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人坐在凳子上,递给卢照水一坛桃花酿,“喝酒吗?”
卢照水看了一眼林中鹤,拒绝:“多谢,不必了。”
白袍道人笑了笑,自己对着坛口饮了一大口桃花酿,“怎么?喝酒还要看别人眼色?”
卢照水心想当然要看,你突然递过来一坛喝了一半的酒,如此熟稔,搞得像我上次来就喝了酒一样,办正事的时候喝酒,给人的感觉也太不靠谱了。
但他表面只是打哈哈地笑着,敷衍道:“不是,就是突然想看了看一眼。”
林中鹤垂下眼睫。
那道人笑了,语气有些调侃,“哦。”
卢照水瞥了一眼林中鹤,知道他又是不好意思了,于是也没与这道人多拉扯,转换话题到正事,“现在事情都已经解决了,你能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了吗?关于高夫人,关于棉谷。”
他放下酒坛子,好像故意逗卢照水,“你怎么知道我知道这些事?”
卢照水不想和他兜弯子,所以听到他这样打太极一样的话,难免不满,“不是你说的吗?此间坤宁定,所知必尽言?”
“我瞎背的诗不行吗?”
模样很欠揍。
“诶,你这人……”
话没说完,卢照水的手忽然一凉,林中鹤手掌上的凉似乎钻到了他的身体里,他人也跟着渐渐冷了下来。
林中鹤的手依旧虚虚地搭在卢照水手背上,他笑着问那道人:“道长房里熏的可是乳木香?”
道人礼貌夸赞道,“林庄主好嗅觉。”
林中鹤自说自话,“我听闻,乳木香是很早以前的道教人喜欢熏的香,现在大多数道教人喜欢熏青木香。这市面上的乳木香于是也越来越少了。”
那道人认可地挑眉,终于坐正了,似乎对他的话题很感兴趣,“不错,但这又如何?”
林中鹤笑道,“我在棉谷身上也闻到了乳木香。”
那道士笑了,点点头,赞许地看了林中鹤一眼,“不错,这下原因齐了,你们可以问我了。”
卢照水被覆住的手,微微在林中鹤掌下弯曲,摆出了一个竖大拇指的赞赏手势。
卢照水偷偷看林中鹤的反应。
果然,耳朵又红了。
林中鹤没听到卢照水的动静,食指敲了一下卢照水的食指。
卢照水反应过来,林中鹤已然把手收了回去。
卢照水自然也没什么理由再把手放在桌子上了,“你们与桃娘也认识吧?”
那道士又喝了一口桃花酿,咂嘴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何以见得?”
又绕圈子。
这人似乎在故意消磨时间。
卢照水忍了。
他第一次听到棉谷的名字,是在他初次见到高庭宁,她那时在假山处栽花,后来被女使抱走,但临走时嘟囔是棉谷哥哥叫她来的。
棉谷是故意引诱高庭宁来到假山那处,把桃娘是高夫人姐姐这个信息抛出来的。
他知道卢照水和慕容青在假山那里说话,所以故意引诱高庭宁过去,露出线索。
见那道人不说话,卢照水又道:“既然你们是一起的,棉谷也故意给我卖破绽,想必他是想让我知道桃娘这件事真相的。而且,棉谷刚才在屋顶上,情急之下抛出的,是索龙网,这个,当时的罗白娘击杀小游蛇时也用过,索龙网是你们给罗白娘的吧,想让她以命诱我入局。”
“你很聪明。”
道人这么评价道。
但卢照水不愿意再陪他兜圈子,于是站了起来,“你知道的,我来这,不是想听你夸我。”
那道人见他急了,抬头看着他,眼中却似有笑意。
又是这个眼神。
长辈看小辈玩闹般的眼神。
他站了起来,林中鹤也随之站了起来。
三个人从坐到立。
“你们俩和我来。”
他走到书桌处,拧了几下桌子上的砚台,只见空着的桌面右角,从中被打开。
卢照水看着道人从那里面取出一个卷轴来。
他托着那卷轴,谨慎地打开一些。
原来是一幅画。
他先将画仔细的挂到挂钩上,然后用手捧着下半部分的地头和轴头,缓缓放下。
“是一幅大漠征战图,中间一个红衣女将,两旁是兵士将士,背景是大漠,烟尘滚滚。”
只是看着这幅画,卢照水似乎就能听见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瞧见那滚滚黄沙如海浪般扑面而来,大地都在震动,尘烟四面埋伏,漫在整幅图的下半部分,黑压压的士兵如潮水涌来,气势汹汹,举头就是被熏得昏暗的天。
整幅图唯一的鲜艳大概就是那正中间高束马尾的红了,她并不戴胄,任由那黑色的长发暴露在漫漫尘烟中,很明显是位女将军,她高举着手中长矛,看不清面容,但能感觉到她的兴奋和疯狂。
画家很有功底。
并不算工笔的画,却能给人如此真实的感觉。
那道士没回卢照水看似自言自语,对画的介绍,因为他知道,那个介绍不是说给他听的。
他道:“这是隋朝画家郭日的画,叫《涅塞大捷图》。”
画是好画,但,卢照水问:“给我们看这个干嘛?”
那道人依旧自顾自地讲,“这幅画的背景,是涅塞大捷。”
涅塞,安国长公主一战成名。
他忽然问卢照水,“你知道她吗?”
卢照水不知他为何这么问,道:“谁不知道隋朝安国长公主啊。”
那道士点点头,“也是,也对。”
他指了指安国长公主旁边的那个将士,因为披甲戴胄,看不出女子的模样,“这个,便是桃娘。那时,她还叫披云。”
“那她为何进了江湖?”
问的是林中鹤。
有些急了。
虽然他面上依旧不显,粗略听着声音四平八稳的,但心细的人仔细一听就能听出其中的不同,语速快了不少。
然而卢照水并没有注意到。
那道人顿了顿,而后看着林中鹤,缓缓道:“我也不知道。”
林中鹤垂眸思索。
这道人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他无从得知。
但他怀疑自己的父亲——林震南,和隋朝有牵连。
他身上的隋朝纹身,以及…那安国长公主房里、干枯的杏花。
这两样东西与他幼小时的记忆重叠,让他不得不仔细地去思索。
隋朝的嫡系皇族几乎绝种,将领倒还有一些剩下。
林震南会是其中谁的化名?
可为何他后来会进了江湖,成了普陀山庄庄主?
难道同高维鸿一样,也是急流勇退?
可…不对。
林中鹤首先排除掉了这个猜想。
普陀山庄可以说是快速崛起,原普陀山庄也不过是个山清水秀的普通庄子,直到林震南入主普陀山庄,普陀山庄才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劲头发展起来。
五大门派相互鼎立、彼此制衡的局面才形成。
那道人淡淡道:“不过我可以知道的是,桃娘是个叛徒,她甘愿设计自尽,也只是为了赎罪。她只有死,才是最好的解脱。”
桃娘,也就是披云,她同拿云,曾是安国长公主从小长大的左膀右臂。
但她为了自己的所谓的妹妹,出卖了安国长公主,将安国长公主伏击叛徒驸马木夕行的情报偷偷传递给了木夕行,害得那次行动失败,她自己自知死罪难逃,趁乱跑了。
林中鹤突然问了一句,“也就是说,木夕行没死?”
那道人深深看他一眼,缓缓承认,“对。”
他又补充道:“至今不知所踪。”
很奇怪。
桃娘是被自己母亲卖进宫的,她与公主相处十几年的情谊也不及那个把她十岁就卖进宫的亲情。
“很可笑吧,可是血缘就是有这么大的魅力,让这些人对着没见过几次面的陌生人趋之若鹜,对着自己朝夕相处的人兵刃相向。”
那道人冷冷地说。
卢照水叹一句,“现如今的江湖门派又何尝不是如此?再厉害的功夫,再出色的能力,也比不过亲生儿子这几个字。”
那道人笑笑,继续说话。
“是桃娘主动找到的我,”那道人一直看着那幅画,似乎陷入了一场自言自语的梦境,“她大概也要活不下去了吧,每天的梦魇,被她害死的军营弟兄,天天找她索命。她一直都比公主身边的另一个姑娘——拿云,要胆小些,要自私些,可也要善良些。这样的人,懦弱敏感,犯了错,自己也会惩罚自己,注定是活不好的。”
卢照水以为他就要沉浸在自言自语里时,他忽然问林中鹤,“你能想象吗?她曾经是个极烂漫极活泼的少女。”
但他似乎没有要林中鹤回答,又接着说道:“但我见到她时,她已经像一棵许多年都没有逢春的枯木,死去多年的样子。”
“她愿意入局,但要求是不要害死她的妹妹。”
她的妹妹,便是高夫人。
卢照水道:“可你们这样,和害死她的妹妹有何异?她生不如死。”
那道人冷笑道:“你以为她就是无辜的吗?我和曲韵,也就是高夫人,是在十九年前相识,她想要嫁个有钱人摆脱自己的穷命,她姐姐桃娘的事,你们当真以为她毫不知晓?”
桃娘进宫后,还时常托人送钱给宫外自己的母亲和妹妹,托付的人便是当年叛国驸马木夕行身边的人,木夕行也因此知道这一层关系,并不声张,留在手里,拿了个公主身边人的把柄。
高夫人那时以为自己的姐姐在宫内攀上了高枝,这才能让人从宫中递东西出来,她也想进宫,只不过碍于自己体弱多病,过不了检审那关。
后来隋朝一朝失势,她被木夕行找到,以来要挟她姐姐,她是上赶着去当棋子,想要爬木夕行的床。
高夫人自小多病,家境困顿,她忍受了太久,她知道,只有钱才能缓解自己肉体上的痛苦,满足自己精神上的野心,她实在是太想要荣华富贵了。
只是,木夕行没有接受她,利用完她后就弃如敝履,给她点钱,送她去了青城。
那道人笑得讽刺,“这样只爱钱的人,何尝又不是一个单纯的人呢,只要我帮她荣华富贵,她就拿我当知心人。她进高府时,并不是正妻,高家大夫人还活着,她进去不到两年,先前的高夫人便胎死腹中,一尸两命。”
他又转头,看着卢照水,似笑非笑,“你说,这世上无辜的人,何其多呢。”
卢照水没说话。
“可高庭安,高庭宁,他们不无辜吗?”
是林中鹤的声音。
那道人伸出手,去收那画卷,扯唇,笑的僵硬,“我本来也不是好人,报仇才是我的目的,像我这样的人,偶尔露出恻隐之心,就已经算是我对他人的大功德了。”
他将画卷收起,却没有放到暗格中,而是从书桌下拿起一个长匣子,装到了里面。
他将那匣子拿起,递给了卢照水:“送你了。”
卢照水怔愣住,并没有接。
这是个很贵重的礼,而且,这道人为何要送给自己?
他只是个行走江湖,名声不好的穷剑客罢了。
那道人看出了他的疑虑,瘦削的脸上绽出一个笑容:“反正放我这是没用了。”
作者有话说:
在这里总结下第一案。
第二案算不得我们的主线,算支线剧情,所以不提。
一案主要人物——桃娘(高夫人曲韵的姐姐曲律,隋长公主身边的侍女/女将披云)
她只是伪装成被林子君杀死,叫来铁绝师太发现自己的尸体,是利用铁绝师太对她的感情让师太逼迫阿水和小鹤去追查出林子君不是林震南孩子的真相,让死去的林震南身败名裂。
但最后,桃娘需要露出马脚,让他们知道她是自尽,诱导他们到隋城。
于是拨浪鼓、袖子里露出的药粉、光明正大叫丁卯到书房……都是对他们的提醒。
自始至终这是一个复仇的局,桃娘只是其中一个棋子。
由此我们也能看出,林震南与前隋关系不一般。后面他会掉马。
期待后续吧~
第93章 苦寻觅舍欲取安
卢照水问道:“为何…给我?”
那道人挠了挠头,似乎自己也在思索,为何要给卢照水,“算了,不给你了吧。”
卢照水:……
那道人看他拿着画,一副无语的样子,笑道:“你能帮我个忙吗?这个,你将它送去叶城,给我的老朋友段尽。”
卢照水将那装画的匣子放到书桌上,他摇了摇头,“你还是另外找人吧。”
他看着林中鹤,笑意盈盈,“我们就要回普陀山庄了,这段时间,哪里也不去了。”
他们不会再去犯险了,开始时,他们想要正义。
可如若这正义会害更多的人呢?
那这所谓的正义就是私欲了。
再行进,就是为己之私了。
前隋的事,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卢照水经此一案才知道,这幕后的主使,是利用他,去为前隋的人复仇。
容家,被高维鸿带兵所灭,所以他们设计要让高维鸿生不如死,甚至要让高夫人这个因为私欲而间接伤害到前隋的人生不如死。
十九年前。
这场谋划从十九年前就开始了
卢照水不敢想这是多大的一盘棋。
他和林中鹤,作为棋子已然下到棋盘上,既已知是计谋,便不能再继续往前走了。
继续往前走,只会引得更多无辜的人丧命。
高庭安、高庭宁……
何其无辜。
道人所谓的将画送去叶城,怎么就没有可能是他们计划的下一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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