么仔细地看他,这个儿子剑眉深目,冷漠俊美,倒是让他想起那个仅仅见过几面的他的母亲,她当时应当跟他拥有一样相似的眉眼。
宋宁远缓步走到殿中停下,只见座下站立着一位紫袍公子,着的是西祁文臣官服,星眸玉冠,月朗风清,眼中带笑,但看不出任何情绪,目光锐利地看着他。
他俯首上前,跪下朝着殿上端坐的明嘉叫了声父皇。
“老七,陆丞相手中那把剑,你且去一试。”明嘉帝微眯双眼,面上是惯常的宽厚仁和。
“是。”
宋宁远转头看向青剑,瞳中如墨,他扬手握住剑柄,冷淡地盯住陆川,微微一笑。
“哗——”随着一声清亮的摩擦声,青剑划破凝滞的空气,隐隐带了哨响,它出鞘了。
“这怎么可能……”
“难道这是那七皇子串通敌国的阴谋……”
“七殿下当真好胆识……往日还是轻看了他……”
群臣脸皆惊变。以往他们从未注意到过这个低贱的皇子,甚至有人也曾在他受欺辱他时出言附和过,但如今,他竟然能将名震西南的骠骑大将军都无法拔出鞘的剑轻松抽开,宛如穿衣饮水般举重若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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