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栋:“还有谁,还有谁知道!”
武垣看着他:“你就没想过,为什么杀厉正初那么轻松,毫不费劲?”
梁栋突然沉默。
武垣:“他那么聪明,能收集到你那么多把柄,难道不知道提防你?为什么见你见的那么随意,不更衣,不警惕,没有礼数,还粗心大意,连你放了虎须的东西也都喝了?”
“你说他是故意的……他故意找死,”梁栋咬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我还可以告诉你,他知道的东西,比你知道的多的多。”武垣目光逼视,“你只知品仙阁有特殊利益联盟,能办成很多外面很难也办不成的事,一旦能进入核心组织必能获得巨大利益,可你知这品仙阁怎么运作的,从哪里开始的,巨额钱款是哪儿来的,最后流向了谁,到底是谁在庇护这个地方,为什么朝堂内外官员装作看不见……你喜欢钻营权势,不如自己想一想?”
梁栋嘴唇颤动,惊惧的看了眼堂外。
他不傻,有些事他早有猜测,可这些东西不能往外说,今日公开堂审,外面围观的有很多寻常百姓,武垣是怎么敢明面上说这些话的!他就不怕宫里的贵人清算么!他不信这也是太后宠爱允许的!
武垣:“看来是能猜到的?”
梁栋当然知道!那么大的品仙阁,做着各种可说不可说的暴利生意,在长安城经营的这么持久,必然有保护伞,京城所有官员趋之若鹜,时不时就能看到韦家人在场子里出没平事,听说品仙阁最大的东家就姓韦,是韦皇后娘家私底下搞的产业,那最后的利益大头必然是流向了韦后,流向了韦后,就是流向了当今天子,中宗帝。
可见钱真是个好东西,天子都亲自下场赚了!可这种话说出去谁信?一国之君,富有四海,竟然亲自带头贪?
梁栋感觉有点恍惚,他知道天子和太后不睦,太后在先帝时期就掌权,儿子登基后仍然不愿意放,和新帝有诸多摩擦,中宗帝想要寻找帮手对抗无可厚非,缺钱也可以理解,可这品仙阁是怎么运作的,他还真不知道。
品仙阁明面上做的生意不违法,只是暴利,平康坊这样的店多了去了,可暗里地,只他自己参与的这些,可是买官卖官,往外一说就是死罪,何况杀人灭口之事并不少见……
纸醉金迷底下,到底藏着怎样见不得人的秘密,他并不知道。
他当时只是想往上爬,走的高些,再高些,给出自己的投名状,让那些身在高位的人看到他,接纳他……
看来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吊在前面的利益太美好,他有些忘记了思考警惕,他早就自己走进了深渊还不自知,沾沾自喜图谋来日……他不会有来日了,他活不了了。
其实武垣和梁栋的对话很克制,有些云里雾里,懂的人能懂,不懂的人,只会觉得莫名其妙,这到底在说什么?品仙阁怎么了?莫非还有什么黑料!
普通百姓能想到的,无非就是拐卖女娃,打杀伤人,诱人沾赌这些类似的事,天下乌鸦一般黑,品仙阁是给当官的开来消费的,肯定也是这一档子事。
堂上沉默很久,武垣才又问:“你是怎么开始的?怎么走向这条路的?”他看着梁栋,“我查过你,你早年也有君子美名,才学过人,德仁其芳,虽不若厉正初那般纯直,也远非王华那般的小人,你有心智,有手段,亦有坚持,也曾说过当个好官,报效社稷,安国为民,什么时候变了呢?”
梁栋单手捂了脸,突然发出低低的笑声。
已然走到了这步,已然说了这么多,好像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好像很久很久,他都没有痛痛快快地说过话了。人前人后,总要掂量哪句话能说,哪句话不能说,该怎么隐晦的给出自己的意思,能让别人听明白,上官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自己有没有正确领会,该要怎么给出反馈……
总以为站的越高,越能随心所欲,实则乱花迷人眼,早已看不清自己是谁,一句真心话都不敢说了。
“你说的不错,我本来,是想做一个好官的。”
梁栋移开手,眸底一片暗色:“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读书明志,安国利民,是每一个读书人最初的梦想,我也不想变成这样……”
“小时候读书苦,家人一边心疼一边安慰我,说读出来就好了;读出来做了官,没强硬的家世靠山,只能在苦地方摸爬滚打,身边人说熬过去就好了;熬几年好不容易有点政绩,却成了别人的嫁衣裳……”
“纵观官场,大家都是如此,不止我一人苦,比我官位高的,走的远的,仍然有各种各样的难题挟制,想真心做点事真的很难,很难的。”
“有时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关节,非常小,甚至不起眼,可别人就是卡你,你不赔个笑给点好处,事就办不了,可你是官啊,你为了办好事给了别人好处,失了财手中窘迫了,你也可以找个小关节卡别人,损失的那点钱财东西,甚至脸面尊严,不就都回来了?”
梁栋脸上没什么表情:“其实在哪里都会有欺生,你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就会针你,那些小关节的卡,很多时候就是他们故意而为,你不学,你就永远受着,越来越憋屈,越来越难堪,其实想过这个坎很容易,特别特别难的时候,你会想,我就只做这一次,我真的太穷了,我只拿一点点,只要做了这一小件事,上头的安心,下头的也安心,一切水到渠成……”
“其实别人等的就是这个,别人卡了你,你学会了卡别人,这种事就成了习惯,不用宣之于口的潜规则。”
“从来不存在‘就这一回’四个字,没有任何侥幸,干了第一次,就一定会有个第二次,你会想,我不干不也是便宜别人,你会想,别人能干,为什么我不能干?”
从此一步错,步步错。
他心中的遗憾和不甘心……
“你们怎么可能会懂,你们这些愚蠢的人根本就不懂!”
梁栋眸底饱含怒气,他本不该这样的,他的未来不应该是这样!他不该这么死,他该要……
“人生如朝夕,普通人死遍死了,没人会记得,当子孙也忘了祭奠,就永远消失,了无痕迹,但留在史册就不一样了——”
人群中,崔芄手抄在暖袖里,沐着足够灿烂却不怎么温暖的阳光:“既然为官,便该要史册留名,百世流芳,代代传颂,受世人敬仰”
梁栋猛然偏头看过去,见是崔芄,目光一怔。
一个地位低下为人入殓的贱行,竟然能懂他?
“……可惜你身份太低,非博陵崔氏,也联宗不了清河崔室,不配与我同座。”
谁想要与你同座了?
崔芄视线和阳光一样,没什么温度:“的确可惜,你好面子,要尊严,以为恶行只要能遮掩住,你仍然是完美无缺的好官,然时间对谁都是公平的,所有掩盖之事终会浮出水面,一时污名,与一世恶行,世人分的清,真正能在史书留名的,是那些不曾对恶屈服的人。”
“总有未凉的热血,打不折的骨头,燃不尽的心气,总有一些人纯直不改,赌上性命,只为换一片天青月明。”
“别人想把他埋了,却不知道,他是一颗种子。”
厉正初从小小边城而来,因一次与海匪的过招,一路追踪到了皇权之下,不可宣出口的秘密。
他其实可以真的改变,就像梁栋说的,不多,只要一点点就行,只要不继续追查,只要互相留一线,别人许也不会非要他死,可他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再难,再穷,哪怕多次经历生死边缘,险境逃生,他都不愿意。
既然局势已然如此,既然别人不可能放过他,既然前方只有末路,他仍然选择用自己的方法,假意归顺阵营,实则翻找出更多的线索证据,用一身铁骨铮铮,用一腔热血殷红,揭露出这些丑恶行迳,让大家看看清楚,而今的朝堂是怎样的朝堂,长安城有怎样的君主。
天子不仁,天下一切皆可为私欲让步,官位可以买卖,人命不算珍贵,礼崩乐坏,长此以往国将必亡!
他可以站着死,但绝不跪着活。
他可以以性命上谏,血溅轩辕,劝君王仁治肃政,却绝不会同腌臜狗官同流合污!
角落里,无人注意的地方,琴娘子已泣不成声。
第72章 他不爱她
堂审现场的反转, 在所有人意料之外,却又没那么意外。
“……我就说,厉大人清名在外, 廉洁奉公, 一家人跟着他都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轴了几十年,怎么突然就变了,会贪了,这不闹呢?”
“就是,光听外面乌泱乌泱说厉大人贪了, 说什么天下乌鸦一般黑, 是官都得贪, 可也只是这么说, 从没见人拿出什么证据, 说他贪了,贪的钱呢,害的人呢?他来长安,赁的也是一个小院, 空间逼仄,都没地方安置家人,就他一人来京城的……”
“他哪里还有什么家人, 父母早已去世,听说妻子两年前也没了,两个儿子被他送去了书院,一年也不去看一回, 京城这边也就只有两个老仆……”
“是啊, 人没了, 连尸身都要官府帮忙收敛,身后事都这么惨,会是贪官么?他贪,为了什么,为的就是过这种苦日子?”
围观百姓窃窃私语,之前想不通的事,现在醍醐灌顶,全明白了。
原来是故意的!
变什么变,人家从来没变过,全部都是计,自己打入坏人内部搞到证据,再转回头整坏人!
可到底还是太可惜,人没活下来。
崔芄垂了眸。
围观百姓惋惜厉正初的死,认为他不该这么死,他的确不该这么死,他只是……不能不死。
他太聪明,从自身点滴经历,远离长安的海边小县城,就能管中窥豹,发现朝廷中巨大的利益勾结集团,而这个集团很有可能是宫中支持,他当时一直越查越惊讶,越查越难过,难过的并不是自己知道了这么大的秘密,一定会被清算,保不住命,而是国之君主如此,国运堪忧。
既然注定要死,何不让自己死的更有价值?告诉天子纸里包不住火,他能知道,别人也能知道,劝诫天子行王道,仁治爱民方能长久,他要用自己的死,震醒君王。
可若并不能挽回呢?
他太通透,朝上皇权之争,所有朝臣都看得到,进行斗争的双方自己,那母子二人,只会彼此更清楚,太后难道不知道品仙阁的存在,不知道儿子干了什么?掌权数十年,耳目心性手腕无一不缺,她不可能不知道,知道了,为什么不去管,不去攻击,而是放任其流,纵容其越做越大,难道只是因为母亲对儿子的慈爱之心?
母子之情或许有,但太后不止这一个儿子,且太后最关注的还是自身,比起情分,她更烦恼的名正言顺掌权的阻力,这个儿子是最大的绊脚石,她想要一个机会,随便一点指责儿子并不划算,她要的是一个清算,足以颠覆一切,无法挽回的机会。
品仙阁狂妄到只手遮天时,机会不就来了?
厉正初也足够大胆,若此一次天子仍不悔改,被太后抓到了机会,那么他的死,就可以是这个机会的诱因,他的尸骨,便也是为太后谋事准备好的垫脚石。
他忠的并不是哪位君王,而是这天下百姓,只要能兴世利民,国繁运昌,谁坐龙椅又有什么关系!
他愿意用自己的死,做这个打破局势的先锋,他愿献祭性命,让所有人看看清楚,亲眼目睹王朝走向,看来是要盲从,还是要有主张……
自然,他在做所有这些事前,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就如之前百姓们小声说的那样,他父母已逝,妻子早几年也走了,留下了两个儿子,大的十七,小的十三,勉强算个大人,不太需要父母亲自养育了,两个孩子都不是做官的料,没继承父亲的心眼,只继承的父亲的纯直,大儿子很擅长读书,做官应该不太行,但研究学术很有一套,他早年就帮大儿子找了老师,现在也以送到隐世大儒办的书院,将来有幸,学会成为新的开山立派的大儒也不一定。
小儿子头脑不如哥哥好,但手很灵活,对一切木工建筑类的东西都很感兴趣,正好隐世大儒有个师弟擅长此道,厉正初送大儿子过去时,一起给小儿子也找好了师父,此后不说成为大家,至少生存有道。
不管大儒还是术师,都避世而居,最多入江湖,不入庙堂,厉正初也要求儿子们发了誓,此生不入官场,那接下来不管他的生死引起了何等轩然大波,两个孩子都不会受到牵累。
甚至——
往好的方向想,只要他的死换来一个好结果,不管是当今天子悔悟,接下来真的行王道,正君主位,还是天子不堪,难成大事,终于让太后给办了,太后顺理成章坐上那位置,真正的天授王权……
能做君王者何等心智,怎会悟不出他用意,不感念几分忠心?能不对他的孩子恩抚一二?
底下百官可都看着呢。
若他的孩子不能善终,那这天下还有什么公道可言?
厉正初已经做好一切安排,明明白白,坦坦荡荡,甚至不需要天子没什么特殊照顾,只要保证有人故意欺负他的孩子就好。
天子也不需要多表现,只要偶尔提起时,说一句他厉正初不错就行,上有意,下必懂,没有人刻意针对,他的孩子将来遇到的,就只是一般人成长过程中会遇到的烦恼而已,此生必然安宁。
还有他的族人,他出身寒门,族人并不算多,早年清贫脾气倔,或者知道自己容易得罪人,连不多的族人也疏远了,若他的死没达到他想要的效果,必不会牵连族人,若有那么一点点好名声留下,多少也为族人争到点光,将来侄子侄孙们出来,大大方方提起他的名字,教正派朋友寻正派老师许会便宜些。
对琴娘子,亦是。
崔芄看向站在大堂角落的琴娘子。
多年前的初见,仅从琴娘子讲述里,他也能感受得出来,厉正初对她真的没什么男女之情,一丁点都没有,所言所行皆是君子之仪,他算是照顾过她,指点过她,但与其说是怜惜小姑娘,不如说是对小孩的不舍得毁掉,如果当时出现在身边的是个男孩,他也会这般照顾,甚至会更严厉,更没那么多距离,反倒因为琴娘子是姑娘,他才需要做的隐晦些,不要触碰到敏感的小姑娘,让她难堪。
这次做好了计划,长安再见到,琴娘子说的不多,两个人见面也的确不多,且琴娘子心仪厉正初,相见的过程想必很希望珍藏在心里,不想同任何人讲说太多,崔芄不太清楚厉正初对琴娘子的情感态度是否有改变,但不管有没有,这个人都没有表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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